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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断手 ...

  •   “我听过最恐怖的事啊。”董乾坤啃着一个凤爪,“说是前两年,城东有好多人半夜打车回家,之后就再也不见了,因为他们招的是一辆幽灵车。一到目的地,乘客问多少钱,司机说,不要钱,乘客问,怎么不要钱,司机忽然转过来——因为我要你的命!”
      斜对面的护士长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
      “不、可、能!”姜妍撑在食堂餐桌上,“乘客都不见了怎么知道当时的情形,编个故事都那么不严谨,没诚意!”
      董乾坤直挠脖子:“小姜同学,你叫我讲笑话还行,要讲恐怖故事,我身上没这技能点啊,真的,不信脱光衣服你检查检查?”
      “大庭广众,注意影响。”护士长说。
      董乾坤嘿嘿两声:“护士长教训得对,我和小姜私下检查就行。”
      “谁跟你私下检查!病人欺负我还不够,你也欺负我!”姜妍开始抹眼睛。
      董乾坤一下慌了手脚:“哎怎么哭了,你别哭啊,都是我不好,不对,都是那姓张的老头不好,冤有头债有主,他那局长儿子把他气进医院,要骂就骂他啊,怎么能骂你呢?这老东西,回头叫丁隶给他多开点药,每天挂十瓶水,扎死他。”
      “哈?”一旁的丁隶抬头,嗓子有点哑。
      “没事,你接着吃。”
      “哦。”丁隶夹一口饭,“我觉得对于小姜来说,还是扎你比较解气。”
      “对!”姜妍停止假哭。
      “行啊。”董乾坤一咬牙,“只要你乐意,把我扎成仙人掌都行。”
      “仙人掌是没戏了,最多仙人球。”姜妍破涕为笑。
      “几年前我们医院发生过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护士长忽然说,“但没有人知道那件事具体是什么,因为所有的当事人,包括听说过那件事的人,都死了。”
      “这是什么。”董乾坤问。
      “医院的恐怖故事。”护士长说。
      姜妍凑上来:“那件事是什么呀?”
      “没有人知道,因为他们都死了。”护士长说完,站起来,收拾餐盘走了。
      董乾坤望她背影:“这也叫恐怖?明明什么都没说啊。”
      “就是没说才可怕嘛。”姜妍突然打了个寒战,“糟糕,我今晚还要值班呢!”
      “那你还叫人讲鬼故事。”
      “谁让你的笑话尽是带颜色的!”
      “没关系,丁隶也值班,有什么情况你就把他推出去挡着,对付女鬼尤其管用。”
      “哪有。”丁隶说,“我在医院这么多年也只遇到过一次女鬼。”
      “不会吧。”董乾坤来了兴致,“真的假的,什么情况?”
      丁隶回忆了很久,说:“假的。”

      死人对于医院来说再稀松平常不过。
      除非尸体的样子被排除在正常范围之外。
      喵呜一声,湿漉漉的野猫叼着半截什么,轻盈地跳着,来到广场中央,和着小女孩的哭叫轻盈地绕了个圈。巨大榕树的根系凸伏于泥土,几具七零八落的手骨散落其间,无数蚊虫不满闪光灯的侵扰,浮在空中焦躁地打转。
      闹哄哄的人群围在岸边,时而望一望湖心岛上的大榕树,试图透过纵向拉结的气生根一瞥案发现场。
      “这地方原来是榕树林,后来挖成了景观湖,那两株最大,就留着没挖,做了岛。”院方负责人说。
      “那两棵大榕树可不得了啊,我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姥姥就吓唬我们,说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大榕树底下喂妖怪!”老太太说。
      “不是树妖,是树神才对,从前那边还摆了个香烛台,很多人过来拜,挂满了红布条。”门卫大爷说。
      “什么妖啊神的!我只听说经常有人在这殉情,男左女右,各挂一棵!”中年人推着自行车。
      “殉情?没有吧,反正我从来没听过。”一对小情侣笑着摇头。
      卫远扬一一记录下来,合起工作日记,将钢笔一插,忽然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
      “哎你。”卫远扬喊住他。
      被拦住的丁隶十分困惑,见卫远扬一言不发,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几遭,突然一指:“去年十月!南二环晚高峰,一辆别克跟卡车撞上了,是不是你帮忙抢救伤员来着!”
      丁隶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件事。”
      “果然是你!”卫远扬热情地拍他肩膀,“我当时还说呢,这位同志风格真是高,做完好事转身就不见了!你是医务工作者吧,回头给你们单位写封表扬信?”
      “我是医生,表扬信就免了吧。”丁隶莞尔。
      卫远扬看他白大褂上的胸牌:“你叫丁隶?我叫卫远扬,保家卫国的卫,出海远扬的远扬。”
      “你好。”丁隶点过头,看向湖心岛,“你们在查案子?”
      “对。”
      “刚好我听过一些传闻,不知道有没有帮助。——不过说起来好像有点不太严肃。”
      “没关系,你说。”卫远扬掏出纸笔。
      “我们医院有个怪谈,说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十分可怕的事,老职工都讳莫如深的,把它叫做‘那件事’。”
      “那件事?”
      “嗯,总结起来有几个说法。”丁隶捏着下巴回忆,“‘那件事’具体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所有经历过和听说过的人都死了。‘那件事’最近一次发生是几年前。‘那件事’只要又被谁知道了,它就会再次发生。‘那件事’只要很久没发生过,就再也不会发生了。”
      卫远扬一时糊涂:“那件……到底是什么事。”
      “不知道。”丁隶答得爽快。
      “哦。”卫远扬应得干脆。
      一时没话。
      “感谢你提供的线索。”卫远扬回过神,握了握他的手。
      “不客气,那我回去了,你先忙。”丁隶笑笑。
      “留个联系方式吧,有什么情况还得麻烦你。”
      “好。”

      丁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卫远扬说这些,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那件事”如此在意。如果不是骇人的尸骨闹得沸沸扬扬,他根本不会留意那个湖心岛,更不会产生一种既视感,好像自己多年前曾踏足那个地方。
      窝在志怪斋的沙发里,他盯着涂满线索的草稿纸,一旁的手机亮着,相册打开,里面尽是些似乎熟悉又无法回忆的时间片段。
      只有一点清晰无比,所有的缺失都指向一人:这个斋子的屋主,一个不合凡理、跳脱于外的存在。
      那件事,那座岛,那个人。三个节点,难以解释的东西盘成一张网。
      而他的决定,就是纵身跃进网里,不管前方等着的是什么。
      入夜,换一身深色衣裤,满格电池扣进狼眼手电,背包塞上救生刀。
      如果被人发现就说是侦探故事看多了来探险的吧。丁隶对自己笑笑,步履轻快,熟稔地摸到岸边,跳上老旧的木船。
      离岸,残月无光。
      身后的灯火渐远了,丁隶没有回头,只注意着双桨不要搅起太大的水声。前行速度不算慢,黑的天和黑的湖面之间,黑色的岛块迫进了。
      船体触到岸边轻微反弹,丁隶猫着腰站起来,抓着缆绳往岸上跳,无端一个摇晃,差点掉进水里。
      “不会游泳是不是有点糟糕?”他自言自语,将缆绳栓在木桩上系了两个死结,打起手电,向幽暗中走去。
      岛域比想象中要大,繁茂枝叶的榕树完全遮住了岸上的灯火,丁隶摸索地走着,拂开摇摆的须根,钻过警戒线。
      停住,他将手电筒抬高一些,前方白线圈着一只只手骨的形状。
      就是这里了。
      丁隶照一照左右头顶,案发现场恰好是两棵大榕树的正中靠前,再低头细看,白线画出手形都垂直伸向自己,仿佛是正在逃跑的人被什么东西拖住了身体,只能奋力伸出胳膊,五指痉挛地张开,插入土中,拼命挣扎着想往前爬,不过只是徒劳。
      丁隶出神地想着,忽听身后一阵窸窣,他本能地挥过电筒,两个极亮的白点贴着地表一闪而过。
      他松了口气,似乎是只野猫。
      然而那咯咯声又是什么呢。
      ——从两株大榕树夹抱的缝隙间,从毫无防备的背后,传来的声音。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原来恐怖片里的配音不是没根据的。丁隶定在原地,记起鬼故事里关于回头一百种可能,第一个想法就是跑,然而脑中又闪过了那五只手骨:如果就此逃跑的话,会以同样的姿势死在这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想看清真相总好过死得不明不白,便攥紧了电筒,回身照向那两棵大榕树的缝隙。
      未料右手突然被一股力量击中!电筒即刻飞了出去,嗖一声没了踪影!
      周围全黑了。
      瞬间退后两步,丁隶拔出折叠刀,掩在身后啪地推开!
      “把你的破刀收起来。”一个声音说,嘲讽而懒散。
      丁隶盯着黑暗:“什么人。”
      “总之不是敌人。”
      “我怎么信你。”
      “爱信不信。”
      丁隶不言,握紧刀柄。
      “回去,不许再来这里。”声音又说。
      “我凭什么听你的。”
      声音叹一口气,放慢了语速:“因为榕树下住着吃人的妖怪,这个理由如何?”
      丁隶听着这好似熟悉的语调,提着的一颗心竟莫名安定下来,回嘴道:“不如何,刚够糊弄小孩。”
      声音笑一下:“回去吧,别再来了。”
      “不把事情搞清楚我没法不再来。”丁隶很真诚。
      “但凡搞清楚的人都死了,或者说,只有死人才搞得清楚。”
      一片黑暗中,丁隶感到左臂被一只手抓住了,凉凉的,有水珠顺着滑下来,那个人拉着他往回走,轻松避开了所有的树根和枝杈。
      “这么黑你怎么能看见。”丁隶问。
      “自然而然。”那人说。
      “你游泳过来的?”
      “与你无关。”
      “你看到我上了岛,就游过来阻止我?”
      “再问七问八我就把你踹到湖里。”
      “那很麻烦的,周围又没别人,踹下去了还得是你把我捞回来。”
      那人停了脚步:“现在我说最后一遍,不许再上岛,不许再查这件事,否则——”
      “阿静。”丁隶脱口而出。
      那人无声,好像愣住了。
      “你叫阿静对吧!”丁隶一把攥住他的手,急迫地追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我们认识很久了对吗?为什么我不记得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树叶沙沙。
      黑暗里,那声音说:“那两棵大榕树下住着一种叫做魅的东西,它靠吃人活着。”
      “我对大榕树没兴趣。”丁隶固执。
      “魅通常在深夜捕食,它无法移动,只会用离奇之事吸引人自投罗网,它有时化身成妖和神,或演出动人的传说,或制造诡异的案件。”
      “我不想听这个。”
      “那些手骨就是魅的伎俩,而你这种人就是它的猎物,我话说到这,如果你还是喜欢当它的宵夜,我没有任何意见。”
      静。
      “其实你也知道,我在意的不是妖怪。”丁隶开口。
      “是啊。”声音沉吟,“关于我的推测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手机里的照片,还有衣服上的肥皂粉味儿。”
      “你属狗的吗。”
      “我记得自己没开洗衣机,第二天那些衣服却洗好了挂在那。”
      “那是你记错了。”
      “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拜托同事替我做了血检,结果在血液里查出了对乙酰胺基酚。”
      “那是什么。”
      “感冒药的主要成分,也就是说那天夜里的确是有谁进了家门,见我病了,给我服了药,而我就算烧得再糊涂,也不可能把发生过的事当成做梦,确定了记忆能被控制这一点,一切反常的地方就都解释通了。”
      “看来是我失算了。”声音无奈地笑笑。
      “还不打算坦白吗。”丁隶逼问。
      “你的猜测都没有错。”声音缓缓道,“最近我遇上了一些麻烦,不得不脱身,等事情结束了,我自然会回来。”
      “我不想等。”丁隶异常坚定,“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找答案。”
      “没这个必要。”那声音十分冷淡,“你不记得了,我可以告诉,我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连朋友也算不上,不过是你从前对我有恩,我尽量报答罢了。”
      “是么。”丁隶心中一沉,又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对面说完沉默了。
      丁隶本以为他不再搭理自己,却感觉一股力道轻轻托起了他的胳膊,一个微小触感落进平摊的掌心:“这个桃木珠你拿回去,辟邪很有用,那些东西一般没法近身。”
      “这是……”丁隶不解。
      “我想我无法改变你的意志,只希望你权衡清楚,对自己的安全负责。”
      听出他言外之意,丁隶心中一亮:“如果我找到你,你会把一切都告诉我吗。”
      声音犹豫片刻:“会的。”
      “一言为定。”丁隶握紧了木珠。
      “一言为定。”他说罢,一阵微风拂开树梢,对岸的灯火现了出来。丁隶再回头看去,身后却空无一物,仿佛是那人溶解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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