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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逍游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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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春,总是消不去阴沉的天空不时地飘一阵带着寒意的雨。这是四季中尴尬的境地,最后一茬梅花一天天谢下,腊梅仍然带香,可那满枝的娇嫩鹅黄已蒙上枯萎的颜色,风吹过便整朵地落了地,一缕残香就此消弭在初春新生的气息里。但草木新发的芽如此羸弱,徒留深褐色的土壤突兀着,连一层草色也掩盖不上,遑论为春日渲染上万紫千红的鲜花,统统不见踪影。扬州大体看来,反倒比腊月严冬还萧瑟几分。
唯有一处是例外。青楼的美艳兰花几乎丝毫未受寒冷的困扰,永远饱满灿烂,作为宴席一边的点缀,往往倾了多少女客的芳心,甚至不乏文人为花赋诗作词,而花如美人,仿佛也因赞美而日现风姿了。
多的是热衷此道的人客,甚至不惜千金求得青楼花枝一株,醉花月已经记不清自己婉拒了多少次。时间长了,更多人反而更好奇青楼是用了什么办法让满院的蝴蝶兰只供远观而无人可亵玩的,青楼这么一个鱼龙混杂的场所,一个小小的“采花贼”岂会不得手么?
扬州是大市,是连通南北的重要环节,各地商帮、闲散行人,甚至外域来客随处可见,是以扬州市民也大多识人广数,遇到略显怪异的人事也不会多加留意。
“好友,这就是我选择繁华市镇一路北上的原因,你看,若是边陲小城,你我二人便由不得不变成众人焦点了,而今既能见得欣荣气象,又不必束手束脚,可不自在么?”闹市街头,两位青年结伴而行,只听其中一位身着华服、手摇折扇的翩翩公子这么对同伴说道。
该公子五官精致如工,英气而风流,举手投足无端透着属于贵族人家的从容。身上的衣饰皆以红为主调,各各刺绣着绵密繁复的纹样,手中扇无扇坠,扇合处镶嵌了一颗剔透明润的黄色琥珀,黑檀为骨,轻纱为面,用红色丝线绣着结作一片的枝枝蔓蔓,细细观视,尽皆红枫。
相较之下,另一位不免寒酸,只穿着一件质地尚可的玄色长袍,手中空无一物,只有一头白发颇引人注意,那样的雪白,没有一丝杂色,长及腰间,不过用了普通的黑檀在脑后绾了一绾,竟带出了几分翩然的隐士风度。但这一位的面容也是清俊,或不妨说是清峻。眉心一点琉璃朱砂痣,不同于红衣的堪称浊世佳公子,却像个不食烟火气的,连带着白皙面容上两片薄唇,一双飞扬眉目都显得刻薄了起来。
这人对红衣公子的话低低附和了一声,慢慢道:“多年前曾游历此地,今日重游,光景大不相同。”
“你到何处不是重游?”红衣公子悠悠地摇着扇,动作优雅地四下张望。
玄衣青年轻轻“啧”了一声,如皎月灿灿的眸中现出一丝略显促狭的笑意,回道:“公孙公子亦不遑多让。”
“哎呀~!”被唤作公孙的青年收扇冲同伴便是一揖,“和前辈相比,不敢当,不敢当~”
“公孙月!”玄衣青年忍不住笑出了声。
“哈,不说笑了。”公孙月嘴角含笑,语调却有些伤感起来,“过了扬州啊,离江南真正远了,怪舍不得。”
玄衣青年看着他,不答。
公孙月于是又笑笑,“不过,决定是改不了的。无欲,现下天色也不早了,找些老人问问这扬州何处适合落脚罢。”
玄衣青年微微摇了摇头,神色轻松,“你呀,就是喜欢好吃好住,改不了的脾气。”
公孙月不客气回敬:“我不改,你可想改了?”
青年又不答,衣袂在风中轻飘,负手站在公孙月面前大有遗世独立的味道,仿佛足下方寸便是灵台。
公孙月只顾着一番张望,最后拦下一个挎着竹篮的妇人彬彬有礼道:“大嫂,在下来自外乡,不知扬州哪里有上好的酒食可供一品?若能提供歇息之所再好不过。”
农妇对文绉绉的话是没听懂多少,只捕捉到了“上好的酒食”几个字,又瞅了瞅这位公子的打扮,想也不想随口道:“青楼。”
“青……楼。”见公孙月的表情僵了,农妇连忙补充道:“那就是他家的名号,不是不干不净的地方。不仅东西好,老板娘人也好,每天都拿热饭热菜施舍我们穷人家。公子去他家没差的,喏,东街最显眼的那家便是。”
“多谢。”一转身,农妇觉得手里一沉,竟是一锭雪花白银。
于是玄衣青年随着公孙月来到了东南街口,只见街东三阁,街西一楼,清一色的姑苏风格,气派中亦不失精致婉约,公孙月亲切之余也大大地意外。
“好大手笔,一店四阁啊。”把青楼从外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公孙月这才做出判断,欣欣然迈入街东主楼。
暮色四合,青楼中早有往来人客,跑堂小二见到新来的两人,忙迎上前,不等公孙月出声询问便殷勤道:“小的看客官气度不凡,我家老板为贵客特设雅阁,不知客官有没有兴趣移步呢?”
“雅阁?听来甚妙。好友意下如何?”公孙月折扇半掩面容,眸若朗星,英气逼人。
玄衣青年只淡淡道:“随好友之便。”
“小二,带路。”
路经厅廊拐角,公孙月像是见到了什么古怪,脸色微微一变,穿过后院时,更是明显一震。
院中有溪桥花苑,亦是姑苏之风,并无异状,玄衣青年疑道:“怎么了?”
“无事。”公孙月很快便缓和下来,只望着小二的背影皱起了眉。
雅阁之上新燃起一室烛光,温暖如春,许是见两人文人装束,还在矮几上搁置鎏金炉,焚了一缕淡香。诚如扬州百姓所言,青楼佳肴的滋味堪得盛名。难能者,纵然青楼人声不绝,隔间内也是安静舒心,不受所扰。
吃喝间,玄衣青年见公孙月的眼光不时落到角落里一个瓷瓶内的鲜艳花朵上,若有所思,不禁好奇道:“心不在焉,究竟所为何事?”
公孙月摇摇头,“无他,不过是……这青楼确实雅致,那一枝鲜花,让我想起一个一定会喜欢它们的人。”
玄衣青年道:“原来你亦识得此花么?初见时吾也讶异,曾经在南蛮有所见闻,想不到此花离了当地也能全盛。不知你所说是何人?”
公孙月轻笑:“我的小弟,说来不怕见笑,他对这蝴蝶兰可是爱若性命,不知他见到此花有什么说法。”
“好友也有心了。”
“你不知道,我们兄弟几个,都疼小弟呢。”说起手足,公孙月愉悦中带着自己也不曾发觉的怅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玄衣青年静静地听着。窗外,最后一丝晚霞消逝了。
此时,主楼中一片喧哗,醉花月差使众伙计上上下下忙活着,预备演出几支歌舞,几个伙计分头前往雅阁通知客人前去观赏。敲到公孙月的门口说明了来意,那客人居然没有立刻答应,这是叫伙计十分意外的。
公孙月听罢只是想了一想问道:“青楼可住店么?”
“回客官,街东不留客,不过主楼之上另有客房,须得花姐亲口允了客官才可以。街西也有上房,只是近日出入城的不少,怕是不大得空。”
“花姐?花姐是谁?”
“呃,那是我们老板娘。”
“这样啊。”公孙月摸出一块碎银搁在伙计手里,“请老板娘过来吧。”
“啊这,老板娘现下怕是不得空,能否请客官……”伙计连连道谢,又为难道。
“无妨。”公孙月示意伙计先离开,“劳驾,取一套棋具来便罢。”
本就无甚响动的雅阁已经寂然无声了,算算时间,歌舞应已开场。过云烟里的章袤君看着远方的头顶上一弯明月,紧了紧身上的月白大氅,打算出去散散步。
已经初春了,还是冷,似乎数日前还落了一场雪,不过这几日的月色真是好。
步出花间阁走在廊上,自幼习武练出的敏锐耳力让他捕捉到一个隔间里传来的细微响动,很像是……棋子落定的声音。
倒真正是雅客。章袤君勾了勾嘴角,刻意放轻了脚步。
他的步履原本轻盈,现下更是轻若鸿雁,无声无息。
待走过了那一隔间,里中人突然说话了——
“无欲,这一着可是自寻死路哦。”
“哈,莫要妄下定论。”
“是么……”
章袤君脚步一顿,手中花枝在大氅柔滑的表面刮擦而过,一阵闷声。
隔间里,玄衣青年放下棋子,冲着对面的人扬起飞眉。
——先是在门外驻足,听你吾二人开口又有情绪上的波动。月,如何?
公孙月眨眨眼,目送他前去开了门。
章袤君是背对着隔间的,转身,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人。
那,另一位呢?
“冒昧了。”他对玄衣人颔首,镇定道。
玄衣人比章袤君还略高一些,他只看了章袤君两眼,便侧开身子,章袤君与面对房门而坐的人对上目光。
章袤君尚在想,这个玄衣人的注视颇不寻常,那双沉静眸子里的深邃,几乎将他透视了。这时,他听到坐在隔间里的人喊他:“兰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