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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醉 ...


  •   拜师贴和表文一起在灵前焚化,焦燎的热气都没能熏下他的眼泪。王声本来就薄的嘴唇抿得死紧,挨几下手板就掉了一脸眼泪的细伢子,突然就变成了个西北冷娃的摸样。

      大实话里唱:满堂的儿孙留也留不住,一抔黄土雨泪纷纷。

      雨是天哭,天若有情天亦老。人悲到了头,反而没有了眼泪,只剩下木然的承担。每个人仿佛都是从长辈离开的那天开始长大。

      王声终于知道有的人并不是永远不会离开,有的离开也不会提前通知,他需要适应措手不及的分离,在一次次告别中学会珍惜,怀念和担当。

      后来苗阜收徒,王声总爱做代师。

      我没有引荐识人之明,保举评断之能,却愿意在你不在家的时候,给这些孩子当一当师父,让他们在门里不受零落,出门去不挨欺负。

      苗阜一直记得送走老爷子的那天,出殡回来照例迈火抓锅,请帮忙的亲友吃饭道谢,王声挨桌敬酒的样子。那个人还是一滴泪都没有,眼里的光像淬了火的刀子,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要生气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苗阜,’王声打圈敬了一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只有他倆能够听见的声音说:‘我没有师父了。’

      烈酒穿肠,化作热泪。

      这些年,两个人一起醉过不知道多少场。

      王声说不准自己对酒的感觉,是喜欢还是厌恶?仿佛都有。

      二十出头的年纪,刚入相声门不久,参加饭局酒局还带着一腔新人特有的刚勇。几次散场聚餐下来,王声觉着自己的酒量大概不错,便摆出一副大丈夫宁死阵前不死阵后的模样:能端杯绝不比比,三秦儿郎没废话,说那么多干什么,干了再论。

      正所谓,为起哄六亲不认,要脸面舍生忘死。

      仗着年轻底子好,怎么都行。醉了也不过一场酣眠,续摊再战还是一条好汉。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那时的白面书生,爱酒,善饮,潇洒,风流,醒如风临树,醉如玉山崩。

      他在微醺的惬意中,笑着说了一句‘嗨,原来是你。’认出了曾经的同学,又在血热酒酣的笑闹里,酒杯那么一磕,接下了那人递过来的自立门户的邀请。

      王声喝酒上脸得厉害。三杯两盏,头脸脖子耳朵全都挂了色,那红如同要从皮肤里沁出来一样。染了粉色的指尖捏着本存折,扔进苗阜怀里,‘哥,收好了。’

      苗阜没推,接过来收好,叫了句伙计,我就知道喝酒脸红的兄弟肯定可交。他嘿嘿的笑,说可不可交咱留待以后慢慢细品,书上说我这是缺解酒酶,小爷今儿可是把媳妇本给你了,哪天小爷大婚,记着帮小爷挡酒。

      那天的酒照例大了,第二天断片的王声怎么也想不起来,苗阜怎么回答的自己。

      等到终于有了自家地儿,那相声说得真是从里往外透着高兴劲儿。

      他说,咱就说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说他个人间正道是沧桑。

      得了一段,上台一演,自个儿心里先得意的不行。

      恨不得下去问观众:使得好不好?刚才那个包袱脆不脆?

      这种感觉太让人享受,即使以后在更大的舞台,更多的观众,更高规格的演出,也是千金不换。

      ‘当时我在制造快乐,并快乐着。

      和我爱的人一起。’

      春晚的后台特别冷,也许是为了演员不花妆。再宽阔的地方也架不住那么多的人。他像身处巨大的水族缸,美丽的伴舞女孩,成群结队的蓝天幼儿园的小朋友,大腕小角色呼啦啦的去又呼啦啦的来。

      人人脸上都带着严肃的神色,上十忆的收视率换算成巨大的压力,不容丁点差错。一溜长桌子上摆着盒饭,俩人都只扒拉了两口。虽说饱吹饿唱,上台之前不吃东西,其实也是真的吃不下去。

      墙上电子钟不紧不慢的走字儿,王声使劲裹了裹大衣,觉得胃里发空,手心冰凉。我这不是紧张,是饿的。他想。

      ‘诶,角儿,咱那箱子里的巧克力带进来了吗?’

      ‘你等我给你拿啊。’

      跟巧克力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个扁扁的酒壶。

      闻了闻,西凤熟悉的辣气扑鼻,他的心里一下子暖和了起来。

      ‘竟带没用的,现在又不能喝。’

      ‘先望梅止渴嘛。一会儿下来,咱一人一半,馋死他们。’

      ‘今天可不使满腹经纶,没事别糟蹋成语。’

      借着还酒壶,偷偷的拉了拉手,再出格的是不能了,又带着几分偷得着不如偷不着的缠绵慌张。

      ‘声,咱不怕,你就想十二点人都出去放炮仗去了。’

      ‘不怕,你手咋那么凉?’

      ‘我这是穿少了冻的。’

      王声突然想了起来。那年一块凑给福宝阁的违约金,他从家里拿了存折,递给苗阜时说‘小爷今天可是把媳妇本都给你了,若是有什么闪失……’第二天断了片,一直想不起来的苗阜的那句回答——

      ‘我赔你一个。’苗阜说。

      在春晚后台笑出了声,他算是头一号。

      后来就是那场不红是死,红了生不如死的富贵大劫。一切来得太快,变得太快,虽然他们无数次的想象过火了该如何如何,等真到了这一天,才发现其实谁也没做好准备。

      他适应得比苗阜艰难,媒体说他像个孩子,坏脾气,不配合,说话耿直得戳人。‘我特别欣赏王声的一点是,他保留了这时代难得的纯真。’苗阜在访谈里替他说话,但似乎并没什么用。

      台下,他几乎不肯再参加饭局,参加了也从头到尾没两句话。酒场上聊得来的不一定是真的,可聊不来的一定不是假的。

      看不惯就是看不惯,他老觉得‘我就不喜欢你能把我咋地?’

      他不想改,反正也有人愿意不让他改。

      讨厌那些为了喝酒而喝酒的酒局,连带着开始讨厌酒。

      厌倦了那些称兄道弟,没话找话,言不由衷,胁肩献笑,黄段子荤包袱,醉里交欢,醒后各散,非不能为,实不愿也。

      任性吗?也许吧。他依然是个有欲有念的普通人,离不了名利场兜兜转转,做不得长醉不愿醒的谪仙,他只是又累又烦。

      有所图喝不出白日放歌须纵酒的任侠豪气,醉扶归亦不是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温情脉脉,

      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

      无朋党和尊,无欢然道故,无私情相语,无相引为曹,

      这酒啊,不喝也罢。

      这一眨眼,三字头过半。

      许是经了岁月,那些一直想不通的事情,突然就想通了。

      并没有什么特殊原因,也没有什么电光火石一般的契机,就像他俩说惯了的那句你屋还是我屋,早晨推开屋门,心里面十年如一日的踏实一样。

      他永远做不到苗阜那么擅长,但他终于不再全盘拒绝。

      忘了是第几个百场庆功宴,总之既然有个整数,便是聚餐喝酒的由头。王声已经可以轻松的坐在主陪位上,微醺的感觉给演出后兴奋紧张的精神松了绑。

      他还是上脸上头,顶着苗阜调侃为‘怎么那么红,他不让赤兔马,赛过关云长’的满面春色,全不顾形象的对嘴吹下一瓶青岛,啪的一声把空瓶墩在了桌上。

      ‘诶,苗阜。’

      ‘嗯。’

      ‘你听我说。’

      ‘你说。’

      ‘咱倆……啊,咱俩……’他晃了晃脑袋,仿佛要把一时找不到的那个词语从大脑里晃悠出来。‘好!没说的,啊?’

      ‘对,没说的。’苗阜喝得舌头根子也有点发硬。

      真高兴,于是真喝高了。

      俩人勾肩搭背的上了出租,把送他们的人全部轰了下去。

      ‘没事,你们甭管,我先送声,他们家远,’他冲着窗外挥了挥手,‘回吧回吧,白跟着溜一圈,不值当的。’

      ‘先送你吧。’

      司机差点气乐了,‘下且争,完事了再挡一辆,多利索。’

      最后苗阜到底没拧过他。王声平时就倔,喝高了更是倔出新高度。

      ‘声你到家给我发个短信啊。’

      ‘行,你上楼慢点。’

      目送苗阜进了楼洞口。晕乎乎回到车上,王声一抬眼,哎哟,我也到了。

      下车隔着车窗把钱递进去,‘师傅您这车开的……真利索。’

      师傅心想我还没动地方呢。

      你屋里炕上睡得是谁?

      睡得是你媳妇啊。(注1)

      ……

      端的一夜无话。

      喝酒误事,喝酒醒事。

      他们的快乐,忧伤,得意,失望,

      不能诉诸言语的欢喜,不可告人的隐忧,难以启齿的欲望,

      仿佛都与一个个或大或小的苍蝇馆子,一场一场的酩酊相连。

      醉笑陪君三万场,门北送情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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