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一笑哪里找》简单但不简陋

1、第 1 章

　　吃完晚餐，习惯性地往房间走去，妈说：“小胖，今天你表哥回来了，还有你表嫂。”我并没有停下脚步，“哦”了一声算作是回答。小胖是我的乳名，听说，因为我小时候极胖。尽管现在全身上下再也找不到任何胖的痕迹，可是，家人依然唤我这个名字。

　　我算是一个无业游民，只是更喜欢听别人说我是个自由职业者。平时，朋友们会介绍一些私活给我做，在工业设计的圈子里我也算是有些小名气，圈子里，我叫Dreaming。那些找上门的活都不是什么大宗的物件，基本上都是一些小配件，偶尔我也会出差几天，去模具厂看着他们开模。也曾经有人劝过我应该正正经经地去找份工作，应该可以混得更好，我只是笑笑，没办法，我就是一个懒人，懒得连早睡早起都做不到。

　　晚上，我的时间才刚刚开始。从电脑前抬起头，扭扭僵硬的脖颈，向窗外看去。阿姨家客厅的落地窗正斜对着我的房间，当年，妈和阿姨她们老姐俩坚持要把房子买到隔壁。这么晚了，她们家依旧灯火通明，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女子在里面走来走去，那个，大概就是我那位表嫂了。

　　从小到大，表哥都是我的标杆，他学习好，工作好，年轻有为，勤奋…有时候，阿姨来到家里，虽然嘴上在呲着她的宝贝儿子，可脸上的那份得意，我却能看得到。只有一次，表哥忤逆了阿姨，那就是为了娶现在这位表嫂。表哥在大学时代就有了一位谈婚论嫁的女朋友，深得阿姨欢心，可是，就在去年，他被公司外派到江苏，认识了现在的表嫂，就不顾阿姨的哭劝，执意娶了她。所以，这位表嫂就成了阿姨嘴里的“狐狸精”。

　　白天，是我的睡觉时间，可是那天下午，外面的一阵说笑声吵醒了我。我有严重的起床气，几乎是臭着一张脸走到客厅。阿姨和表哥，还有一位陌生的女子坐在沙发上，正聊得开心。“小胖，快过来，见见你表嫂”。妈一见到我，就冲我喊，仿佛我还是个孩子，见人就必须叫。

　　她先站了起来，抬脸，正视着我的眼睛，“你好，我是嫣然，嫣然一笑的嫣然”。她的笑容非常特别，几乎是不淑女的那种，眼睛眯了起来，鼻尖皱皱的，两排不算整齐，但是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右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虎牙。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映在她的脸上，极其明媚的感觉，突然，我觉得她真的不应该叫嫣然，灿然可能更为合适。

　　从那天起，嫣然就常常来我们家，和妈聊天，最主要的，是陪奶奶。奶奶是苏南人，嫣然也是，两个人坐在一起，一口苏白。我躺在房间里的床上，没有睡意，听着她们聊天，尽管不全懂，但是觉得酥酥软软，很好听。

　　我们这里大多都是客家人。忽然来了个江苏媳妇，大家都很新奇。嫣然却从来不吝惜她的笑容，对待左右邻居，大人小孩们。有时候，半梦半醒间，我还是能听到窗外她那极富感染力的笑声。

　　偶尔吃饭的时候，妈也会在旁边念叨，“怎么看嫣然都不觉得她像个狐狸精”。我没有搭话，但是心里明白妈的意思。平心而论，嫣然不算特别漂亮，甚至，还有些婴儿肥，比起表哥以前的那位，真的不出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吃饭的时候，话题说来说去，总是能讲到嫣然。她的笑容，她的善良，她的友善，她的神经大条…我插不上话，但是，我却越来越留意一切与嫣然有关的事情。

　　偶尔，只是偶尔，我需要在白天出去的时候，会碰到嫣然。远远地，伴着她独有的笑容，冲我挥着手，“嗨，子建”。嫣然从来不叫我小胖，都是喊我的名字。而我，从来没有称呼她为表嫂，也没有叫过她的名字，只是含糊地混过去。

　　“子建，你很帅哎，就是脸色太苍白了，你需要运动”。有一天，嫣然对着我的脸上下研究了一番，下了结论，她竟然也不管我在她的目光下，会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我每天早上都跑步，你也一起吧”，她盯着我，固执地一定要个答案。“嫣然，你别在他那里费工夫了，早上是他上床睡觉的时候”。妈在旁边笑话我。可是，对着嫣然略微失望的表情，我竟然觉得有些不忍心。

　　清晨，我在脖子上挂了条毛巾，假装没有看到妈惊讶的表情，出门。在社区里的小路上徘徊了一会，终于找到了嫣然。她正一个人慢慢地跑着，说实话，这个号称每天都会运动的人，大概真的缺乏运动细胞，跑起来的样子像个小熊一样。她看到我，脸上立即又显现出招牌笑容，摇着手中的毛巾，冲我跑来。她的鼻尖上凝着汗珠，“子建，我就知道，你会来”，一边说，一边大喇喇地拍着我的肩膀。

　　从此以后，我也有了晨跑的习惯，和嫣然。她每天都会和我说着各种话题，我发觉她的语言和她的笑容一样，都那么富有感染力。一件看起来并不好笑的事情，从她的嘴巴里说出来，却都是有趣的。我曾经略略计算过，我们两个人的对话比例大概是10：1，甚至更高。常常都是我在听嫣然说话。久而久之，我已经习惯了她每天在我旁边大呼小叫着，“子建，子建…”

　　那天，嫣然很反常，她一个人低着头跟在我后面，用她惯有的慢吞吞的速度跑着。我也放慢了速度，和她并肩，第一次，由我先开口，“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嫣然瘪了瘪嘴巴，才回答，“你表哥又要被外派了。”之前，我隐约听妈和我提过这件事情，说表哥又升职了，但是，代价就是要被派到另外一个更遥远的地方。

　　“那你也要走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嫣然摇了摇头，“他希望我能够留下来，因为妈太孤单了。”姨夫前几年就过世了，阿姨就表哥这么一个儿子，所以他大概是想让嫣然留下来陪伴阿姨。可是，很奇怪，听到这个消息，我居然会感到很开心。

　　表哥走了以后，阿姨便经常来家里，和妈坐在沙发里小声说话。于是，在饭桌上，妈又有了新的话题：“你阿姨今天来抱怨嫣然不会做家事”；“你阿姨说嫣然太大手大脚，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你阿姨说嫣然又从外面捡来阿猫阿狗的”；“你阿姨说嫣然又自作主张把家里的窗帘换了”…听得多了，奶奶都在摇头，“婆婆不喜欢，嫣然的日子不好过呀”。我的心有些沉甸甸的。

　　晨跑的时候，我也试探着问她日子过得如何，可我从来没有听嫣然抱怨过什么，每次都是快乐的笑着，仿佛她就是世上最快乐的人。只有有一次，提到了家，她微微红了眼眶。我明白，她那是想家了，她不算近的家乡。

　　“子建，你有没有朋友要收养小动物？”她问我。我明白，肯定是阿姨不允许她收留那些捡来的小猫或小狗。我到处帮她向朋友打听，朋友们笑话我，“Dreaming,你什么时候改行到小动物保护协会了？”终于，帮嫣然找到了愿意收养的人，送走的那天，嫣然不舍得，抱着那些看上去丑丑的，她却说很可爱的小动物，亲了又亲，掉了眼泪。看到嫣然眼泪，我心下埋怨着阿姨的冷酷无情。

　　在嫣然的影响下，我渐渐改变了一些作息方式，熬夜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窗户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往下看，嫣然正认真地拿着小锄头，在楼下的小空地上敲打着。我打开窗户，探出身问她在做什么。她转身看我，脸上依旧是那个快乐的笑容，冲我挥舞着手中的锄头，“我想开个小花园”。我发现，嫣然每次冲我打招呼的时候，手中总是乱七八糟的拿着什么东西，不是抹布，就是眼下的锄头。那块地里面夹杂着砖头，她一个人看上去很吃力，叹了口气，我穿上鞋子，也下楼来帮她。

　　一把将锄头从笨手笨脚的她那里夺过锄头，低头干活。“子建，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是个好人？”我白了她一眼，这个笨女人，连夸人都那么奇怪，难道我以前是坏人？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错，陪着小心，在旁边傻呵呵地笑着。

　　我挖着土，嫣然跟在后面捡出那些碎石子和砖块，两个人花了一个下午，总算是整出了小小一块地方。“子建，这个花园叫什么名字好呢？”她一本正经的问我，我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小花园，哪有人起名字？“叫建园好不好，因为是你开出来的”，嫣然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叫笑园，微笑的笑”，我说，其实，心里想的却是嫣然一笑的笑。

　　嫣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我连名字也没有听过的花花草草，那几天站在窗户上向下看，总能看到她一个在那里忙来忙去。其实，种花没有什么难的，关键是她总是把花种下后，又觉得位置不对，便又挖出来，重新调整。所以，她总是很忙很忙。有一次，她转身看到立在窗户边的我，就又冲我挥手致意，只是，这一回，她手里拿的是洒水壶。

　　终于把花园里的花摆放整齐，尘埃落定。她居然又找来了一些竹制的小栏杆护在花园的一圈，一块小小的牌子也矗立在那里，上面写着两个字：笑园。

　　不过，随后的那天跑步时，我却看到她的手上缠着胶布，“做栏杆的时候，被割到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叹了口气，从来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粗心的女子，手上缠着胶布的时候比不缠的多，连煮个饭，不是被烫到，就是被刀割伤。白天的时候，我跑到药店买了药水和创可贴，拿给她，“这些都是家里剩的”，我没有看她的眼睛，转身就走。

　　大概隔2-3个月，表哥就会回来休一次假。表哥回来的时候，嫣然就不再出来晨跑。而那几天，我一个人，觉得很烦躁，后来想想，那，大概就是一种叫孤独的东西。

　　有时候，我也会下来，陪嫣然一起给花草浇浇水，除除草。她还是那样喜欢大惊小叫，“子建，子建，你看，那个鼠尾草新抽出了两片叶子。”我描了一眼那个小小的绿苗，没有发现什么变化，可是嫣然却很坚持，“昨天是18片叶子，今天有20片了呢”。我看着眼前这个开心的女子，原来，她并不总是那么粗心。

　　花儿开的时候，她就站在我的窗户下，“子建，子建”地喊我，让我快下楼去看看新绽放的花朵。那个时候，她的笑容带着满足，一个劲地说，“漂亮吧，真的很漂亮，对不对？”我的眼睛里只看到她的笑容，我觉得那一刻，她比花还要漂亮。

　　又一次的一起晨跑，那天她的话很少，半天，才说，“子建，以后我可能不能出来一起晨跑了，天气冷了，我早上起不来了”。她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可是，她的眼睛里，我却看到了那份不自然。

　　答案很快就来了，晚餐的时候，妈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子建，以后少和嫣然一起，你阿姨不高兴了”。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没有心情工作，房间里也没有开灯，站在窗户边，看向嫣然家的窗。

　　随后的日子里，我很少能够见到嫣然，偶然面对面的碰到，开始，她还习惯性的一边笑，一边冲我挥手，只是手挥到了一半，却放下了，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

　　早上，我依旧坚持去跑步。一个人，沿着马路往前跑着。没有了嫣然慢吞吞的脚步，我跑得很快，很快。只是，我心里，总觉少了一些什么。

　　阿姨又常常来我家聊天了。只是妈不再把她们聊天的内容在饭桌上重复。每天，我悄悄地躲在窗帘后面，看着在花园里忙碌的嫣然。她越来越瘦了，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有时候，路过的邻居和她打招呼，她的反应都有些迟钝。经常，我看到她举着洒水壶在同一个地方洒了一遍又一遍。

　　在超市里，我看到了嫣然，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偶然，其实，是我跟着她去的。她原本圆圆的苹果脸如今只剩下尖尖的下巴，眼睛有些陷了下去，衣服在她的身上晃晃荡荡的。我小心地一路跟在她后面，终于，看不下去她一个人提着那么大袋的东西，快步走了上去，从她的手里抢过购物袋。

　　“是子建啊”，她吃了一惊，旋即，就对我笑了起来，小小的虎牙依然露在外面，可是，我的脑海里却想到了楚楚可怜这个词。我帮她提着东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路走到家，从我手里接过袋子，她才向我道了声再见。

　　“她不快乐，她不快乐”，一个晚上，我的脑海里只有这句话，可是，我却无能为力。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从妈那里打探嫣然的事情。终于有一天，妈说漏了嘴，原来，阿姨嫌弃嫣然不生小孩。“作孽呀，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居然身体有毛病”。奶奶惋惜着。

　　很久没有看到嫣然出来整理笑园了。阿姨也神神秘秘地和妈说着什么。我知道，表哥前几天回来了，只是，这一次的气氛有些特别。

　　“嫣然和你表哥要分开了”。那天吃完饭，我又习惯性的进房间，妈突然说。我停下了脚步，转身，盯着妈看。“哎，你表哥在外面有了个新的女朋友，听说，对方已经怀孕了…”

　　妈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楚，因为我冲了出去。跑到阿姨家，我一把拉住表哥的衣领，一拳挥了过去…最后，我们两个在众人的拉扯下，才被分开。这么多天，我第一次看到嫣然，可是，她却奔到表哥身边，小心地去查看他的伤，一眼，一眼都没有看我。

　　把妈和奶奶拖回家，她们心疼我身上的伤痕，可是，她们不知道，我的心，很疼，很疼。

　　嫣然终于要走了，那天，下着雨。她只有两个小小的行李箱，被放到了出租车的后备箱里。妈和奶奶，还有很多邻居都去送她。我站在窗前，看着她。和众人告别以后，嫣然坐进了车里，只是，在上车的那一刻，她的手朝向我的窗户方向，挥了一挥。尽管，她没有抬头，但是，我知道，那是她在对我打招呼。第一次，她的手里没有拿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和我招手，但是，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嫣然走了，带走了她的笑容。她留下的笑园如今由我来打理。现在我已经不再熬夜，早上一个人晨跑，甚至，我还正正经经地去了一间公司上班。有阳光的下午，我常常会想起那个笑容，一点也不淑女，眯起眼睛，鼻子皱皱的，露出两排不整齐但是很白的牙齿，右边还有一颗小小的虎牙，冲我那样笑着说，“你好，我是嫣然，嫣然一笑的嫣然。”

　　现在，我才明白，那个笑容不是灿然，真的是嫣然。只是，我把那个笑容给弄丢了，或者，那个笑容把我给弄丢了。在哪里，哪里，才可以再次找到那个笑容，我不知道，或许就在明天，或许要等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