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青》琴挑

13、乍暖还寒

　　阿赤成了杜家大小姐杜青芳身边的一个小跟班，十万个不情愿，却无计可施。如果像个大家闺秀，温温婉婉的倒也好，可这个杜青芳别看长得水灵清秀，性情真如小毛说得一样怪，随时随地都能冒出个花花样儿来。今天要他陪着逛绸缎庄，买下一堆花花绿绿的绸缎，还没等到家，突然说不想要了，阿赤就得抱着几大捆布料折回去，说服老板退货退钱，卖出去的货老板哪里肯退，阿赤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又是威逼利诱，好说歹说，才终于肯退，这杜青芳倒是没事儿人似的，一转身又要他陪着逛城隍庙，见着什么好吃的都要吃过，见着什么好玩的都要玩遍，本来阿赤很喜欢在城隍白相，可自从被杜青芳拉着到处白相，条件反射似的，进了这人间繁世，倒像是进了坟场，见什么都怕，怕这位大小姐没完没了的白相欲，怕她如此张扬轻狂，万一惹出了事端，自己也得跟着倒霉，因此打定了决心，见什么好，自己就卯着劲往坏里说。比如，杜青芳说这糖人儿吹得好，我也要一只，阿赤就淡淡来一句，保不定这吹糖人的昨天生过感冒，杜青芳伸出去的手就立刻缩回来了，又见那边轿车五彩斑斓煞是好看，自己也想坐一坐，要阿赤去打听打听是谁家的，我花钱让她把轿车让给我，阿赤瞅了瞅轿车，冷笑道，您没看见那边跟爷们儿喝茶的小娘么？她叫“林黛玉”，正当红的名妓，这轿车也了不得，她每天都坐着出牌的，你如果坐上去，以大小姐您的姿色，肯定能帮她招揽不少生意。听他这么一说，杜青芳果然看见不远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掉头就走，再不提坐轿子一句。阿赤以为看透了她，表面上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可是骨子里还是极要面子的人，也拎得清三六九等。
　　可谁知，其他几等，杜青芳都拎得清，唯有一等，她是拎不清的，这就是“优”。
　　杜青芳喜欢看戏，尤其喜欢看京戏，那时候经常有北京的名角儿来沪上公演，她是逢场必到，逢场必捧。这捧角儿自是不遗余力，被捧的，也必是自己钟爱的，杜青芳爱哪个？不爱武生不爱花脸，偏偏就爱上了唱旦的——杜青伶杜老板，唱功扮相均是一流，尤其是霸王别姬和贵妃醉酒两折，每次观后，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了，那份哀怨那份闲愁，那份从一而终的死别，杜青芳不明白，一个男人，如何能演尽两个女人的悲苦，在戏台之上，颠倒芸芸众生？就这么跟着陷了进去，甚至为了两个人的名字只一字之差而沾沾自喜，也许上辈子是兄妹，或是夫妻，才能如此有缘，后来索性连名字也想改成一样，兄长杜青峰却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名字也是父母给的，是你女孩家说改就改的么？改也罢了，跟个戏子同名同姓，成和体统？杜青芳不敢了，别看她是杜家的掌上明珠，青帮的大小姐，杜青峰对她也是宠爱有家，在几个哥哥中，跟三哥的关系也最要好，但是他真的说一不二起来，杜青芳还是很畏惧的，再不敢提改名儿的事。后来，从北京传来杜青伶死于军阀混战的消息后，杜青芳痛哭了一场，病了一场，之后情绪极度失落，杜青峰心疼妹妹，就劝她到苏州姑妈那里散心，在那里住了三个月，回上海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不过，仍没改掉爱看戏的嗜好，天天命阿赤陪自己到戏院看戏。
　　看戏就看戏吧，虽然站得腿脚发麻，可总归有戏看，戏演得精彩，阿赤看得也畅快，他一舒心，杜青芳就不舒心了。一开始就对这个傲慢无理的小子看不顺眼，不像帮里的其他人，只要她发话，多少人巴巴地甘心排她的马屁，为她卖命，可他偏不，虽然表面上顺从他，可一个眼神一个句话都能感到他的心不甘情不愿，杜青芳长这么大，除了家里的长辈不会完全纵容她，下人，这个人还是头一个敢忤逆她的，因此，她就找尽一切机会折腾他，看他低不低头。
　　杜青芳对阿赤说，我口渴了，你给我叫壶茶去。
　　阿赤正看得高兴，不舍得走开，正好看到旁边空台子摆着一个茶壶，就把它拎了过来。
　　杜青芳眼瞅着他把人家喝剩的茶拎过来，火气蹭地一下窜了上来，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你没长眼睛么？人家喝剩下的你拿来给我？当是喂阿猫阿狗么？
　　阿赤聚精会神地看戏，被她吓了一跳，只好跑去叫跑堂的重新泡壶热茶过来，没多会儿跑堂的就端了过来，阿赤倒了一杯茶送到杜青芳面前，心想这回你该满意了吧，如果满意了就让我好好看戏吧。谁知杜青芳刚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皱着眉头叫，这什么茶？又苦又涩？你这不是存心害我么？阿赤拿起茶杯尝了一口，说，挺好的呀，不苦也不涩。
　　见他用了自己的杯子，杜青芳突然羞了起来，脸庞暗暗发了红，又恼羞成怒，好什么？你又不喝茶，怎么吃得出来好不好？
　　阿赤说，那我叫跑堂的给你重泡好的来。
　　杜青芳幽幽地说，不用了，这儿的茶都入不了我的口，你回家去给跟刘妈说，把我收着的那罐碧螺春拿过来。
　　阿赤只有无奈地苦笑，心想你就看场戏，却要把我折腾死，恐怕这戏没看完，我就先去见阎罗王了。但大小姐的话岂敢违抗，也只得遵从，磨磨蹭蹭地下楼，身后又传来杜青芳的娇声，阿赤呀，你可得快点儿，我看戏不喝茶，火气可是要大的，火气一大，我就得找人出气，身边只有你，你可要受苦了。
　　还没等她说完，阿赤就惊得一身冷汗，飞快地跑下了楼，一口气在大街上奔了起来。
　　杜青芳眼珠子一转，走到围栏那里朝街上一望，见到阿赤狂奔的背影，觉得好笑，竟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哼，不信我治不了你？
　　阿赤回了帮里，找到了刘妈拿了碧螺春再回到戏院，戏已经不知唱到第几场了，楼上楼下地找不见人，阿赤知道这次坏了，这大小姐等不及，一个人走掉，出了事不要紧，自己没赶得及送茶，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心中郁闷，索性不想去理她，回去找司徒简，让他给自己重派差事，打定主意出了戏院，刚走到街上，看看天也黑了，忽然又不放心起来，虽说她可憎，但毕竟一个女孩子家，这么晚把她扔在外面，万一出了什么事，自己还能在青帮里待下去么？于是到处打听，搜寻，像杜青芳外表这么出色的年轻女孩，并不难找，阿赤一路沿着线索找到了江边，江边风很大，也很冷，阿赤穿得单薄，大小姐大小姐地喊，正喊到疲惫，找到疲累，前面不远处隐隐约约看到几个人扭在一起，他连忙跑近了一看，原来是两个男人纠扯着一个女人，要跟他们走，阿赤看得清楚，那个女人正是杜青芳，一下子热血上涌，大喝了一声，你们给我住手！光天化日——转念一想，天都黑了，哪来的光天化日？——欺负良家妇女，你们活得不耐烦了！两个男人正开心，半路突然杀来个程咬金，扰了兴致，放开了杜青芳，走到阿赤面前，小赤佬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上去就是一拳，阿赤灵活地躲开了这拳，紧接着下一脚就来了，终于三个人扭打起来，阿赤年轻，身材没有两个男人高大壮实，又被杜青芳折腾得够呛，没剩多少体力，渐渐只剩下挨打的份。男人们见打得差不多了，扔下他又去纠缠杜青芳，杜青芳奋力反抗，看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阿赤，希望他不要这么快死，希望他能站起来救自己，她这么希望着，阿赤果然就站了起来，从腰里拔出了一把匕首，脸色铁青，摇摇晃晃地从背后扎在其中一个男人的后背上，男人吃痛放开了杜青芳，另一个男人见同伴负伤，大吼着把阿赤撞开一丈远，阿赤重重摔在地上，男人冲上去揪起他的衣领，还要下狠手，阿赤毫无力量了，却仍不服输，目光锐利地盯着男人，你要是敢对她怎么样，青帮老大是不会放过你的！青帮老大知道么？杜、青、峰！一听到这三个字，男人的脸刷一下子变得惨白，哆哆嗦嗦地问，你说什么？杜青峰？你是青帮的人？阿赤蔑笑道，是，你怕了么？
　　男人看看杜青芳，又看看负伤的同伴，终于撂下了阿赤，扶起同伴匆匆走远了。
　　见两个男人走了，杜青芳奔了过来，焦急地问，阿赤你没事吧？
　　阿赤勉强正开眼睛，早知道说出你哥的名字就能吓跑他，我也不用挨这个打了。
　　杜青芳噗嗤一声笑了，转而又担忧了起来，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了，伤成这个样子，你，你这都是为了我。。。阿赤！阿赤！
　　后面她说什么，阿赤听不到了，因为他昏了过去，杜青芳说得没错，他确实伤得很重，是为了一个他十分讨厌的人受的。
　　可杜青芳不再讨厌他了，这个她自认为看不起的小瘪三，小赤佬，小混蛋，却偏偏舍身救了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真的讨厌过他，不过是憋了一口气，因为遇到了对手，只有真正能站在平等位置上与你对抗的那个人，才最有可能了解你。
　　杜青芳想，以后该对他好点，好倒不至于，至少，别故意折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