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消散在风里》风起沉钟

1、就这样消散在风里

　　他是老主治负责带的实习生。
　　成绩好，相貌佳，能歌善舞，笔下生花。于是大轮转之后很自然地留在了医院里。
　　我很喜欢他。
　　老主治不喜欢他。
　　老主治并不知道我喜欢他。老主治不喜欢他，是因为他的活儿不好。
　　“是，我承认他很有才华，能写文章，理论功底强。”老主治对政委很不满。“但是，作为一个医生，一个医生！他连看病都看不明白，做活儿也做不好，同组的那么多人，出诊个个都比他强！我不要这样的学生。”
　　政委笑着劝老主治。“你看……我知道他业务水平还不行，所以才让他跟着你来练啊。你也知道，我们医院现在不比以前了，顶尖一点的本科生都不愿意过来轮转，他可是这一批里理论最好的博士了。业务水平，你要好好带他，以后他发个论文什么的，你脸上也有光啊。”
　　“我不需要什么论文！我就等着退休……”老主治还是收下了他。
　　我不明白老主治为什么不喜欢他。在我眼里，他是医院里飞翔的天使，是野地里盛开的百合花，是海上的明月，是天涯的醉客。
　　当年的我喜欢用一切美好的词语来形容他，如同莎士比亚会让赫米娅对拉山德说尽世间所有的情话。
　　医院的科室每天要接诊成百上千个病例，医生护士们的精神和笑脸大概能维持一个半小时，随后就在茫茫人海中挣扎殆尽。
　　“221号，去四号间……222号，去一号间……222号你这个是普通号，不能看主任的……主任的号你要另外去排队……”
　　“216号，你这个要先消炎，不然我们不能干预……不要听百度瞎说，该吃抗生素就正常吃，头孢过不过敏？……你先去开药，221号你进来……你这个不归我们管，你要去普通外科，不不不普通外科不是水平不好才叫普通外科……你，”老主治揉了揉眉间的疙瘩，“你带他去普通外科。”
　　“老师，我不知道怎么去挂号啊。”他一脸懵懂地看着老主治，老主治觉得自己嗓子里的血差点涌上来，深吸一口气，“那你每天到医院都来干什么？发呆吗？”
　　“老师，那你知道怎么挂号吗？”
　　老主治一愣——他从来就没跟门诊打过交道。我感觉老主治马上就要爆发了，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爸，我跟他一起去吧。”然后伸手拿过221号的病历表，“跟我来吧。”

　　其实我也没在医院挂过号。医生子女的特殊待遇，就是有个头痛脑热，马上老主治就会替我给相熟的医生打电话。“喂，老哥是我是我……对，我儿子肚子痛得厉害，你能不能帮忙看看……”然后跟人家描述我的病情，最后挂掉电话，“着凉了，啥事没有，上完厕所马上给我滚去上学。”
　　但是我灵光之下逮住了这个和他在一起的小小时光。
　　“阿姨，您这个确实是要先去普外做诊断，我们科室是……”听着他絮絮地和221号叨叨着，我的心仿佛都随着他的声音飘向了远方。
　　我们带着221号转过了门诊，问讯处，党员窗口，护士站，然后到了普外科。回来的路上，他问我，“你为什么会跟老师过来呢？”
　　我想过来，多看看你呀。“我研究生工作的方向，和细菌感染有一些关系，所以才会在这边待待。不妨碍你们工作吧？”
　　他的表情疑惑了一下。“那，不是应该去感染科？”
　　感染科？那个满世界都是岁月静好的女医生的地方……
　　“我跟感染科的人又不熟。你有兴趣看看我的论文吗？”
　　“你愿意让我看吗？”说到论文，他的眼睛发出了光亮，“发在哪里？用知网能搜到吗？”
　　知网……我内心差点笑岔气，“我们学校一般投稿都要投英文杂志的，你听说过JBC吗？我之前的工作在上面发表过，但我只是二作……”
　　“我来看看……我也想发这样的工作……”
　　“你明明可以做临床步入人生赢家，为什么想搞研究……”
　　“三年规培，三年专培，人生都浪费掉了……”
　　…………
　　这是我在研究生录取的夏天，遇到的他。

　　我上周再一次遇到了他。老主治的朋友的孩子结婚，她算是我的姐姐。
　　三年不见，我大吃一惊。
　　如今的他，成熟了许多，话里话外已经不再是科研，学术，论文，可以轻松地和在座的领导谈及球赛，股票，房产。
　　他还记得我，亲切地问我叫小弟，向我介绍他的女朋友——据说很有来头，我心里知道。然而我望着他缭绕的市侩、烟雾和酒气，全然不认得他。
　　席间，他痛快饮酒，吞云吐雾。我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个我仿佛已经不认识的人。
　　“他如日中天。论文发到了顶级的杂志，这一次的晋升势在必行了。”老主治拍了拍我的肩膀。“其实你看，结婚……不只是爱情，大家都需要婚姻的。婚姻会带来帮助，带来孩子，带来家庭……”他看着我，有些说不下去。
　　“把钥匙给我，我来开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