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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策唐 影枪 ...

  •   影枪

      一

      将军的枪已经断了。血腥味顺着战场上呼啸的风灌进他的鼻子里,呛出一口喉中淤血。

      天策府终是不负皇命,十万天策男儿护着唐王自长安出,至成都不足五千。

      他是留下来阻挡狼牙大军的最后一波人之一。

      临行前朱剑秋军师对自己说的话尚且回荡在耳边,一转眼八千将士便埋骨他乡。

      将军努力将自己翻过来。他想,至少要再看看枫华谷(BUG)的天空。

      长枪独守大唐魂。

      将军身边立着天策的军旗,还有半截断掉的碎魂。

      不负大唐。不负天策。不负卿。

      那双眼睛终是阖上了。

      二

      “喂。喂。”

      ……别吵,我都死了就不能让我安静会儿么?

      “……我和你有仇么……”将军呻吟着努力慢吞吞翻了半个身,断裂的骨头像是锈刀摩擦着迟钝的刀鞘,脆生生的疼。

      一开始听到声音是比较震惊的。一开始听到声音是比较欣喜的。一开始听到声音是比较恍惚的。然而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个人手上的温度,他永远不可能认错。

      “唐晓……”

      将军叹息般吐出这个名字,意料之中的没有人回应。片刻唇上传来一阵硬皮革的触感,将军配合地张嘴,清凉的水流让失血过多而皲裂的嘴唇得到慰藉。于是他下意识想要索取更多,那可恶的家伙却将水源撤离。

      “一下子喝太多不好。”

      将军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麻酥酥的感觉。

      这女人的声音还是那么没有感情音调起伏,但这句话的含义让将军一乐。

      “你这算是关心我么……嘶……”

      将军难得的打趣——或者说是调戏都不为过——被剧烈的疼痛一下子打断。因为疼痛来的太突然,本来应该喷薄而出的一声吼叫被这种突然的情况硬生生掐在了喉咙里,让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滑稽。

      唐晓十分淡定地看他一眼,手下动作不停,一分一错,又接好了一条断骨。

      将军脸色瞬间涨红,下一秒血色退得干干净净。

      “——我日——!”

      ——换来的是唐晓最后一记明显加重手劲的动作,将军这次是真的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三

      “我说你有必要救我么……”马车晃晃悠悠震得他的伤处硬生生地痛,将军为了转移注意力只能够找唯一一个同路人说说话。可惜唐家堡出来的人都不怎么健谈,一路上除了赶车还是赶车。除了在最开始时几句交谈,之后一路沉默。

      对,她还给了他一杆战友遗枪。连句解释也没有,问有否遗言,她也只是沉默。

      ——这女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蛋疼。。

      李守疆看着唐晓的背影,无奈地想道。

      自他被唐晓从战场上捡回来,已经过了八天。看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居然是前往马嵬驿。一路上歇息的时候,茶馆驿站都在谈论着“安禄山大军……”“贵妃……”“太子要打回来了……”一类的话。然而消息破碎,急于知道天策儿郎消息的将军无法组织完整的线索,只得干瞪眼。

      而“你没必要救我”这个话题,已经在这八天里被翻来覆去的说烂掉了。

      唐晓戴着名为“独当一面”的面具,精致的下巴和向来禁抿的唇把将军探查消息的希望彻底扼杀。

      果然不愧是杀手堡的人,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李守疆心里腹诽着,闭着眼靠车壁上闭目养神。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晃晃悠悠的马车停了下来。

      李守疆的手立刻摸上了身旁的长枪,就听车外那女人低低说了一声“山贼”,然后就是啪啪啪嘭嘭嘭咚咚咚啊啊啊,然后没有然后了。

      李守疆放在长枪上的手又揣回了胸前,安心地闭目养神。

      片刻后,马车帘子被掀开,一包东西扔了进来,正正砸在他破军套的胸甲上,惊得将军出了一身冷汗。

      个混账女人不知道他胸前断了好几根肋骨么不对她很可能是故意的不有可能是刚好巧合而已毕竟帘子挡住了她看不清不对唐家堡的人听声辩位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所以说她果然还是希望自己死的是吧是吧……

      李大将军脑洞瞬间从南屏山开到了昆仑。

      “钱。”唐大杀手开金口说了一个字。

      “哈?”将军把蠢狗的形象演绎了个完全。

      “……他们要抢我。我抢回来了。”

      李大将军花了好几秒钟来消化这句十分难得的解释,额角一滴汗。

      ——唐大杀手把对方山贼给灭了然后抢了。这就是事情经过。

      李大将军对与和唐大土匪同路这件事感到压力山大。

      他可是国家的栋梁天策府的将军,不慎落入了女杀手之手,居然沦落到去和山贼抢钱……

      大将军看一眼那个包裹,默默地,心安理得地,把那包东西收到了怀里。

      ——乱世里,道德崩坏,无论是谁,首先想到的都只能是先活下去。

      无论你有多大的理想,无论你曾经多么正直,在这个时刻,你只能选择一条路。

      活下去。

      四

      唐大杀手的作息时间非常规律,规律到让将军郁闷的程度。反抗无效之后也只能没了脾气。

      唐家堡弟子作息时间表如下。

      每日卯时起简单洗漱,打坐练功擦拭千机匣,保养机关小猪并补充暗器与弩箭,期间与将军进行沟通的话就一句:“起来。”

      ——将军表示你起床就起床为什么还要把我也叫起来。还有那只机关小猪看上去那么蠢为什么跟在高冷的唐门弟子身边居然一点都不违和……

      一个时辰后开始赶路,将军在马车里竖着两根破军套的翎毛,戳着车顶,形象十分之蠢。唐柔在前头赶车,一身黑蓝相间的唐门弟子服饰不能更显眼。

      ——杀手不都应该是隐藏身份的么为何你穿的这么招摇你这么招摇你们堡主知道么。

      将军曾经这么问过唐晓,获得难得的回应一句:“我走的路除了山贼谁都不会走。”

      将军泪流满面。

      然后就是枯燥的赶车之路。李守疆不止一次怀疑唐门弟子把所有的智商都点到了杀人技巧上面,以至于和人沟通这一类生活技能全都是负点数。自第一次见唐晓起到现在,李守疆觉得唐晓和自己说话的次数双手加双脚就能数的过来。

      午时准时吃饭,照例是在野外找吃的。唐晓使得一手好镖,食物完全不需要担心。当然这些镖不是化血镖,那玩意儿杀死的猎物就算是山珍海味李守疆也不会吃。路遇驿站就适当补充一点干粮,总之不会让两人饿着。

      午饭毕继续赶路。

      接下来是晚饭。

      天一擦黑唐晓就会停车,随便找个地方凑合着安顿了。当然她是不会进马车和将军同睡的,唐晓一般都睡车顶或者车底。

      将军想还真是难为了杀手大人这么敬业地保护自己,也不知道是谁雇的她,真是物有所值——当然他是绝对不会介意这女人和自己一起睡的。

      一路上有惊无险,马车稳稳驶向马嵬驿。

      李将军安心养伤的外表下是一颗焦急的心。

      一路上细细碎碎的消息让他对天策和大唐的未来越来越担忧,尤其在知道曹雪阳将军死守天策府阵亡之后。

      将军的心中丝丝苍凉,我大天策府,真的将亡了么。

      五

      从成都翻山越岭一路向北。

      将军一路越发沉默。沉默寡言得连只露出精致下巴的唐大杀手都感觉有点不适应,赶车速度明显加快。

      到达马嵬驿的时候已入秋。

      转过一个弯道,唐晓被一片金黄的潋滟色彩刺痛了眼睛,抬手挡了挡。

      ——杀招至。

      无声无息袭至面门的箭啊,凛凛蓝光化作细虹伴着笃笃笃的声响嵌入马车。而前头赶车的位置已没有了唐门弟子的身影。

      机关咔咔响了响,听声辩位的暗杀者立时冲上。

      一声响指,三个埋好的暗藏杀机立即启动,通过飞星遁影机关移动到树上躲藏起来的唐门弟子露在外面的半张脸依然是冷而肃的样子,看着那扑过去的七八个暗杀者掐着脖子脸涨得青紫,横七竖八倒下一片。

      唐晓静静呆在树杈间,调整着呼吸,一动不动宛如洛阳城未破前城门的石雕。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从对面山头上断断续续出现了四个戴上了兜帽看不清面容的白衣人。他们谨慎地靠近马车,手中双刀一把刀尖朝前,一把背在身后。

      唐晓依然一动不动。

      白衣人距离马车还有五尺。

      四尺。

      三尺。

      两尺。

      长枪破风,被扎得像个刺猬的马车瞬间炸裂,火龙沥泉枪头一点红芒,带出呜的一声清越声响,血花飞溅。

      李守疆剑眉倒竖,眉眼间一片肃杀。枪尖携裹着内力激荡着空气,一片银亮残影在周身舞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骨如泥中钢筋,支撑沉甸枪身重量而不堕。腕部动作却惊人灵活,枪影虚虚实实拦下所有攻击。

      天策溪月开局势,战八方。攻守兼备,进退自如,且长枪攻击范围极广,最大限度地阻止了刺客们的阴损偷袭。

      唐晓在树上看得分明。

      标志性挡脸无袖连帽衫,黑裤金饰骆驼皮水囊,骚包尖头小高跟儿皮靴,还有那进攻路数诡异的弯刀。

      这是抢了不少生意的西域刺客团体,明教的暗杀部队。

      独当一面覆住了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她手中摧山弩顶端蓝芒闪烁,平端胸前瞄准了李守疆身后空无一人之处。天策的军人一式舞完,气力不济正暗自调息,一枚暗器擦着耳朵飞过,惨叫几乎伴着□□机关声同时响起。

      李守疆背心发凉,瞳孔紧缩猛然转身。

      他身后一名白衣刺客缓缓现出身形,弯刀刀尖距后心不过三指。心口泅出嫣红血迹,喉头咯咯作响,不甘倒下。

      第一波截杀者尽数解决,但马车已毁,只能骑着拉车的马继续上路了。

      六

      “我刚以为你要杀我。”李守疆率先开口打破同骑僵局,一开口又觉自己嘴笨,乱说个球。果然,女杀手嫌弃他这个问题太蠢,连呼吸都未乱,权当他放了个无色无味无响的屁。

      “……你是怎么发现我身后有人的?“李守疆不死心,继续撩她。

      这一次的问题稍稍有点水准,坐在他前头的唐晓给出回答:“猜的。”

      ——猜的?!这要是猜错了咋整?!

      李守疆一口气淤在胸口,不上不下梗得慌。但略一思索便知是唐晓不想与自己说实话,遂随意敷衍了个答案来堵自己嘴。

      他讪讪地摸了摸自己鼻子,手扯着缰绳轻轻一抖,念声“咄”,催胯下马儿走得快些。余光扫到同伴僵直后背,有些好笑。

      拉车的马只有一匹,又不能一人骑马一人步行。轻功也是行不通的,气力跟不上,只好同骑。

      谁知行事向来利落的唐晓却站在原地,唇角紧抿,破天荒现出犹豫。她原是个不会骑马的。

      李守疆嘴角才刚咧开一点,唐晓侧了侧脸,掩在面具下的双眼面向他。

      即使看不见全貌,也能猜到这个动作意思是“笑个屁”。

      ……这女人就当真不能柔弱一回,让自己做次英雄。

      李守疆脑子里胡思乱想,两臂保持着些许距离圈住身前唐晓,有意无意小腿磕了磕她深蓝皮靴:“腰放松,腿别夹这么紧。”你紧张马就紧张,马紧张就跑不快了。

      结果刚说完腹部就挨了不轻不重一肘子,直接给他敲在麻筋儿上,半边身子立时半身不遂。

      ——这女人果然就是来谋杀自己的吧!是吧!!是的吧!!

      他正兀自龇牙咧嘴,唐晓微沙还带点羞恼的话语传了过来。

      “……油腔滑调,登徒浪子。”

      ?!

      李守疆觉得很冤枉,回忆了一下刚才自己说的话,有冤伸不出。

      天地良心,他真的只是在指导她怎么骑马啊!

      七

      马不停蹄沿官道走,天擦黑时到扶风郡。倒是没再遇到截杀人员,也不知是他们见官道人多不好动手,还是觉得这两人武力高于情报所说,需再调些人来。

      李守疆身上的伤需要换药,扶风郡没被狼牙打破,还有那么个卖药郎在。不要钱,要粮食。唐晓给他一块肉干,得了大半药材。

      李守疆换下了他那身赵燕的红衣银铠,包在包袱里背在肩上。唐晓戴上帷帽,也换了装扮。

      在到达目的地前,谨慎些总是好的。

      一闲下来,李守疆就忍不住撩拨这闷葫芦,俗称嘴贱手欠。

      他扬臂揽了唐晓肩,状似亲昵凑过去和她说话儿,小小声阻止了唐晓意欲劈过来的一巴掌。

      “别动,来了俩狼牙兵。我装腹痛,你扶我到那边,一会儿我在前你守后,敲他们闷棍捉舌头。”

      唐晓果然依言不动了。

      她装作力气小,微微佝偻着腰,拽着李守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悄悄用力,指头摁在他酸麻穴道上,另一手环稳他腰杆。李守疆扭曲着脸哎哟哎哟货真价实地呻吟起来,心道这女人当真是个半点亏不吃的主儿。

      捉舌头的过程很顺利,也打听清楚了皇室与几处大营所在。

      唐晓领着李守疆除了扶风郡往北走,躲过几波巡逻兵,潜进了马嵬村,正遇着征兵。

      她怀里一直贴身藏着一封信,找到个能主事的,连信带人一起上交,任务便算完成。

      征兵的士官看到信封落款与印章,不敢托大,稍作安排后便要领着李守疆走。

      唐晓摘了帷帽,恢复唐门弟子打扮,领了印信准备回去交差。

      李守疆伸手去捉她胳膊肘,毫无疑问被躲开。唐晓无论何时都保持着警惕,周身三尺内除非自愿,旁人近身不得。

      “干什么?”

      女杀手声音依然是凉凉的,带点沙。难得的语调起伏,表达着疑惑。

      “你不跟我一起走?”

      李守疆脱口而出又是一个蠢问题。可他就是不死心,就是还想问一问。

      “我作为你影卫的职责已完成,送你至马嵬驿已是最后一程。我自是不会再与你同行的。”

      她还从来没一次性对李守疆说过这么多的话。

      独当一面戴在脸上后,她已有许久未曾一次性说这么多的话。

      可今日不知怎地,格外耐心,格外愿意说说话。

      李守疆喉结上下一滚,他旁边那小军官欲言又止,终究不敢打扰,退开远些留他们点清净地。

      “……能继续做我影卫么?”他不死心还想挽留。

      “可以。”回答十分干脆利落,仿佛就是在等他问这个问题一般。

      李守疆心头一阵狂喜:“当真?”

      唐晓点头:“当真。只要你出得起银子,找我的接头人联络,想让我做多久影卫,就做多久影卫。”

      李守疆心头的狂喜瞬间被大风刮过,与秋日落叶一起在空中打几个旋儿,落到了尘埃里。

      他很想再问问,能不能为他开个特例,但不用问便知道结局。

      于是他只是看着唐晓,用一种恋恋不舍的,大型犬般“我很舍不得但我很乖我听主人话”的眼神看着唐晓,一句话也不再多说。

      唐晓的声音还是凉丝丝的,极其平静,仿佛没接收到他视线一般:“你还有什么事么?”

      李守疆摇了摇头。

      “那我走了。”

      她说完足尖便点地借力,往空中轻巧一跃,在房顶上再次蓄力飞到空中,看似轻薄实则结实的机关翼往两侧刷地展开,仅一次扇动便飞开去老远。

      天色快黑尽了。天上零星几颗亮亮的星子已缀在空中,唐门子弟千篇一律的深蓝夹黑的服饰与夜空几容一体,揉揉眼睛就找不见了。

      李守疆仰脖儿望着那个女人走的方向,低声嘲了句“自作多情”。

      那小军官见人已走,这才又上前来询问他是否要随他去复命。

      李守疆又看了会儿空无一人的天空,闭一闭眼。

      “走吧。”

      八

      在还没到马嵬时,路上李守疆偷看过唐晓洗澡。

      他只是起夜来放个水,听到瀑布声响便寻了过去。

      鼻血直流,没敢久观。只非礼直视了一会儿,就另寻了个地儿放水去了。

      李守疆明白,他这是开始回光返照了。想起来生前最后一件事,竟然是“我还没娶媳妇儿”“竟然偷看过一个闷葫芦洗澡”。

      他身上伤口的痛楚开始发木,钝钝地感觉,仿佛五感正在抽离身体。半阖的眼里映入的又是潼关的天,只是一片烟熏火燎,忒地不爽利。

      可不是么,又要死了。

      所以说,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再救我一次呢。

      所以说,当时隔了那么近的距离,为什么没蹦上岸来揍我一顿呢。

      唐晓……

      唐晓啊……

      我守了这大唐,可以后谁来守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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