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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蛮荒之地蛮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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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洋河州的南部,靠海有一个小渔村,村里的人们家家户户都靠打渔为生,用卖鱼得来的钱到镇上买东西,用买来的布料给孩子们做新衣裳。他们并不穿什么鞋,长年只是赤着脚,踩着海水、踩着海滩上的沙子长大。他们也并不念什么书,孩子长大之后就从父辈手里继承家里世世代代借以维生的渔船,凭着一身从小在海边摸爬滚打学来的本领和勇气,重复着一代又一代的生活。
花嶙说,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他也曾经跟着父亲和母亲出海,把鱼晒成鱼干,挂在房梁上让风吹让日晒。村里从来不养猫,因为它们会偷吃,也从来不养狗。在这里,只要有人,只要有水,只要有鱼,几百年几千年,就都可以这么过去。
“啊——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都已经快要忘了。”
这里的生活对李承欢来说是陌生而新奇的,然而并不很让他喜欢,所以他更喜欢去镇上。在药房里做着抓药的活计,攒盘缠北上,或者等着有一天会有人来这里找他们。
可是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偏僻了。
李承欢时常这样想。他出生在南阳州,知贺县,百禄镇。南阳山阴一带是大夏有名的富庶之地,即使只是百禄镇这样一个小地方,也少有人为柴米油盐而发愁的。
不管是姑娘还是小子,似乎都修文好礼,崇武尚道。这里的人们不知道山阴和南阳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如今西蜀已经变成巴州和蜀州,不知道大夏和大汗北边儿打了仗,又停了战,甚至不知道大夏现在的皇帝是谁。如果有人这么问他们,他们大概会投以一个“不可理喻”的眼神。他们或许连“不可理喻”都不知道,他们只是觉得奇怪,谁吃饱了没事儿干会关心这个?况且有些人还很难填饱肚子呢。驰马诸国登岸通商,是没有惠及这个偏僻地儿的。
他们毫不关心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怎样的变革,因为即使是在战乱横生的年代,这里也未曾遭遇过战火铁蹄。相比之下,他们更关心明天鱼市的鱼卖什么价钱,东边街上布料铺子的布料是不是又涨价了,明天天气怎么样,能不能出海。
说是圣令达于四海,但李承欢找到镇上的衙门去,直接被衙役给轰了出来,而最近的县府衙门离这里还有好几天的脚程。若是坐马车兴许要快些,但这里没几户人家里有马车,就连牛车羊车,也都是很少见的。
但不化之地也有不化之地的规矩,有它的故事,有它的传说。李承欢在药房里做伙计,便时常听到这样的传说或者故事。人们说起它的时候,总不免有些唱大戏似的夸张。
这个老渔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反正这里的人提起它时嘴上都说“咱们这个老渔村”,附近还有几个一般模样的村子。村与村之间似乎从不往来,说起另一个村子,他们也只是“二里湾”、“三里沟”的叫,而虽然这么叫着,实际上村与村之间似乎也并不就是隔着那么二里三里的路。
镇上也同样有种荒凉的冷清,但生意还是照做的。药房像药房一样开着,卖米的也像卖米的一样卖着它的米,铁匠铺子里的铁匠就像铁匠一样成日里敲敲打打。市集也有,是热闹的,也是蛮荒的。
对于这里的人来说,除了眼前的生活,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不必议论的。
李承欢和花嶙刚刚漂流到这个村子的时候,据说衙门里倒是来了人看了一看,不过走了个过场就又回去了。后来两个人收拾了一个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人居住的破屋住下,也没有人来管他们。
他们两人身无分文,花嶙在当铺里当了个玉扳指,老板只给了他两筐鱼的钱。于是就指望着这两筐鱼的钱,他们度过了最开始那段最艰难、最落魄的日子。后来,李承欢从镇里药房的大夫那儿求了个活儿,花嶙也在鱼市里找了个活计,日子才算渐渐不那么窘迫了。
夜里回到那个破屋,两个人相依而眠,不知今夕何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回去,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找到这里。花嶙渐渐开始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孩子,发现逃出来的日子并不像想象之中那么美好之后,到底也害怕了起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啊……”
往往这个时候,李承欢会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哄他入睡。花嶙仰起脸来看他,问:“我们……不会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吧?”
在这里,他是哥哥,花嶙是弟弟。两个人相依为命,真就像一家人似的。
“不会的,顾庄主一定能找到我们。”
“可是我不想他找到我……”花嶙抽着鼻子,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相信我。花嶙,等回去之后,咱们再亲口听他解释。”
日子一天一天浑浑噩噩地过去,虽然清苦但好歹还算得上太平,直到有一天的夜里,李承欢和花嶙才算真正见识到这个地方原始的可怕。
那天李承欢回到家里以后,等了很久都不见花嶙回来,他心里担忧不已,于是决定去鱼市上找他。虽然这个时候鱼市早已经散了,但他总归得做点儿什么。
他走到半路,就见平地里有一群人围在一起,远远望去,人群围住的地方火光冲天。李承欢心里顿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挤进人群里一看,那空地上堆起两堆柴火,一个官差模样的人举着火把站在中间,正高声宣布着什么。李承欢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因为他看到那其中一堆柴火上绑着的人——正是花嶙!
花嶙一见到李承欢,就拼了命地扯着嗓子喊:“哥——救我——救我!他们要烧死我、我、我还不想死,我害怕……”
他以前怎样张扬、怎样跋扈,不过是因为有恃无恐。有顾镇晔宠着、护着,他再怎么任性都有人包容着,闯再大的祸也有人给他收拾烂摊子。但在这里,他什么依靠都没有,他的威胁只会被人当成挑衅,他的蛮横只会给他招致更多的灾祸。
李承欢冲上柴火堆想把花嶙解下来,却被几个大汉粗暴地拉住。他的声音也止不住地颤抖,质问那穿官服的人:“我弟弟犯了什么罪,你们要这样对他?这里难道没有律法的吗?大夏的律法,哪一条允许你们可以不经审问就烧死一个人?”
围观的人仿若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那官家人也不以为意,挥舞着他那吞吐着火舌的鬼魅似的火把,说:“这两个人躲在野地里欲行苟且之事,幸好被我们及时抓住。这是禽兽之举,伤风败俗,天理不容。你说是天理大——还是法理大啊?”
围观的有人起哄:“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不烧死他们,海神爷爷就会发怒,掀了我们的船只,让我们捕不到鱼。必须烧死他们,让海神爷爷熄了这口火气!”
“不是的!不是的!是他强迫我的,我没有做坏事、没有!”花嶙喊得声嘶力竭,但没有人理他。
另一个火堆上绑着的人是这村里一个二流子,平日里无所事事,靠着在磨房干点儿力气活儿才能吃上饭。村里很多姑娘都被他骚扰过,村民们早已对他怀恨在心,然而又没有什么由头可以治他,如今终于被他们抓个现行,他们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
即使死到临头,这人还满嘴的龌龊话。“哼哼——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这小公子腿有多白,皮肤有多嫩!奶奶的,要是真能来上那么一次,就是死了也值了!哈哈哈——你们不是要烧死我吗?烧啊!来啊!等老子死了到了阴间,再和我这小媳妇儿做一对鬼夫妻,天天快活似神仙——哈哈哈——”
“二莽子!你死到临头还满嘴污言秽语!放心,今天阴间大开门,阎王爷收小鬼,你的死期到了!”
那官家人叫人往柴火堆上泼火油,李承欢尖叫着扑过去:“大人——大人、我求你了……我弟弟年纪还小,他什么都不懂,你们就放过他吧!一定是……一定是这个人强迫他的!我们兄弟二人都是在正经人家长大的,不料家乡发了大水,几番流落才逃难至此。我们只想求个安生,在这里讨口饭吃——您就大发慈悲,放过我们吧——”
有人凑到这官家人耳边说:“官爷,这两兄弟来路不明,你看他们长得就一副狐媚样儿,正经人家的儿子,哪儿能跟个姑娘似的细皮嫩肉的?他们来咱们这儿之前,还指不定是做什么行当的呢!别让他们污了咱们这儿的风气,祸害我们的小子姑娘。”
“大人!官爷——”李承欢膝行到这人面前,跪求他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们兄弟俩绝对不是什么歪风邪气之地出来的……举家皆难,流亡至此,真的只想求一条活路!官爷——”
许是李承欢这般哀求令人动容,终于有老者站出来替他们说话:“二莽子是什么人我们都知道,这两位小兄弟,看着也不容易。”
“就是,这两位小兄弟也都是有正经活计的人。既然人家都说了不愿意,那就也是被这二流子害的!要是因为这个就这么白白搭上一条命,岂不是太冤枉了?”
李承欢赶紧说:“官爷,几位大叔说得对。您明眼识人,绝对不会滥杀无辜。您就大发慈悲,放了我弟弟吧——”
“嘿嘿——哥哥长得比弟弟还俊!我二莽子不亏了!美人儿,你要不要也和大爷我一起共赴阴曹,做一对冥间鸳鸯啊?”那二莽子一脸猥琐,官家人手一挥,终于叫人浇了火油,又让人把花嶙给放了下来。
火把如同流星一样划破夜空,落在柴火堆上,一下子燃起窜天焰浪。李承欢一下子脱力瘫坐在了地上,花嶙爬过来依在他身边,脸吓得丝毫血色也无,喊都不敢喊了。
那二莽子刚开始还满口叫唤,骂天骂地骂鬼神,到后来就渐渐只能惨叫了,再后来,终于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
火安静地燃,柴火噼里啪啦地炸,人群渐渐散去,李承欢和花嶙仍然依偎在原地。劫后余生,两人心里却都没有一丝庆幸可言——这个地方,他们再也不能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