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虎与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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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界东区，鸣空城门。
虎耳兽瞳的妖怪跟在红裙的女孩身后，剑眉星目笑意盈盈，让人不由得心上一颤，像是一架沉寂多年的古琴重又被人奏响，浮尘在阳光中旋舞。他弯腰凑到女孩耳边，轻声开口：“要找个地方歇下么？大人。”
被尊称“大人”的女孩安安静静冷冷清清，栗色长发如火红裙，怎么看都是未成年，不知怎么就能镇住后面那只妖怪。
她抬起头来，肌肤素白得像是冰雪：“去哪里？我不认识路。”她的声音也像是冰雪，清越好听可是寒冷。
“有我带路呢大人。”妖怪伸了个懒腰，“要不要去我的场子？”
女孩回头，微微皱眉：“你的场子？”
“是啊。”妖怪点头。
“你的场子一向很……神奇，一般来说绝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一点也不想去。”女孩看着他，字字恳切，“真的，穷奇。”
“喂喂，这样就过分了啊大人，那个可疑的停顿是什么意思啊？”穷奇无奈地笑笑，“我用我的节操保证，这回绝对是正经地方。”
“你还有节操那东西么？”女孩冷冷地问，“男人很多？”
穷奇心里一梗，简直想哭：“……嗯。”
女孩再度发问：“正常男人？”
“这我怎么知道？毕竟现在这世道，基佬多如狗，变态满地走。”穷奇耸肩。
“明白了，青楼。”女孩转身就走。
穷奇目瞪口呆：“大人请委婉一点！这是在下界！”
“好，委婉。”女孩点头，“供雄性生物解决某种生理需求的场所。”
“果然有够委婉……”穷奇叹气，“是酒楼啦……城里的满清风，我给人家看场子。”
女孩斩钉截铁：“辞了。”
“为什么？”穷奇挑眉。
他倒不是舍不得这份工作，只是好奇自家大人打的什么主意。千里迢迢到这来，忍受力量被压制的不便，不能只是回收旧部吧？
“找一个叫共工的家伙。”女孩轻描淡写。
穷奇的瞳孔微微一缩，“阿许大人？”
“放心，是共工。”阿许抬眼和他对视，瞳色是少见的银色，“你不去？”
穷奇苦笑：“先把手放下，成么？”
“成。”那只素白的手缩回了红色的大袖下。
他状似诚恳地把手按在阿许肩上，满怀深情：“我真的不想……”
下一刻清脆的声响扩散在空气中，穷奇的脸偏向左边，那是阿许给了他一巴掌。
以他们为中心，方圆十米瞬间沉寂，因为那些人都惊呆了……或者说吓傻了……
全鸣空城最好的看门狗，最拽的大妖怪，穷奇，就这么被人打啦？还是被个未成年的小女孩？
不对劲，从头到尾都不对劲啊！
想当初穷奇被一位大小姐看上，那女孩是外来的大家小姐，对穷奇求爱未遂哭天抢地，然后妹控少爷出场抬手就要给穷奇一巴掌……但那只手在半道上就被穷奇截住了咔擦一下捏碎了腕骨，听说养了好些年才给养好了。可这小姑娘，就这么打了穷奇？
穷奇再怎么说也是个妖怪啊，那小姑娘，再怎么看都只是个纯人类啊！怎么就能这么轻轻松松给了穷奇一巴掌？
穷奇享受着这么一大拨人的注目礼，心里有苦难言。
是，他确实是个很强力的妖怪，可妖怪再怎么说也还是妖怪，撑死了能当个神兽；可她阿许，是神啊。神要对什么人出手，那能躲开么？
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刚刚那一巴掌有点重，估计是她还没完全习惯被压制的力量，没太注意力度。得过会才能缓过来。穷奇捂着脸，有点眩晕。
“我觉着那小姑娘应该没事。”人群之中有人摸着下巴说。
“这不是废话么——我压十个铜子儿。”
“喂喂，你们不要太作死了啊！穷奇耳朵有多好使你不知道么？”
于是周围又一次沉寂。
穷奇吸了口气，拧了拧脖子。
阿许冷冷地看着。
他抬起手……大力地活动脸上的肌肉，顶着那枚掌印微笑：“大人你下手还是那么重啊。”
众人一惊，心说怎么怎么？居然用的是尊称？这女孩不简单啊！
“我的意思是，我真的不想去，但我得陪着你去啊。”穷奇心说不去会被打死的啊！那家伙一直都很暴力的！
“哦哦，那还真是，抱歉啊。”阿许淡淡地说，语气里毫无愧疚之意。
话是这么说，可他哪担得起啊。穷奇叹口气揉揉脸，打算把这一页掀过去：“受不起受不起啊大人，只求你下次下手能轻点儿，别让我破了相啊。没了这张脸，可就没人给你撑场面了。”
“你是在告诉我你很帅么？”阿许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问。
极其罕见的，穷奇的眼底露出一丝羞涩来：“大人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也……”
下一刻剧情急转直下，阿许说：“那些人盯着你看的眼神像是看耍猴，如果是跟猴子比你确实蛮帅。”
穷奇一僵，装作没听见那后半句，挑了挑眉：“被这种目光包围了也不走？莫非大人在等情郎？”
阿许一顿。
穷奇心里咯噔一声，心说不好！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喂狗。
还等情郎……等个鬼啊等！先不说有什么人够资格让她等，她就算等人也不会等来什么温柔俊雅的小相公好么？等来什么筋肉怪都没什么啦，阿许动手打他才叫糟！
果然……阿许轻轻地叹了口气，竖起手肘侧步上冲，狠狠地撞上了穷奇的肚子，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围观群众表示这个小萝莉好暴力，蜀黍都不敢勾搭了。
“我只是不记得该怎么办。”阿许居高临下，看着他头顶的乱毛。
“还能怎么办？让他们让开咯。”穷奇捂着肚子弓腰驼背，一阵一阵地吸气，“经过这么多年您依旧毫无长进啊大人……”
“……你闭嘴。”
“你是大人你最大，你叫我闭嘴我就闭嘴咯。”穷奇抬起头，目光扫过周边的人，“还不滚？等着过年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骤然凌厉起来，仿佛刀剑的清光。虽然此刻他龇牙咧嘴狼狈不堪，可无论是人是妖都被他惊了一下，于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噼里啪啦但孤零零的掌声。
阿许冷着脸，眉目间无波无动：“干得不错，一看就当过几年地痞流氓。”
穷奇只能苦笑：“大人你别玩啦，我那点底子你还不清楚么？”
阿许微微点头，向他身后扬了扬下巴：“有人一直看着你呢。”
穷奇一惊，回身看去。
这一看之下他的脸色就微微地变了，慢慢地直起腰来：“离鬼？”
那是个少年，眉眼精巧得一眼便可看出不是人类，长眉的颜色很淡，唇色也很淡，略显苍白的皮肤在阴影中也像是闪着微光，像是上好的玉器或瓷器。
他的眼睛里有很多东西，但没有一样是阿许看得懂的。凝视他的眼睛就像从极深的海底向上看，通透澄澈但空无一物。
他简直像是一幅古画，千百年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俗世欢闹。
“离鬼？你小情儿么？”阿许问的无比自然。
“不是啊，他是我老板啊……”穷奇叹了口气，惊觉他今天已经把一年份的气都叹完了，“小情儿是什么鬼称呼啦。”
“你分明听懂了。”
穷奇只能叹气了：“是是是。”
说来也真是奇怪，分明他们和那个叫离鬼的家伙隔着这么远，人声鼎沸马蹄声声，长发罗衫的女孩们咯咯地笑，汇合而成的声潮完完全全地盖过了穷奇那声轻轻的“离鬼”，可他却像是听见了一样，微微低头离开阴影走了过来。
感觉真是神奇，好像他们之间有着什么无法察觉的联系，他只需轻轻张嘴，他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把自己藏在穷奇身后。
似乎在多年之前，也曾有人像这样破开涌动的人潮来到她面前，然后对她伸出手。
她闭了闭眼。
等再睁眼的时候离鬼已经在面前了，女孩般精致的脸上写满人畜无害：“穷奇你是专门请假来拐带幼女的么？就不怕人家爹娘向你挥舞锅铲么？”
穷奇心说她有个鬼的爹娘，硬要说的话只有天地才够格吧？可吐槽归吐槽，老板问话还是得答。他侧了侧身，露出阿许的红色裙角：“什么幼女，这位就是我说过的那位大人。”
“就算有个活了几千年的魂魄，可大人看上去还是个需要爱护的小女孩啊。”离鬼笑笑，“这就叫合法萝莉。跟你青年身大叔心是一个道理啊。”
没等穷奇反驳，阿许先开了口。她偏过头，一缕发丝从肩头滑下：“你是什么东西？感觉不太像妖怪。”
“确实不能算是妖怪呢。”离鬼摊手。
他虽不是人类，可也并非妖魔鬼怪，而是“伪神”。
伪神这个种族最初生于人心，自成族群分理山岳，说白了就是山神河神之类的。他们虽然顶着神的名号却不能算是神，他们拥有神力但没有神位，行使神职但没有神权，顶多也就能涨涨水塌塌方，所以是“伪神”。
离鬼生于山神一脉鬼家分支，而山神一脉素以容貌出挑而闻名。
可离鬼最出名的还不是那张脸，而是那张脸上的笑。
他的笑容素来温暖柔软，用穷奇的话来说就是“石头柱子看见了也得折上那么几秒”，被喻为阳光下的玉石，借以隐喻他的美好与疏离。
玉石虽美，触手生凉。
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那疏离来自何处，因为离鬼向来平易近人且常带笑意，无论如何都看不出疏离。穷奇可知道原因，无非就是他们看到的离鬼压根就算不得是“离鬼”，真正的离鬼岂止不温和良善，简直堪称恶劣！
这跟他对着穷奇大肆嘲讽是一个道理，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不会嘲讽的，可他对着穷奇毫无顾忌地顶心顶肺。
可穷奇一点也不在意。
他知道离鬼从小就算不上是什么好孩子，打架爬墙惹是生非，还有点儿焉坏。可他很聪明，知道怎么才能洗脱嫌疑，还会一面低声梗咽一面把锅甩给别人，轻轻松松全身而退，留下背锅的家伙哭的声嘶力竭。他从小就知道怎么把自己伪装得完美无缺。
可完美无缺并不是什么好词，很少有活物担得起它，离鬼不在这些活物之内。
他就像只把刺都揣在怀里的刺猬，遇见小白兔就一起玩，遇见大灰狼就拔出刺来，这样他始终都是个可以信任的家伙。可那些刺并不能藏很久，它们生来就是要刺伤什么人的，当它们被摆上明面，必然会刺到离他最近的家伙。
穷奇就是离他最近的家伙，换而言之，他只会在穷奇面前显露本性。
除此之外他还善用自己的各种优势，比如美貌，再比如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
当初刚成年的离鬼接管了家族产业满清风，满座宾客无不对他的执行力感到质疑，于是离鬼微微一笑，说我会加油的，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希望诸位可以教教我，毕竟我不想受钉刑。
钉刑是大家族惩处犯人时常用的刑罚，鬼家有条家规说“使家族产业落败者施以钉刑”，在座的人都知道的。
离鬼这话的意思是我拿你们当自家人你们可不能坑我，你们就舍得看着我受钉刑啊？
众人一听心说果然是小少爷，对我们一点不设防。可人家信任我们我们也不能让别人看不起，再说了小少爷细皮嫩肉的，怎么受得住钉刑。
于是满清风一片热火朝天，连跑堂的伙计都忠心耿耿。
穷奇太清楚他离鬼是什么货色了，离鬼跟他一说他就听明白了，这是挖了个坑让人家跳呢。这又是表信任又是示弱的，再加上那张脸蛋，美人计与同情牌同出，那就是个火坑那帮蠢货也一个个喊着“美人赛高”扑通扑通的跳下去了。
离鬼这家伙，根本就是只白毛狐狸。
“不知大人大驾光临，失了礼数，望大人见谅。”离鬼微微的一笑，右手握拳伸了出去，“我是离鬼。”
阿许眨眨眼，也右手握拳伸了出去，和离鬼的拳头轻轻一撞：“我是阿许……”她顿了顿，鬼使神差般的有加上一句，“许诺的许。”
“明白了。”离鬼笑笑，“大人是有故事的人啊。”
“你不也是么？”她学着笑了一下，美得像是冰河解冻，万物复生。
离鬼一愣，这才看见那对银色的瞳孔。
那么明亮的眼睛，那么纯净的瞳色，镜面般映出她所看到的一切。
“离鬼你用这种见礼？”穷奇微微有些诧异。
那是妖怪间的礼节，表示自己清楚对方的力量，会倾尽全力帮助对方。
“怎么？太低了？”离鬼摊手，“没办法啊，你总不能指望我在大街上行跪拜礼，况且大人也不想把事情搞大吧？”
那个礼节在妖怪之间算是很高级的见礼了，可用在阿许身上还是不够格。她是神，众神之神，在她面前无论何人都得下跪参拜。
“我要走啦。”穷奇忽然说。
直截了当毫无过渡，穷奇向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也并未依依惜别的情怀。
离鬼只一愣便反应了过来，然后点头：“嗯，知道了。”
“给我乖乖听话啊，我不在你可摆不平那些混账。”穷奇伸出手去掐离鬼的脸，难得的表达出了关心。
“别太自恋了啊混蛋，你当我这少主是白当的么？”离鬼不甘示弱，扑上去双手掐在穷奇脸上，把那张俊秀的脸捏成狐狸捏成猪。
“不再是自恋吧？有多少女孩喜欢我你不会不知道吧少主？”穷奇加上一只手。
“嘁！喜欢我的人不是更多？”
“你那是把男人也算上了吧？你长成这样就是男人也会喜欢你啊！”
“在这一点上我根本比不上您啊阁下！”
“屁嘞！”
两人互掐掐的很爽，大写的嘲讽漫天飞舞。阿许左右看了看，默默地退了一步以示“我跟他们不熟”。
她已经看见有女孩驻足不前，看着这两个俊美的男人当街互掐而脸上绯红以袖掩面了。虽然不知她们联想到了什么以致面色羞赫，但显而易见，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似乎有点……麻烦啊。阿许想着，又走上前去抓住了穷奇的手腕。
穷奇比她高很多，她得微微的电器及才能够到他的手腕。她冷冷地说：“够了，停下。”
穷奇龇牙咧嘴：“等他放手！”
“你怎么不放？！”离鬼打蛇随棍上。
“尊老爱幼啊少主！”穷奇据理力争。
“爱幼！爱幼啊客人！”离鬼立刻反驳，看样子又陷入了新一轮苦战。
阿许幽幽地叹了口气，忽然间语调柔婉如流水：“穷奇，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两人一惊，齐齐低头看去。
只见阿许鼓着脸颊，镜面般的银眸流过一层雾，纤细的眉毛垮下去，是个委委屈屈的表情，眼中闪动着盈盈泪光。
穷奇面色一僵，离鬼则是一愣，继而慌乱，立刻松手后退一步：“那、那个，大人您……”
话才说了一半就被穷奇打断了。穷奇捂着脸，声音闷闷的：“大人你好意思么？我都没眼看了。”
离鬼又是一惊：“欸？欸！”
“大人你别装了。”穷奇又说。
他不是离鬼，他太清楚阿许的行为方式了，知道她对什么都无所谓，亲自上阵实施□□都是没问题的，摆个哭脸出来简直小菜一碟。
以前就有人说过的，别以为阿许无心就简单直接，说起谎来错漏连连。恰恰相反，正因为无心她做什么都像是诚心正意，招摇撞骗什么的做来更是得心应手。没准刚刚她还泪光盈盈地喊着“哥哥”，转眼间就招下天雷来轰死你了……哦，以她现在的能力可能招不来天雷，八成是个黑发红瞳的家伙从天而降，一边问候你的母亲一边踩着你的脸，要踩不死你他会放把火……轰……“欺负”了阿许的你成功牺牲自己为世界换来了一块煤炭，还是人形的。
以阿许的性格一旦被拆穿就不会再演下去了，所以她淡淡地说：“你知道啊。”
“我怎么能不知道？”穷奇哭笑不得。
他怎么能不知道？当初他跟在她屁股后头四处跑，什么样的她没见过？她是什么德行他会不知道？当初□□老淫贼的时候那造型还是他给帮着参谋的呢！也亏得是他，要换了那家伙来，光靠鼻血都能把他喷回上界去了！
说来也真是奇怪，他分明把自家大人的本性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还是顶不住那双眼睛里的盈盈水光。她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喊一声“穷奇”，他还是得心里一软。
莫非他是个萝莉控？穷奇认真地反省自我，然后排除了这个可能。
他喜欢的可是波涛汹涌的御姐，而不是什么一马平川的小女孩！
“先带大人回楼里吧，穷奇。”离鬼及时的打个圆场，“叙旧什么的，吃点东西再说吧。”
“我们哪有什么旧可叙？”穷奇嘟囔这，可还是向着阿许伸出手去，“走吧大人。”
阿许冷冷的看他一眼：“你当我是小孩子么？”
于是那只手拐了个弯，来到离鬼面前。
离鬼也冷冷的看他一眼：“你当我是女孩子么？”
“谁要牵你？”穷奇朝天翻个白眼，伸手抄走了离鬼腰间的黑色木牌，“奇爷我点菜去！”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虎与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