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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一生颜色付西风(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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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啸云身体虚弱,林诗音是女眷,不宜骑马,李寻欢在登封的市集雇了一辆马车,四人一同乘着车朝太原行进。如果日夜兼程,从登封到太原走官道不过三天,可龙啸云夫妇都不宜过于颠簸,马车一日只行得四五个时辰,进了县城就歇息,按这速度算,估计得走个八九天。
就如李寻欢所料,一些在少林寺一战中死了亲朋好友的人怨恨难平,尽管主谋百晓生已死,但他们还是想要找龙啸云的麻烦,不过见李寻欢和杨逍总在旁边,他们就没敢出手,只好一路暗中尾随。跟得三四天,知道李寻欢和杨逍会同龙啸云夫妻一起到太原,尾随的一半人掉头就走,两天后的傍晚,马车驶进武乡县时,后方已经完全清静了。
李寻欢轻松了许多,见龙啸云也恢复得七八成,提议吃一顿好的,杨逍自然不反对,林诗音顺着李寻欢的意思,龙啸云迟疑了半晌也点头同意,于是四人便来到武乡县最知名的饭馆“登丰楼”,门口的伙记十分机灵,看四人仪表不凡也不多问什么,直接引路到二层最好的雅座。
不一会儿,酒菜上齐,而“登丰楼”也座无虚席。
杨逍道:“没想到这小小的县城,居然也能有这样排场的食肆。”
李寻欢微笑道:“你有所不知,十五年前一场大旱,庄稼失收,朝廷自顾不睱,这登丰楼的老板变卖了所有家当接济武乡县的百姓,又请来方士为农民求雨,后来总算熬过了那场旱灾,武乡县连续三年大丰收,百姓认为都是老板的功劳,他们各自凑钱将楼重新赎了回来,把地契给回老板。在拿回地契之后就把这里改名为登丰楼,意即希望武乡县年年五谷丰登。”
“听你这么说来,这位登丰楼的老板是位仁义之士。”
李寻欢点头道:“是啊,所以他的酒菜虽然未必是最好,但常常都是客满的。”
杨逍问:“你也是这里的常客?”
李寻欢说道:“只要路过武乡县,我都会来光顾一下。”
旁边的龙啸云一直没说话,这时忽然看着妻子问:“诗音,你也到过这里吗?”
林诗音微微一怔,她快速地看了一眼李寻欢,还是点头道:“嗯,从前表哥带我来过。”
龙啸云没有再说话,只拿起酒一口干了。
李寻欢看着杨逍,见他脸上神色并无甚变化,一时也想不到该说点什么。
就在四人沉默之际,楼下传来一阵锣鼓声,接着一个声如洪钟的男人吆喝:“莽莽乾坤起纷争,江湖色变任浮沉,神魔乱舞惊天地,英雄儿女显奇能!”
四人觉得奇怪,朝楼下一望,原来竟是一老一少在楼下摆摊说书。
老的是个老头,满头白发,微驼的身上虽穿着粗布衣却十分干净,手里拿著一根长约两尺的大烟 ,神情悠然自在。少的是位年轻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眼波流转,分外动人,笑起来时嘴角边一个小小酒窝,明媚又甜美。
刚才说话的正是老人,这时少女接口问道:“爷爷,今天我们要说的是什么故事呢?”她的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很是动听。
“我们今天要说的是‘鞑靼武士狼子野心,侠骨英雄义救少林’的故事。”
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好——”
李寻欢等四人一听,登时表情各异。
少女又道:“我知道近年鞑靼屡犯边境,欺我百姓,真是可恶!”
“小红,我跟你说,鞑靼人好战野蛮,一向横行惯了,但是这回他们踢到了铁板上了,不止这样,他们踢断了腿还无处喊冤呢!”
小红拍手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全是两位大英雄、大侠士的功劳!”
老人眉毛一挑:“你又知道了?那你知不知道这两位大英雄是谁呀?”
小红一脸得意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了,一位是天下第一帅小李飞刀——李寻欢,另一位是天下第一潇洒的杨逍。”
杨逍忍不住“噗”的一口酒喷了出来,他看了看同桌的另外三人,皆是表情微妙,他奇怪问:“怎么了,你们不觉得这对爷孙说得很好笑吗?”
李寻欢看了他一眼,似是无奈地摇摇头,龙啸云转开眼,林诗音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李寻欢,最终低下了头。
楼下,老人摇头说:“哪有你这样介绍的,应该说他们的武功和人品!”
“哎呀,武功那不是人家特意留给爷爷你说的嘛!人家就爱听爷爷说嘛!”
“好,好,好!接下来就听我孙老头说。”老人呵呵笑了几声,“让我想想,事情应该是从两位大侠在关外意外发现鞑靼人的异动说起……”
接着老人便说起鞑靼如何勾结武林败类,如何陷害李寻欢,如何围剿中原武林,如何进攻少林,李寻欢和杨逍又如何不计前嫌解救少林之困等等事情说出,居然也能说个七七八八。
“看来他的消息挺灵通的。”
“一般说书的都会有他们自己的情报来源,少林寺里那么多人,只要认识三两个自然就知道了。”
这时,小红忽然打岔:“爷爷,鞑靼人是可恶,可是照我说呀,那些武林败类更可恶!大家说是不是!”
听众齐声起哄说是。
“那个江湖百晓生竟然为了报私仇,给中原武林同道下毒,还有那个龙啸云,当年抢了李寻欢的未婚妻还不满足,居然勾结百晓生陷害李寻欢——”
此言一出,龙啸云再也听不下去了,蓦地站起,铁青着脸对妻子道:“诗音,我们回去吧,这种地方,净听到无关的人在胡说八道!”
林诗音只觉十分尴尬,点头与丈夫一同离席。李寻欢下意识地跟着她站起。林诗音走了几步,还是回头对他说道:“表哥,我陪啸云先回去。”李寻欢点点头,目送二人下楼,又看着二人相携出了饭馆向客栈走去,他想了想,始终放心不下,一转身却见杨逍正拿着酒杯注视着楼下的一对爷孙,似乎全神贯注地在听说戏。李寻欢何等聪明,如何不知杨逍只是做给自己看,他心中微感欠疚,说道:“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我绝不欺瞒。”
杨逍这才回过头,放下酒杯微笑道:“回去吧,我正好有话想与你说。”
回到客栈,李寻欢先独自去确认了龙啸云和林诗音的安全,再回房间。没有见到杨逍,却见伙记拿来了热水,他询问伙记得知也给杨逍的房间送过热水,心想杨逍在少林寺先是多番轮战,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登封搬救兵,事了没歇几个时辰便又与自己护送龙啸云和林诗音回太原,直到今天尾随的绿林人士全部撤走,多半是要稍作休息之后再来找自己说话。于是他也先行清洁头脸,重新换过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吩咐伙记拿来两坛酒慢慢等着。
可直到他将一坛酒喝完也没见杨逍出现,李寻欢心中奇怪,莫非杨逍在登丰楼只是随口一说?他干脆拎了剩下的一坛酒朝杨逍的房间走去,一转角就见到站在门外的杨逍和林诗音,杨逍脸带笑意,似乎正在听林诗音说些什么。
杨逍一抬头看到李寻欢来了,对林诗音打了个手势,林诗音适时停下,杨逍才朝李寻欢说道:“你来了,我正打算去找你,出门就遇到了龙夫人。”
李寻欢走近看了看林诗音,又看了看杨逍,道:“你说有事找我,我在房间等了好一阵没见到你来,才想过来看看。”
林诗音喊了一声“表哥”,听二人的言语,知他二人多半是有事要商量,自觉礼貌地走开。
目送林诗音离去,李寻欢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龙夫人告诉我一些你小时候的糗事。”
李寻欢一脸怀疑地看着杨逍。
杨逍又说:“她问我,我和你认识多久了,我说,‘不久,还没到半年’。”
李寻欢惊讶了,他细算一下,从杨逍砸中他马车至今也就四个多月,只是诗音专程找杨逍就是为了问这个?李寻欢心里这么想,不自觉问了出来。
杨逍没答,执起李寻欢的手道:“来,进房间说话。”
李寻欢看一眼自己被拉着的手,也不反抗,随杨逍一同进屋。二人前后在桌边坐下,李寻欢打开酒坛准备往杯里倒酒,杨逍却作了个手势道:“先不忙——”
李寻欢闻言停下动作 。
杨逍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说刚才林诗音的事,道:“刚才我跟龙夫人说,如果当年她能积极争取或许你们现在不会如此。”
李寻欢轻叹道:“你这样说是委屈诗音了,是我先伤了她的心。”
杨逍继续说:“她说即使一切重来,她还是会选择你希望她过的那一种生活。”
李寻欢苦涩一笑,随即摇了摇头,自己斟了一杯,饮尽。
杨逍又问:“你知道我为何会醒来?”
李寻欢一时脑子没拐过弯来,顺口道:“为何会醒来?”
杨逍道:“我之前与你说过那位蒙古郡主用计擒了几大名门正派的弟子,其中包括了少林。”李寻欢点头,他记得杨逍在少林寺时曾经简略说过,也因此才更加怀疑百晓生和龙啸天召集中原武林人士的目的。
“因怀疑武当殷六侠受伤是少林弟子所为,教主领着我们一行人闯进少林,却发现里面的弟子都不知去向,于是我们四下找寻,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说到这里杨逍稍微一顿,见李寻欢一脸关切,续道:“那时我就觉得,除了殷六侠的事,我到少林寺还有其他事情,却一直想不起来。”
李寻欢闪过一个念头,疑惑道:“你在这里的时候,却一直记得在另一处发生的事情?”
杨逍点头道:“没错,对此我也很不解。到了少林之后,我才忽然记起,我似乎在找一个人,我想那个人会在少林等我。”
“因为你答应过那个人,要陪他上少林。”李寻欢有点明白了,杨逍的昏睡与清醒似乎并非偶然,而是因为还有“牵挂”,杨逍本身更是一早就清清楚楚表示过对自己有意,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为杨逍的潇洒不羁所吸引,一直想找出让他继续留下的理由?
杨逍不知李寻欢一下想到了这许多,继续说道:“我曾向心湖方丈请教过,他给我说了一段经文:‘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李寻欢说道:“是《华严经》。”
杨逍问:“你知道这里面的意思是什么?”他本想慢慢说服李寻欢两个世界都不假,因此用的是询问语气。
谁知李寻欢却微笑道:“我不仅知道它代表着什么,我还知道,待明日将龙大哥和诗音二人平安护送回去之后,你要游历江湖,或者关外隐居,哪怕要到天涯海角,我都陪着你去。”
杨逍完全没料到李寻欢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向自己表露心迹,他一怔之后欣喜非常,一时没有言语,只紧紧握住李寻欢的手。
一夜无事。
次日李寻欢醒得很早,与杨逍互表心意之后,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踏实,他早早来到杨逍的房间敲门,里面却没有动静。李寻欢推门而进,房内空空如也,没有半个人影,床上被子掀起了一角,显然杨逍是临时起意离床。李寻欢遍寻房间,除了桌上的一纸留言,再也没找到其他物品。
留言写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日功成,再赴君约。字迹潦草狂放,似是急促写下。
李寻欢将这十六个字反复念了又念,心下忽然一阵茫然。
自回太原后林诗音见表哥始终心事重重,常常独自发呆,询问原委,李寻欢给她看了杨逍的留言,林诗音以为他担心杨逍安危,便安慰他道,杨逍武功高强,人又机警,相信没几人能伤得了他,既然留言说会来,等事情办完自必会来太原寻他。
林诗音不知道杨逍的来历,李寻欢也不欲与她多说,他不想表妹多想,又知龙啸云仍忌惮自己,干脆搬出“归云庄”——原来的“李园”早在他离开不久就改名叫作“归云庄”。
除了李园本身,李家在太原还有一些商铺和耕地,其中包括了分别位于城东和城西的两家客栈,他住进了其中一家,平时无事便在二楼的雅座占一张桌子,喝酒、听戏打发时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李寻欢回到太原已两个月,临近年关,走货客商纷纷回家过年,客栈的生意开始淡了,就算是那孙氏爷孙的说书时间,桌子也坐不满。
“莽莽乾坤起纷争,江湖色变任浮沉,神魔乱舞惊天地,英雄儿女显奇能!”
“爷爷,今天我们要说的是什么故事呢?”
听到熟悉的锣鼓声,李寻欢知道那对祖孙的表演又开始了,他注视着下面已经铺雪的街道上稀疏的行人,脸上泛起一抹淡淡微笑。
“我们今天要说的是‘鞑靼武士狼子野心,小李飞刀义救少林’的故事。”
孙小红拍手笑道:“好耶!我最最喜欢听李寻欢的故事了!”
“看你得瑟的呀!救武林于水火的是李寻欢,可不是你孙小红!”
孙小红一脸骄傲地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就是为他高兴!我最喜欢、最仰慕的就是这样大英雄、真侠士!”
“是,是,是。真是女大不中留!”
“爷爷你瞎说什么呢!”
“我说,事情应该是从小李飞刀在关外意外发现鞑靼人的异动说起……”
李寻欢怔怔然地听着孙老头说戏,脸上早已没了笑容,蓦然,手上的酒杯落到地上,他匆匆离客栈冲进“归云庄”,在后院遇到闻声而出的龙啸云和林诗音。
林诗音关心地问:“表哥,有什么事吗?”
龙啸云不冷不热地道:“难得寻欢兄弟来了,回来太原的路上多蒙关照,我还没好好谢过你,不如留下一起用膳?”
李寻欢看了一眼林诗音,说道:“以我们两家的交情不必道谢,更该感谢的是杨逍。”
龙啸云与林诗音对望一眼,均疑惑道:“谁是杨逍?”
李寻欢刹时像是被锤击似的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他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归云庄”,对身后林诗音连声的呼唤顾若罔闻,迎面寒风彻骨,他仍无法冷静。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连续数日李寻欢均是喝得酩酊大醉,掌柜见状不寻常只得报告总管铁传甲,铁传甲收到消息赶到客栈的时候李寻欢已经醒来了。
李寻欢坐在桌前一动不动,正盯着桌面上的一张白纸出神。
……只有他记得?
为何?
这是为何?
李寻欢想不通。铁传甲试探地喊了一声:“少爷?”
李寻欢一颤,他吁了口长气,抬头朝铁传甲吩咐道:“传甲,准备马车,打点一下,我有事要到关外。”
铁传甲不禁惊疑,还是答应一声转身去准备,离开房间时眼尾瞥见到李寻欢轻叹口气,小心翼翼地收起桌上的那张白纸,放入怀中。
两个多月后,李寻欢再次来到昆仑山脚,上次他来的时候还是初秋 ,这时却是白雪皑皑,连上山的路都覆盖住了。李寻欢让铁传甲留在车上等他,然后独自进山。
原来没有路的地方仍然没有路,原来有路的地方也不容易寻到,唯独只有蝴蝶谷依旧四季如春,繁花似锦。
看着漫天的彩蝶,李寻欢心头那块大石终于落下。
杨逍说过,他记起自己到了少林之后,一直在找一个人,那个人会在少林等他。
从前的昏睡与清醒并非偶然,而是因为还有“牵挂”。
所以,李寻欢还记得;所以,只有李寻欢还记得。
他忽然大笑几声,喷出一口鲜血,颓然跌坐到地上,浓郁的香气使他昏昏欲睡,眼前逐渐变得色彩斑斓,分不清花与蝶,一切似幻似真。
李寻欢喃喃自语:“你们为何不把我送过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