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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三试(中) ...

  •   走到近前,却见那老门房一身灰扑扑的短衣,衣角上摞几个补丁,半躺在破旧竹椅里,脸上盖了把蒲扇,一起一伏呼噜打得十分均匀。

      应该就是店小二说的书院门房老方头。

      云绿上前一步,刚要叫醒老汉,王徽却心中一动,抬手止住她,而后站在一旁,静默不语。

      云绿见主子不说话也不动,有些纳闷,却也跟着站了过去,张嘴就想询问。

      王徽却摇摇头,随即负手而立,再不说话了。

      这位范颖范大儒少有才名,一路风光到老,恃才傲物了几十年,不论高官厚禄还是牢狱囹圄皆入不得他眼,连皇帝老子都奈何不了他,实称得上是“富贵不淫、威武不屈”。

      而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单凭万衍几句美言就能心甘情愿投入她一个新兴权贵(还是个女人)的麾下呢?

      恐怕等闲什么三顾茅庐、程门立雪也打动不了人家。

      除了礼贤下士的诚心,只怕老爷子更在意的是她有没有那份雄才,够得上格做择冲居士这匹千里驹的伯乐。

      范择冲对燕云王的考较,只怕从方才就已经开始了。

      所以不管眼前这个破衣烂衫的守门老仆到底是谁,她都万不能掉以轻心。

      两人就这样杵在寒山书院门口作门神,眼见日头越爬越高,暑气渐升,那老头却还是不见醒转,呼噜还越打越响,云绿心下难免生出几分不满,以她聪敏,也大概领略了王徽用意,然而毕竟跟了主子这么多年,在她心中,没有人能大过王徽,管你什么千里驹万里牛,放眼如今大楚,上至永嘉帝,下至朔北温室田里的帮佣农夫,又有哪个敢让燕云王顶着太阳垂着手等这么久的?

      但她到底不是姚黄那等鲁莽的,心思一转,低声对王徽道:“主子,万相爷此时只怕已过了府等着您了,不如属下这便着人回去通禀一声,请相爷明日再来?”

      她想得也周到,这老门房敢白日睡大觉,明目张胆把客人晾着,说明他必定不是真的门房,即便不是范颖本人,在书院里身份也不会低到哪里去,那么就必定听过万衍万相爷的名头,既如此,那么她在言语中捏造个万衍今日造访燕云王府的事情,言外之意就是王徽连万相都能推了,特地来一趟就为了站在书院门口等择冲先生,这份心意自然不可谓不诚。

      老门房鼾声明显低了许多。

      王徽含笑睨他一眼,声音不高不低,“去罢。”

      云绿躬身走开,须臾即回,见那老门房翻个身继续打呼,撇嘴低声道:“站了也快小半个时辰,主子若是口渴,属下去那边店里买碗茶水来喝。”

      王徽又看一眼那老头,微笑道:“口渴倒是不曾,这些年沙场上咱们也都打磨惯了,等闲急行军之类,三两夜捞不着睡觉也是常事,何况站这片刻?只眼下越来越热,待会日头上了中天,这银杏只怕就遮不住阴凉,这老人家年纪大了,在烈日底下睡觉到底不是个事儿,你不妨叫他们预备几碗凉汤,待会人醒了,也好取用。”

      言下之意,那就是我们都是在战场上摔打惯的,又身怀武艺,耐寒耐热,站这一会儿完全不打紧,可您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莫非真打量着在这毒日头底下同我们俩较劲?瞧瞧那背上衣衫都被汗浸湿了,兀自硬撑着不“醒”,倒也算敬业。

      云绿轻声应下,自去吩咐,倒是那老头,王徽话音刚落,他脊背就是一僵,呼噜也卡壳了,顿了顿才重新开始打。

      王徽何等眼力,自然全都收于眼中,却并不点破,依旧含笑而立。

      大抵有才之人皆有狂性,而这范颖又是有才中的大才,单看他前半生行事就知道这人有多疯了,若要揽这等狂人于麾下,普通的礼贤下士自然不管用。

      若是王徽真个傻愣愣杵在门口当门神,毕恭毕敬等着门房醒来,那多半会被择冲先生骂一声朽木,而后袖子一拂,便是她拿燕云八十万大军把寒山书院围了,范慎晖也再不会见她一面。

      如何过这第一关,还真得有点急智。

      云绿很快就回来了,主仆两人又站了少停,眼见快到正午,银杏树下的阴凉越来越小,那老头终于打个懒腰,“醒”了过来。

      云绿心里没好气,脸上笑嘻嘻,上前拱手道:“老人家,不知择冲先生可在院中?我家主人有事求见。”

      老头一愣,抬眼一看,见这两个女子衣饰华贵,气度不凡,尤其是站在后头那个,虽是含笑,却自带一股雍容,立在那处便是不怒自威,一时腿软,连滚带爬翻下躺椅,跪在地上就连连叩头,大呼小叫道:“哎呀!老汉睡过了头,这可冲撞了贵人呐!贵人恕罪,贵人恕罪,老汉家中老婆孩子,孙子还不足月……”

      英灵坊清静,他这一喊声音不小,十分刺耳,附近的店家就有人探头探脑。

      云绿眉头一皱就待呵斥,王徽却迈步上前,温言道:“老人家莫怕,我等只是前来拜会择冲先生,不想生事。这里些许钱财,老人家拿回去买酒吃。”随即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递过去。

      老头一脸狐疑,看看王徽脸色,小心翼翼接过荷包,打开看一眼,又拿出一块铜板放嘴里一咬,打量王徽一番,自动自发起了身,朝旁边吐口唾沫,“老汉还道是什么贵人,看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几文钱你打发要饭的呐?”

      他前恭后倨,极为无礼,云绿双眉一轩就待上前,王徽一把拦住,却也不说话,只微笑看着那老头。

      这老门房虽然猖狂,却到底不敢和王徽对视,麻溜把荷包塞怀里,骂骂咧咧走过去把边门开了,道:“进去吧,今儿书院放私假,住金陵的学生都回去了,先生们有的在有的不在,山长住在北边浩然堂里。”

      王徽拱手,“多谢老人家。”言罢再度阻住想要理论的云绿,带着她进了边门。

      寒山书院是一片占地颇广的园子,其内花木扶疏,有山有水,精舍房屋掩映其中,探出一角飞檐,朗朗书声从四面八方隐约传来,和着蝉鸣鸟语,更显清幽。

      倒真是个治学的好地方。

      只这书院到底是男子聚集的所在,幸而今日书院放私假,大部分学子都回家去了,只有那些贫寒学子囊中羞涩,才会寄宿在书院,这样的一般也都窝在自己院里刻苦攻读,不会出来闲逛,不然王徽和云绿两个女子这么大喇喇走进来,还真会引起围观。

      主仆俩一路打听着来到浩然堂外头,却见院门大开,里头清清静静,四下无人,只一十来岁书僮立于门前,见到王徽过来,不卑不亢行礼道:“贵客驾临,我家先生已恭候多时。”

      王徽眉头一挑,同云绿换个眼色,心想莫非这范颖竟如此好说话,过了大门口那一道关就愿意见人了?

      却见那书僮领着她们来到院里一处石桌旁,桌上摆了一副残局,黑子白子互成绞杀之势,缠得难解难分,乍一看似乎分明,细看却又有万般变化,王徽不大爱下棋,只知道皮毛,倒不觉什么,云绿却颇通此道,只看一眼便皱紧了眉头。

      书僮就解释,“此局名‘伏厄势’,相传是晋时王质在烂柯山所观仙人对弈之局,我家先生偶然从古卷中得来,苦思数年仍不得其解,已成一块心病了。”

      王徽又和云绿对视一眼,心道:“老头子果然没那么好打发。”

      书僮果然又道:“……能破此局,先生自会相见。”

      王徽点头,大大方方道:“我不善手谈,不知可否由我这部下代劳?”

      书僮做了个请的手势。

      云绿行过一礼,走过去坐在石桌旁,细细观摩棋局,书僮端来茶点,王徽坐在一旁,亲手给云绿斟了一杯茶。

      时间慢慢过去,云绿走子却并不多,多数时间只是皱眉盯着那“伏厄势”出神,良久方能落下一子。

      浩然堂位于寒山书院最北端,院落不大,中间有一棵高大的菩提树,树冠亭亭,遮天蔽日,几乎把整个小院笼罩其中,哪怕是正午的日头也照不到这里,树下微风习习,颇是凉快。

      然而即便这样,云绿身体底子亦是不薄,鼻尖却还是渐渐渗出细汗来。又过一时,连额头也冒出汗水,豆大的汗珠落在棋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王徽脸色严肃起来,她紧盯着云绿,轻声唤她,“随龙,随龙?”

      云绿脸色越发苍白,只一双眼睛亮得骇人,紧紧盯着那棋局,恍如未闻,竟似魔怔了一般。

      王徽眉头紧皱,问那书僮,“若是破不得此局,便绝无可能见到先生么?”

      书僮看一眼王徽的脸色,又看云绿一眼,犹豫着点点头。

      王徽正未作理会处,却见云绿忽然身子一晃,面如金纸,哇的一口鲜血吐出来,染红了大半边棋枰。

      王徽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搀住云绿,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袖子一拂,淡淡道:“‘伏厄势’千劫万变,天下驰名,连择冲先生穷数年之力都破不开,我主仆才疏学浅,实已尽力了,这便告辞。”

      小书僮脸色微变,张口道:“棋局破不开,便不能得见先生,贵客这一走,若再想回来破局,先生也不会再见您,贵客可想好了?”

      云绿此时也稍稍醒转,虚弱道:“主子,还请容属下再试一试,时机稍纵即逝,择冲先生骐骥良才,您万不可冲动,再不然,立马着人回去叫子絮赶过来……”

      王徽脸色不变,平静道:“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何时见你主子冲动过?”手上只是牢牢按着云绿肩膀,不令她动弹,云绿正是虚弱的时候,只挣扎了几下就靠在她肩上喘粗气。

      王徽看了那书僮一眼,目光冷淡,隐含威压,那书僮行事再如何妥帖,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当下就被看得不敢抬头,心中暗暗叫苦。

      浩然堂堂屋大门紧闭,好像里面的人根本听不见外头的响动一般。

      王徽一手扶住云绿,朝那房门欠身行了一礼,朗声道:“先生大才,实乃旷世人杰,徽驽钝,解不开这‘伏厄势’,且心慈手软,不忍看部下因此受累。既不配得先生襄助,徽这便离去不再叨扰。然逐鹿天下,不可计较一城一池得失,又焉能凭一局残棋妄断英雄?先生虽有千里之才,却因这半局‘伏厄势’而错失伯乐,此实先生之憾矣。告辞。”

      说罢再不多言,搀了云绿就往外走。

      小书僮听得眼都直了,眼见王徽要走,他一步追出去还踉跄了一下,竟是有些腿软。

      要说他从七岁上就被父母送到择冲先生身边伺候,到今年满十五,整整八年跟着先生在外头大江南北地闯荡,不说人情练达,至少也是见多识广,初见王徽主仆二人,虽说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燕云王,但心中也没什么波动,只道和以往那些捧着供着先生的勋贵高官没什么两样,待到云绿被“伏厄势”刺激得吐血,心中更是存了几分轻视,只道这燕云王名声在外,恐怕也是其实难副,真不明白先生看上了她哪点,还要巴巴地设两道关卡来考较她。

      然而先生连珍藏多年的“伏厄势”都请出来了,他心中再是不屑,却也知道先生是看重燕云王的,多年未曾出山,连当年咸宁帝都请不动他老人家,如今这一遭指不定就要被燕云王揽入彀中,既如此,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燕云王离开?

      然而王徽是谁,一双长腿脚程岂是个文弱书僮能赶得上的,云绿此时也清醒了太半,见主子执意要走,一丝留恋也无,心中也早就对范颖拿架摆谱极为不耐,故也不再劝阻,只跟着主子快步往前走,两人转瞬间就走出去老远。

      书僮赶又赶不上,喊也不好喊,更拿不定主意是立刻追还是继续装矜持,只急出一头汗来,回头看看,浩然堂房门依旧紧闭,好似里头没有人一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9章 三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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