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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三章 指点江山凌紫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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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宓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气,两手下意识地捂住嘴唇。
唐墨辰立即直起身子,一贯深邃平静的星眸中浮现出难以掩饰的震惊。然而不过一瞬,他便沉默地站起身,不理会任何人,步履沉重地向龙榻一步一步迈进,周身的气息随着步伐的推进而一点一点冷凝。殿内寂然无声,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所有目光都凝聚在他一人身上。
须臾,他终于站在了龙榻前,静静地凝视着唐煜明略显狰狞的遗容,思绪无法自控地飘远。
这张脸上曾带着君临天下的威风,神采飞扬地指点江山。
这张脸上曾现出剑指苍穹的气魄,勇猛无畏地驰骋疆场。
这张脸上曾有过赞许、愠怒、骄傲、不满,帝王的威仪掩不住一个父亲的慈爱。
如今,这张脸上再不会出现任何神态。
唐墨辰呆呆地在父亲的遗体前重重跪下,脑海中不停地闪回着过去的画面,眼中似有酸涩之感。
但是,此刻还不是他放任悲伤的时候。
他面无表情地伸出右手,轻轻覆上唐煜明的面容,为他合上双眼,轻声道:“父皇,儿臣回来了。父皇放心,儿臣定为你报仇!”
殿内寂静无声,纵然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他的话仍旧被殿内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殿内人均微微一怔,各怀心思。
唐墨辰微昂着头,逼回眸中涩意,从容起身。再回过身来,面对殿内神色各异的众人,他又恢复到素日里贵胄天成、光芒万丈的皇太子,带着与生俱来的光辉睥睨天下。他缓慢地扫视着殿内众人,最终将目光停留在洪斐身上,平静地开口道:“想必陛下生前由洪御医诊病,你便说说陛下的病情吧。”
洪斐哆哆嗦嗦地颤抖着,伏身于地,不敢抬起头:“回……回殿下,陛下是……陛下是暴病而亡,臣也无能为力,还望殿下恕罪啊!”
唐墨辰面无波澜,淡然反问道:“我问你陛下驾崩的原因了吗?”
洪斐发抖的身子登时僵住,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丝丝恐惧。
殿内悄然蔓延着一抹冷凝。霍雅雄及时地圆场道:“回殿下,陛下他……”
“既然洪御医无法回答我的问话,”唐墨辰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霍剑雄的解释,“金公公日日侍奉陛下,想必最清楚陛下的病情。金公公,你来告诉我,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金伦迎视着唐墨辰深不见底的眼眸,立即明白了他眸中的深意。他先是不疾不徐地向唐墨辰一揖,接着不慌不忙地开口道:“回殿下,陛下近来身子虽然不适,但今早精神尚好,直到听到殿下在宣州病重的消息,陛下的病情才恶化反复了。不过,皇后娘娘和霍侧妃很快先后来到九天殿照顾陛下,陛下也在申时清醒过来,霍侧妃还伺候陛下用了药。接着,宇文小姐求见陛下,霍侧妃便回避了,陛下还和宇文小姐说了好一会儿话。
“宇文小姐大约在申时三刻离开,之后便是老奴陪着陛下在殿内休息。酉时没过多久,皇后娘娘、霍丞相和霍大人便一起来探望陛下。陛下和丞相不过聊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开始咳嗽,皇后娘娘急忙派人去煎药。酉时还未过半,霍侧妃来了,给陛下送药的内侍不久也来了,霍侧妃替陛下试过药后,皇后娘娘便服侍陛下用药。然而陛下用了药后,咳得更加厉害,几句话还未说完,就……就……”
金伦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唐墨辰却已明白他的意思,一时沉默无言。殿内又响起霍皇后低低的啜泣声,宇文宓和霍雅澜不约而同地黯淡了神色。
良久,唐墨辰才慢悠悠地问:“这么说来,金公公一直陪在陛下身边,可以确定并无可疑之人靠近过陛下,陛下也不曾误服过任何东西?”
金伦肯定地回答:“回殿下,正是如此。”
唐墨辰沉吟片刻,忽然目光犀利地看向霍雅澜,问:“霍侧妃今日帮父皇试过药?霍侧妃一直如此吗?还是……仅仅是今日?”
霍雅澜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她没想到,她竟因一个下意识的举动而引火烧身。面对唐墨辰,她既无法解释,又无法自证清白,只能硬着头皮正视他沉静的双眸,避重就轻道:“回殿下,臣妾今日的确曾为父皇试药,但臣妾试药后,直至此刻都安然无恙,想来那药并无问题,请殿下明察!也许父皇驾崩与那药并无关联!”
“并无关联?”唐墨辰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再开口,声音不觉拔高,“若霍侧妃当真觉得‘并无关联’,又怎会做出试药这等多余之事?”
气氛再次冰冷。霍雅澜有苦不能言,霍苍澜却慌乱起来:“表兄,姐姐替姑父试药是好心,她断没有害姑父的心思。请表兄不要轻易下定论,莫要冤枉了姐姐!”
“哦?霍侧妃是好心?霍大人,那么你来解释解释,为何霍侧妃要亲自为陛下试药?”唐墨辰嗤之以鼻,冷冷地反问。
霍苍澜一噎,心虚地无言以对。但他始终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姐姐身陷危境,便求助般的望向霍剑雄。
霍剑雄撇了姐弟二人一眼,斟酌着开口道:“雅澜的行为确实古怪了些,难怪殿下会怀疑她。”
霍剑雄的话音未落,霍苍澜已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愤愤不平地嚷道:“爹!怎么连您也不相信姐姐?”
“不过,”霍剑雄并不理会他,高声盖过了他的指责,“雅澜并没有理由谋害陛下。她如今已是殿下的侧妃,是皇室的媳妇。而且,雅澜自小便倾心于殿下,此事众人皆知,若她真要做什么,恐怕也是为了……”
霍剑雄聪明地不再继续说下去,却足以让殿内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打着寒颤——他这是要将罪责推向唐墨辰啊!
唐墨辰如何不知他在打着怎样的算盘。但他不急不恼,漠然地笑着,不甚在意地应道:“丞相此言是在暗示,我指使霍侧妃谋害父皇?”
“臣不敢。”霍剑雄面不改色,冷静地否认,“若殿下果真怀疑那药有问题,为何不细细盘问送药的内侍?毕竟他将药送来后,除了雅澜和皇后娘娘,再无人碰过,殿下总不会还怀疑,是娘娘动了手脚吧?”
霍皇后倏然抬起头,婆娑的泪眼中闪过一丝震悚。
唐墨辰的目光直接扫向殿门处,顺势发问道:“金公公,送药来的可是那人?”
金伦立即答道:“回殿下,正是。此人名叫叶尧,在九天殿后厨当差,是四个月前调入九天殿的,陛下的药一直由他负责。”
唐墨辰步履平稳地走向正在瑟瑟发抖的叶尧,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后,沉声道:“陛下的药可是你端来的?”
眼见唐墨辰怀疑自己,叶尧的心顿时悬了起来,甚至害怕地连话都说不利索:“回……回……回殿下,是……是的,金公公说的都……都是实……实情。”
“哦?既然如此,你来告诉我,为何陛下喝了你送来的药后就驾崩了?”唐墨辰的唇边忽然浮起一抹玩味的笑。
叶尧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苍白得骇人。他战战兢兢地辩解道:“奴才……奴才……奴才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唐墨辰淡然一笑,轻声道:“莫非,是你在陛下的药中下了毒?”
“殿下饶命啊!”叶尧登时恐惧地大声求饶,“此事与奴才无关!奴才什么都不知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饶命?你若无辜,又何必求我饶命?”唐墨辰收起所有神情,居高临下地蔑视着伏地求饶的叶尧,狠厉地反问,“你既求饶命,那便去黄泉路上,求陛下饶命吧!”
话音未落,他已顺手抽出随身携带的佩剑,直插叶尧的胸膛。顷刻间,叶尧胸前血流如注,唐墨辰再抽回佩剑,叶尧睁着眼睛,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皆是大惊失色。霍雅澜自小养尊处优,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一时惊吓得尖叫连连;霍皇后看见满地鲜血,也不禁感到头晕目眩,险些昏厥。
宇文宓的视线虽被唐墨辰高俊的身影挡着,但也想象得到那会是怎样一个血腥的场面,便偏过头去,极力忍住胸腹中泛起的不适。然而不消片刻,她便被温热的怀抱环在身前,扶着她站起身,并听到安抚般的温柔话语低低地传入耳际:“别害怕,不要看。”
宇文宓的心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听话地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她又听到唐墨辰淡淡地对还跪在她身边的黄银涛说:“银涛,你也起来吧。”
“谢殿下。”黄银涛叩谢道。
唐墨辰面容沉静地重新回到龙榻前,凝视着唐煜明的遗容良久,再次问道:“为何陛下去了这么久,还不为他发丧?”
殿内依旧寂静无声,片刻之后才听霍剑雄蓦然开口道:“回殿下,臣以为……”
“我问的是金公公。”唐墨辰仍然不留情面地截住了他的话。
霍剑雄的脸色有些难看,恼怒地瞪向金伦,却没想到金伦光明正大地无视了他的怒视,从容不迫道:“回殿下,本来皇后娘娘和霍侧妃是要尽快为陛下发丧,但霍丞相以为,殿下此刻远在宣州,若贸然将陛下驾崩的消息昭告天下,恐朝中生变。因此,丞相主张在殿下回来前秘不发丧。”
霍剑雄依然镇定自若,但霍苍澜早已面露恐慌,他认为,唐墨辰听到这番话后必当勃然大怒。
熟料,唐墨辰非但没有大发雷霆,反而灿然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霍剑雄,说:“哈,果然还是丞相思虑周全,这番考量不无道理。那么,我很是好奇,在我回来前,朝政该由谁来主持?”
金伦匆匆地望了望霍皇后——只见她缩在一旁,低垂着头,身子似乎还在颤抖。金伦深吸一口气,简短而飞快地说:“丞相说,‘若陛下病重不能理政,又没有太子监国,皇后可垂帘听政’。”
话音刚落,金伦便迅速低下头。对此事完全不知的宇文宓则吃惊地瞪大眼睛,就连黄银涛一直无甚表情的脸上也难得显出惊讶之色。
唐墨辰的脸色倏然阴沉下来,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攫住不住发抖的霍皇后,冰冷地一字一句地问:“母后也答应了,是吗?”
他的声音冷得令人窒息,霍皇后害怕地甚至不敢看他,辩解的话更是说不出口。
“殿下有所不知,母后其实——”霍雅澜急不可耐地想要替霍皇后解释。
“我问的是国事,身为女眷,霍侧妃难道不知自己不该多嘴过问吗?”唐墨辰根本不想听她说话,厉声打断了她,但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霍皇后。
他的话不知在说给谁听。霍皇后面色发白,不由自主地踉跄着后退两步。
但看在唐墨辰眼中,却是霍皇后心虚了。寒意不禁从他心底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他明白霍剑雄意在权力,只是他没想到,他的母亲竟也帮着外人谋夺本属于他的地位!
更有甚者,还不停有人想要替她辩解,连霍苍澜也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表兄,姑母其实——”
“难道金公公所言有假吗?”唐墨辰冷声反问道,面上的淡笑让人不寒而栗。
霍苍澜立即乖乖地闭了嘴,不再吱声。从小到大,他从未见唐墨辰如此怒火滔天,心中甚至悄然生出一丝惧意。
唐墨辰凉薄的笑意深深刺痛了霍皇后的心,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不慎,犯下多么大的错误,便泪流满面地想要解释清楚:“辰儿,不是这样的!你听母后解释!”
“如今我既已回京,”唐墨辰压下怒气,漠然地移开视线,朗声道,“母后也不必再垂帘听政了。金公公,昭告天下,父皇已去,着令有司即刻开始筹备丧事!”
“老奴领旨!”金伦打起精神,抬脚便向殿外走去。
然而,霍剑雄又高喝一声:“等等!”
唐墨辰斜眼睨视着他,冷然道:“丞相难道还有异议?”
“殿下恕罪,只是臣以为,即使殿下已回到宫中,此时仍不宜将陛下驾崩之事昭告天下。”霍剑雄毫不避让地直视唐墨辰倨傲的目光,大有与他对抗到底的架势。
唐墨辰唇角微勾,懒懒地应道:“丞相,我不在宫中之时,你主张秘不发丧,还可说是为国尽忠;如今我已回到宫中,你若还这般阻拦,可就让人怀疑你是否居心叵测了。也罢,此刻天色已晚,丧仪的许多物料要待到天亮才能准备,我便来听听,素来巧舌如簧的霍丞相如何解释你为何多次阻拦我父皇的丧事!”
霍剑雄冷冷一笑,咄咄逼人道:“臣对陛下、对大曜一片忠心,奈何太子殿下屡屡误解于我,但臣还是要将疑虑说出。一,世人皆知殿下此刻身在宣州应对大宛之事,若如今即刻将陛下驾崩之事昭告天下,大宛的阿其多是否会趁火打劫?二,今日晌午之前还传来殿下在宣州病重的消息,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此刻殿下却安然无恙地站在九天殿内,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岔子?莫不是有人故意放出假消息,以便达到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诸多事宜亟待查明,在此多事之秋,怎可贸然向天下宣告陛下驾崩之事?”
“不得不承认,我真是越发佩服丞相这三寸不烂之舌了。”唐墨辰面色如常,微眯双眼,挑衅地看着霍剑雄,漫不经心地说,“其一,大宛之事,我早有安排,否则也不会轻易离开宣州,丞相大可不必担忧。至于其二嘛,我乃堂堂大曜储君,我做事何时还需向你丞相府报备了?”
霍剑雄针锋相对道:“殿下行事自然无需向臣报备。但是,殿下可以用这样的理由来堵臣的口,难道还能堵住满朝文武的口和天下悠悠众口吗?”
二人的争执与矛盾似乎愈发尖锐。一时间,二人斗得不分伯仲,却令在场者无不胆战心惊,却纷纷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而就在此时,事情出现转机。
“臣乃礼部侍郎顾豫,向陛下禀报宣州三百里加急!启禀陛下,礼部尚书钟启祥已与大宛国可汗阿其多订立盟约,大宛甘愿臣服陛下,年年向我朝纳贡!”殿外忽然传来一个难掩兴奋的声音,他的话音未落,紧接着便传来殿外侍卫们的阵阵欢呼声。
这从天而降的喜讯也感染了殿内几人——宇文宓、黄银涛、霍雅澜不约而同地微露笑颜。
“不愧是钟先生,果然让我放心。如此一来,儿臣也可安心向父皇交差了。”最欣慰的莫过于唐墨辰。然后,他又转向面露不虞的霍剑雄,愉快地调侃道,“丞相,你对大宛的顾虑是否可以消除了?”
霍剑雄虽有不悦,却仍信心满满,继续追问道:“那可否请殿下解释一二,为何殿下未奉陛下诏令,便擅自回京了?”
唐墨辰忽然轻勾唇角,笑吟吟地看着霍剑雄,答非所问道:“时辰差不多了。”
正当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时,殿外再次传来又一人颇为激动的声音:“启禀陛下,启禀太子殿下,方才卫军副都统许光与卫军左营护军曹石磊带领部分卫军左营将士聚众造反,但如今卫军右营护军肖凡已奉太子殿下旨意平定哗变,曹石磊也被肖护军当众斩杀!”
这番话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霍剑雄脸色突变,眸中尽是惊愕与不可思议,他实在不能相信,他精心的布置竟然就这样无声地夭折;守在殿外的侍卫们几乎都是一头雾水,他们大多来自卫军,这一消息仿佛给了他们当头棒喝,顿时令军心涣散。
唐墨辰颇感意外,但心情却是极好,忍不住对肖凡连连称赞道:“这还真是意料之外。看来我没有看错肖凡,这么快便除去了军中叛逆。”
形势仍在逆转。
很快,又有一人冲到殿门外,高声喊道:“启禀陛下,启禀太子殿下,都尉钟慕枫将军已奉旨回到京城,钟将军此刻正率领一万将士在青龙门外扎营,等候陛下调遣!”
霍剑雄只觉气血上涌,两耳嗡鸣,双腿发软,险些摊倒在地——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唐墨辰会回到京中不说,竟还漏算了钟慕枫竟会带着军队回来!如今,禁卫军已在唐墨辰的掌控之中,城外还有钟慕枫率领的一万大军听他号令。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唐墨辰终于轻松地笑起来,好整以暇地傲视霍剑雄,快意地说:“如何,霍丞相,可还有理由阻止朕继承大统吗?”
霍剑雄脸色惨白,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宇文宓最先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跪地伏身,欣喜地带头喊道:“恭贺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黄银涛、金伦、霍雅澜也接二连三地向唐墨辰跪地道贺。
最后,霍氏父子不情不愿地跪地山呼。霍剑雄久久伏于地上,眸中藏着深深的不甘。
据《曜史》记载,嘉和十六年腊月,光圣帝因病薨于九天殿,太子墨辰于灵前即位,后世称为武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