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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罗氏几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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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火车站,一号候车室。
丁隶靠在座椅里,脚边搁着背包,双手插在衣袋,掌心握着一张车票。身旁的旅客时不时向检票处的电子屏看上一眼,只有他安定地望着正对面墙上的大窗户。
此时欲雨,天已经阴下来,他却觉得那扇窗子透进来的灰蓝色格外明亮。
广播提醒开始检票了。
丁隶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跟着人流往前走,掏出车票塞进自动检票口那道窄缝,看着它像有磁力一般被嗖地吸进去,几秒后又从另一端弹出来。他忽然想,会不会每台机器里都藏着一只小型怪物,见有车票递进来就立刻抽走,再张开嘴,用三角形的牙齿咔嚓敲上一个印,迅速地从另一头递出来,交回人类旅客的手上。
被自己的想法惹笑了,丁隶收起车票走进站台,再出站时,眼前已是晚六点的上海。
那边应该已经开始了吧。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抬手招了一辆出租,接近两个小时的堵车之后,车子终于在静安区一栋写字楼前停了下来。
十八层,多功能厅,人满为患。丁隶从后门挤进去,好容易找到一个能望见主席台的地方。
“经过充分推演,罗巴切夫斯基得出了一系列十分荒诞的结论。”熟悉的声音从环绕音响传过来,“但是在检验之后,他发现这些结论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于是他认为这是有别于欧式几何之外的另一种几何学。不幸的是这门古怪的学问并没有得到学界的认可,直到1868年,数学家贝尔特拉米发表了一篇题为《非欧几何解释的尝试》的论文,证明罗氏几何可以在曲面上实现,是平行于欧式几何的另一体系。此刻,罗氏的研究才第一次被重审,最终得到高度赞誉。”
讲台上的齐谐停了一停:“现在我们回到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三角形的内角和在什么情况下大于180度?答案不是不可能,也不是在算错时,而是——在球面上。”
坐下一阵掌声。
“科学与非科学,此二者的关系就如同欧式几何与罗氏几何。”齐谐平缓而清晰地说,“它们并非水火不容,而是认识世界的两种方法,前者基于经验的推理和实验,后者基于超验的灵感与顿悟。如果您想寻求科学的永恒,您有大学和科研机构、以及凝聚前人智慧的无数书籍;倘若您欲跳出科学的藩篱,投身浩渺奇幻的‘非科学’领域,那么,欢迎参加归心堂的课程。——我的发言结束了,谢谢各位。”
伴随着满堂掌声,闪光灯频频亮起。
“现在是提问时间。”讲台旁的钱思宁拿着话筒看向观众,“很抱歉由于时间关系仅限三个问题,那位先生。”
一个中年男人接过话筒,喂了一声:“齐老师你好!今天听了您的讲座,我受益匪浅!这里有一个多年的疑惑想请教一下,所谓发功治病是真的吗?”
台上的齐谐微笑着调整了一下话筒:“我只能说,人体是很神奇的东西,它有生老病死的局限,同时也蕴含着无穷的可能。若然有病还是先上医院的好,倘若医生解决不了,试试别的方法也未尝不可,不过需谨慎判断,别被骗了钱才是。”
台下一阵笑声中,话筒传给了另一位年轻人:“齐老师,听说你能隔空移物,可不可以现场表演一下。”
“可以。”齐谐说,“那么先请你到台前来。”
年轻人从座位中挤出,穿过人群走上去。
“好,我表演完了。”齐谐说。
年轻人看看周围,不解地问:“你移了什么?”
“你。”齐谐道。
观众都笑起来。
年轻人似乎不满意:“这不算,是我自己走过来的。”
“没错,你是靠自己的意志走到这里。”齐谐微笑,“和你一样,万事万物也都有其自身的意志,只要掌握了它就能控制事物的运动。——不知这样的答案你是否满意。”
见年轻人犹豫着没有回应,钱思宁先发制人地看向观众:“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位穿白衣服的女生。”
一个姑娘站起来,拿起话筒停了半秒,忽然说:“齐老师,我能不能要一张您的签名照!”
周围一阵大笑。
“能。”齐谐言简意赅。
“好了各位朋友。”钱思宁声音甜美,“以上就是这次讲座的全部内容,如果您想进一步了解归心堂的课程,欢迎登陆我们的网站,我们热诚期待您的参与。”
观众纷纷起身离席,人流遮挡着视线,后排的丁隶隐约见齐谐和钱助理耳语几句就出了门,赶忙穿过人群追了上去。
“哟,真巧啊。”
丁隶闻声一停,面前正是钱思宁。
“齐先生刚才就看见你了,吩咐我带你过去。”钱思宁将他引进休息室,套间的门半掩着,里面站着四五个人,都围在齐谐身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先坐吧。”钱思宁倒上一杯茶。
“谢谢。”丁隶接过来。
“丁医生想来听讲座就言语一声啊,VIP席绝对给你留着,哪用得着全程站在后面?”钱思宁揶揄道。
“我迟到了,理应站在后面。”丁隶喝一口茶。
“晚饭还没吃?”钱思宁问。
“还没。”丁隶向套间的门里看一眼。
“齐先生有饭局了,他刚才跟我说,如果你想在外面吃呢,我就带你去饭店,如果你想先回别墅就让小桃做些家常菜。”
丁隶收回视线:“去他那就行。”
“怎么,失望了?”钱思宁笑道,“大老远跑来找他,却连句话都说不上?”
丁隶正要否认,就见屋里的人已经散了,齐谐随着他们向门口走过来,到了自己面前稍停一下:“你该早些告诉我,我会提前把饭局推掉。”
丁隶有些抱歉又有些扫兴:“没想到你周五还这么忙。”
“人在江湖。”齐谐问,“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下午六点的动车。”
齐谐点了点头,吩咐钱思宁将周末两天的安排延到下星期,就随着几人出去了。
别墅不远,二十分钟即到,丁隶刚踏进前院,小桃就笑嘻嘻地迎了出来。
“丁医生好!”她嗓门清脆地打招呼。
“你好。”丁隶笑应。
“快进屋吧,屋里暖和。”小桃将他领进去,“这一阵子齐先生常提起你呢!果然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提起我?”丁隶意外地问。
“是呀,张师傅送了老家的桃酥过来,齐先生说你喜欢吃这个,要留一盒寄回去。上次去普陀山参加法会,他在祈福的纸条上写的就是你的名字,我都偷偷看见啦。”
“是吗……”丁隶低声说,似乎感受到立式空调吹出一阵阵的暖风,走进餐厅,饭桌上简单的两菜一汤,都是合他口味的做法。
“我还煮了酒酿元宵,等齐先生回来你们一块儿吃吧!”小桃解下围裙擦擦手,“还有药在厨房里,麻烦你提醒他睡前喝。”
“怎么会是麻烦我,是麻烦你了才对。”丁隶笑说。
“不麻烦的!你先吃饭吧,我周一再来。”小桃说罢带上了大门。
空荡荡的别墅里只剩丁隶一人。
九点,收拾碗筷,顺便研究一下厨房那碗汤药;十点,别墅自助游,景点包括前院和屋里;十一点,打开电视,看了一集关于罗布泊的纪录片;将近十二点,门外才传来钥匙的响声。
丁隶迎上去,立刻闻到一股烟酒混合的气味。
“喝酒了?”丁隶问。
“喝了一点。”齐谐换着拖鞋。
“还好吗?”
“你知道我的酒量。”齐谐莞尔,“怎么忽然来上海了?也不打个招呼。”
“中午吃多了散着步就来了。”丁隶说,“倒是你,什么时候开始误人子弟了?还罗巴切夫斯基。”
“明天再告诉你。”齐谐挂好衣服,回身时脚底晃了一下,接着推开丁隶扶过来的手径直去了卫生间。
“你以前喝得再多也没吐过。”丁隶跟过去,递上一杯水。
“老了……”齐谐感叹道,拧一条热毛巾擦了擦脸。
“你老得真快,才两个月不见。”
“所以你特意赶过来,见证这天增岁月人增寿的伟大时刻?”齐谐笑着从镜子里看他。
“生日快乐。”丁隶对镜子说。
客厅里,挂钟的分针与时针重合起来。
“我的礼物呢?”齐谐转回身,不客气地问。
“你先过来吃点东西。”
丁隶热了两碗甜汤端上来,齐谐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最近身体好点没有?”丁隶问。
“嗯。”齐谐咬一口元宵。
“嗯是什么。”
“好多了。”齐谐说。
丁隶盯着他:“真的假的,你别骗我。”
“假的,大夫说没治了,顶多再活半年,叫我抓紧时间欢度时光,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丁隶一怔:“你别吓我。”
齐谐笑笑将左手递过去,丁隶迟疑地捏住桡动脉,平稳而有力的搏动随着体温一起传过来。
“你已经好了!”丁隶瞬间转忧为喜。
“没有,是药物的效用,一旦停药就会变回原样。”
“那多久能痊愈?”
“几年吧。”齐谐说着突然兴起,“对了,我给你说说那个大夫的事,挺有趣的。”
“替你治病的大夫吗?”丁隶问。
“嗯。”齐谐放下碗调整到讲故事状态,“那个人姓铁,出道时先是自称‘怪医铁’、‘鬼医铁’,后来有一阵迷上了日本漫画,又叫别人喊他铁男。最后等他少了一根小拇指才正式定下了诨号,叫‘断指铁’。”
“为什么他会断一根小拇指。”丁隶问。
“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齐谐道,“据传‘断指铁’的祖父是一位苗瑶巫医,他自小耳濡目染,习得了不少古怪招数。无奈此人心气太浮,凡事只求一知半解,苗中藏蒙几门医术全部钻研过,却都是不上不下的半吊子。至于他的医技也时高时低,治病全凭感觉,最后也不知是药量没控制好、还是画蛇添足开多了几味,总之往往在治病的同时会带来一些乱七八糟的副作用。好比有人找他看感冒,吃药过后立竿见影,却忽然开始腹泻。再好比有人偏头痛,服下他的方子确实再不犯病,只是变为了一名秃顶。又好比几年前,一位□□老大得了十分严重的痔疮,各方求医也不见好,就请来断指铁,他大手一挥、药到病除,结果……”
“结果怎么样?”丁隶好奇地问。
“结果老大痔疮痊愈后,竟从此不举!”齐谐哈哈笑道,“他恼羞成怒,当即下了追杀令,逼着断指铁一路逃到海南。荀爷听闻此事,觉得这人是个异才,便和老大打了个商量,只剁他一根小指谢罪,就此将他保进了归心堂。”
丁隶却没有笑,盯着对面问:“等你治好病该不会也不举了吧。”
“不会吧。”齐谐毫不在意,“他跟荀爷保证过,这次一定认真治病,绝不再犯这种错误。”
“那会变成秃顶吗。”丁隶又问。
“说不定。”齐谐笑。
丁隶想了想,转身去厨房里端了药来:“小桃让你睡前喝的。好苦。”
“你尝了?”齐谐看看碗里,似乎是少了点。
丁隶嗯一声:“知道成分吗。”
“你以为断指铁会把方子告诉我?”齐谐端过来一口喝光,“时候不早,该休息了,我带你去客房。”
“我要跟你睡一屋。”丁隶说,“我想跟你聊天。”
“都几点了,你不困我还困呢。”齐谐刷干净药碗放回橱子里。
“不聊也行,反正我要跟你睡。”丁隶固执地说。
齐谐没再搭话,收拾完餐桌上了楼,丁隶提起行李跟在后面,见他进了三层的主卧,不禁在心中偷笑了一下。
洗漱完毕,钻进被窝,丁隶扭过头,旁边的齐谐背对着他没有任何动静。
“睡着了吗?”丁隶问。
“睡着了……”齐谐死气沉沉地说。
丁隶侧过身面向他的后背:“今天你走之后,钱思宁忽然问我要不要来上海的医院,她说如果我愿意,归心堂可以把调动的事全部安排好。”
齐谐不再是装死的语气,问道:“你怎么说。”
“我说我考虑一下。”丁隶戳了戳他的后背,“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齐谐转过身平躺着,望向天花板:“她是想让我今后都安心留在总部做事,直到退休那天。”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丁隶问。
“家属安置。”
“家属?”丁隶眨了眨眼睛装傻。
“不然你以为在别人眼里我们这样算什么。”齐谐的语气并不好。
丁隶很久没说话,最后道:“那我来上海吧,等你病好了再一起回去。”
或许是他停顿了太长时间,齐谐几乎睡着了,只迷糊地说了一句别来。
“为什么。”丁隶问。
“替我看家……”
“我是狗吗。”丁隶失笑地扭过头,见齐谐彻底睡了过去,索性枕起胳膊观察他的睡相。不久听他重重地呼吸了几声,接着微皱起眉,似乎正梦着什么不愉快的事。
于是丁隶凑上前瞪大眼睛盯着,窗帘透进的微光中,齐谐的嘴唇轻抿了一下,许久过后,终于一边翻身一边嘟囔了一句“六点六二六……”
“六点六?”丁隶拧起眉头。
“零六……九……”齐谐又嘀咕了几个字,渐渐没声了。
丁隶不明白地躺下去,肩膀碰到了枕头底下什么东西,他蹑手蹑脚地抽出来,是一本《量子力学》,再翻开,书里的笔记正做到普朗克常数那一页。
你在归心堂都研究些什么啊。丁隶轻笑着叹了口气,合起书轻轻搁在床头柜上,自顾自道一句晚安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