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回忆 ...
-
“……南常子虽然性寒味甘,但若捣制成药泥,外敷于刀伤上,不出一个时辰便能止血化脓……”
温和清亮的男声遥遥传来,忽远忽近,从那似曾相识的漫长记忆中来,飘忽不定。
是谁呢?
“……凉月根性毒,虽有麻痹之用,但切记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动用——博远,走神了?”
头上一下不轻不重的轻击,仿佛混沌中一记打散迷雾的重锤。倏忽之间,许博远便感觉像是从某个地方的深处被打捞起来,神志一下清醒了——
他睁开眼,眼前正是澍州府外郁郁葱葱的山林,脚下是带着点湿润的土地。晨露还挂在草叶尖上,欲落未落。
周围没有海怪腥臭的气味,远处澍州府城门外热闹的人声还能遥遥传到这边来,添了好几分人气。
少年迷茫地看着周围,再看向叫醒他的人。
身旁着白衣的俊逸男人笑了笑,也不怪罪于他,把手中还沾着泥的凉月根递过去:“认真听,以后要是给病人开错药方了怎么办?”
师父?
见到多日来想要找的师父就在眼前,许博远怔愣了好一会儿,眼睛酸涩,渐渐泛出了泪光。
“师父,”他喊道,言语间有浓浓的委屈与心酸。
男人摸了摸许博远的头:“师父在,别担心。”
许博远点点头,抹了把自己的眼角。
“继续往前走吧,今日的早课才刚刚开始呢。”男人说道,便转身往前走。
今日的早课?不对。
方才,我在哪里?
许博远俊秀的双眉渐渐蹙了起来:“师父……我好像刚刚还不在这里呢。”
男人转过来笑了笑:“魂还在神游,没回来?”说着冲他招招手,“走吧,咱们今天还有很多功课呢。”
“不……”许博远皱着眉,微微闭眼,像是要记起被自己遗忘的什么事情,“有个人……我得回去……”
朦朦胧胧的几根线条在他的脑海里勾勒,成了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年模样。但不管他怎么努力,他都无法回忆起那人的样貌。
他看见那人向他奔来的决绝身影,他听见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他感觉到胸腔里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平和安宁的狂乱。
他伸出手,按住了疼痛的左肩。
“师父,我要回去了,”许博远说道,“他需要我。”
他的师父脸上笑容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些许落寞的苦笑,过了好一会儿答道:“留在这不好吗?在这里,为师能保你一生安稳,无忧无虑。”
他向许博远伸出了手。
许博远没由来得觉得一阵苦涩,他觉得眼前的男人身形似乎更加瘦弱了,仿佛只要一阵风,男人就会化作云烟逸散,不再存在于世。
然而许博远很清楚,那个他连名字和样貌都记不起的人在等他,他必须回去救他。尽管连他都说不出,这样近乎可笑的想法是哪里来的。
“师父,”许博远轻声说道,湛蓝的眼眸却愈发明亮清澈,“我欠他一条命,我得回去还他了。”
男人慢慢放下手,眼神里闪着复杂的光。半晌,他开口道:
“为了那人,你连为师给你的训诫都破了,为师还能说什么?”
许博远还想说些什么,被男人阻止了。
“为师曾想让你避开这世间万般苦难丑恶,无差无错地过完一生,没想到终究躲不过命数,”男人平淡地说道,脸上有许博远读不懂的难过,“只因你是……罢了,走吧,时不待人了。”
“师父,你方才说我是什么——”许博远敏锐地抓住了自己师父话语里停顿犹疑的地方,却没能等到他想要的答案。浓白的云雾从山林深处翻卷过来,渐渐淹没了他眼里的所有色彩,包括那个身形瘦削的男人——
少年的意识亦随着这重重白雾堕入无尽的沉眠中。
“这样好吗?就让他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你?”
雁落山谷里,麒麟抱着双臂,看着白泽的神识从许博远身体里出来。神兽本来就虚弱的神识因这一举动消耗了大部分力量,只能堪堪维持住黯淡的形态。
那团光渐渐膨胀,勾勒出一个高大的人形。一个身着银绣白衣,温润如玉的俊美男人出现在了麒麟眼前,只是对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脸色苍白,身形羸弱。然而这已经相当不容易——这部分神识能离开本体这么久,如此安全完整地支撑到现在,算得上是万幸了。
“他以后能明白的,”白泽惨淡地笑了笑,“总比你把你自己的传承者丢到那鬼地方好——要不是他,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次和你说上话。”
麒麟冷笑一声:“就那孩子现今的模样,不去罗生门血海里滚上一遭也难成大事!话说回来,趁着你还有口气,咱们来算算把我压在青云峰下这一百年的账!”
他虽然恶声恶气,却没有动静。白泽心知对方嘴硬心软,苦笑道:“你以为这一百年我就好过了?若不是我压着你一百年,现下的形势如此严峻,光靠着这些术师,用不了十年,海中怪物便会占领了整片大陆。”
麒麟眼神一厉,整个人散发出可怕的威压:“莫不是……那地底妖魔又来了?你又如何知道的?”
“这很简单,”白泽淡淡地说道,“每一百年,我都有一次窥探天机的机会。”
“那可是要拿修为去抵换的机会!”麒麟又惊又怒,“这人世间都多少年,经历过多少天灾了,人类像那烧不尽的野草,自能生存,值得你这么做么!”
“我的道和你的道不同。你的道是辅佐贤君,而护得天下苍生安平是我的道,我的责任,我生来的使命。”白泽答道,手指在空中划了几道,白银似的线条描绘出一幅简易的风炎大陆和四海分布图。
麒麟脸黑得像他方才赶走的黑无常,似乎只要白泽再多说一句话,他就会上前开揍。
白泽看了他一眼,无奈笑道:“得了,别生我气,我没有多少时间,力气都用在护着你的传承者上了。”
麒麟只好作罢,生生闷下这口气。
白泽继续道:“我前几月回到极北,从沉海开始一路南下,从北到南,异动逐渐增多增强。我记起千万年前大战结束后,天神将地底魔头分裂成四部分,因四海灵力最为清澈丰沛,便将那四部分分别填入海底深处,最大的那块便在离海——虽然这海中异动,不过是这一年来的事情。然而,在一百年间,就在我将你压在青云峰下之后,青龙、朱雀、玄武和白虎都进入沉眠了。”
他神色凝重地看向麒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神兽可以不眠不休,精力十足地守护风炎大陆一万年,每一万年后便是为期千年的休眠。一般来说,六头神兽并不会同时进入休眠,换做以往安宁的情况,即便只有白泽和麒麟,也能护好这一片大陆。
现在那海中的妖魔似乎是看中了大陆防守最薄弱的时期,选择在这个时候开始躁动。单靠着眼前虚弱的白泽,和还有千年就到休眠期的麒麟,要打退当年天神全力出动才打败的地底妖魔,显然太天真了。
“我把你压在青云峰下,就是为了借着那处的气脉,把你的气息压制住,”白泽道,“魔头终将汇集自己分散在四海的力量,卷土重来。眼下获胜的机会如此渺茫,而你是人类能够依靠的最强后盾。”
“你既然已经窥得天机,又为何不在一切开始前亲手阻止?这一百年间,你又在做什么?”
白泽轻声道:“天机给我看的,不过是些残影,我哪知道一切的因缘巧合呢?况且我试过了,结果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麒麟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我失败了——”白泽眼神阴郁,“我到了离海,发现那其中的邪气最为浓郁,也是最强大的,本想一鼓作气除去,结果不自量力,本体被伤,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接着苦笑摇摇头:“也许我不该做这许多,毕竟天命不可违。现在离海里那东西吞食了我的肉身,压制了我剩余的神识,力量上应该是大有增长。原先我还有两千年才到休眠期,现在神识被压制,肉身被吞,这一走就好几万年才能相见了——也许是报应吧。”
白泽说完这么多话,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身体也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是一股缥缈虚无的淡烟。
麒麟双眼亮得摄人,在这昏暗的白昼耀眼得像黑夜中的火炬。除了他和白泽所在的地方,原本是一体的官路龟裂开来,露出一道一道深深的沟壑。
见到友人为自己如此,白泽又道:“你的传承者,会是所有的关键。不要担心,对他好些。还有——”
白泽的眼神落在了他身边躺着的一排人上,他跟在叶修身边这么久,自然是知道这些人的身份。
他能在他们身上窥见整座大陆动荡不安的未来,悬在绳上的安宁。
但就是这些人,还有他们背后的组织,是白泽窥见的那生灵涂炭的天机中,唯一能改天命的关键。
“把他们送回去吧,极北以南的术师阁,”白泽指了指地图上术师阁的位置,在上面画上了一个金色的圆,闪闪发亮,“去集结我们还能找到的盟友,让术师阁成为你的助力,他们日后将会是风炎大陆最强大的组织,无所不往,所向披靡。”
夕阳余晖快要散去之时,术师阁迎来了云国的贵客。
黄少天前脚刚带着人踏上术师阁大殿前的地面,后脚就有人急急忙忙地冲过来想要报告事务。
都还没见着自家文州呢。黄少天内心嘟嘟囔囔地好一顿委屈,面上却一脸正经地看向跑得脸色潮红的女术师:“什么事跑得这么急?”
“副、副阁主……”那位女术师也顾不上副阁主身边一堆明显是外面来的贵客,喘着气说道,“阁主让您立刻去后山一趟!苏前辈,沐橙和双花前辈,还有一个水系小术师……被人发现昏迷在后山上!”
“可是神枪苏沐秋?”黄少天背后一个俊逸温和的男人问道,在得到女术师的肯定之后,转头对面色惊疑的黄少天说道:“黄阁主尽管前去查看情况吧,不必顾虑我和泽楷。”
黄少天略带歉意地看了江波涛一眼,点点头,对女术师说道:“带着这几位云国的客人到大殿里入座,我和阁主稍后就来。”
说着他匆匆忙忙地往后山去了。江波涛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黄少天离去的背影,扯了扯身后男人的衣袖:“你说这怎么回事?”
周泽楷收回自己远眺的目光,毫不在意旁边引路的女术师偷偷打量他的目光,他轻轻说道:“刚刚,有人。”
“嗯?什么?”
周泽楷想了想,摇摇头:“没事。”
麒麟站在远远的御城山脉上,眺望着术师阁主塔的塔尖。
他伸手拍了拍手上那团愈发黯淡的球形光团:“怎么样,算是把你的徒弟给安全送回来了。”
光团只闪了闪,又黯淡了下去。
“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麒麟不耐烦地答着,把光团塞进了自己的衣袖里,手指抽回时摸到袖兜里两只骨牙司南上繁复的咒文纹路。
两只司南在叶修入了罗生门那一刻便失去了光芒,灰不溜秋的,毫无动静。
除了麒麟,没有人能找到灵瞳之子。
麒麟吐了口气,转过身来,眼神毫无感情,投向御城山脉后广阔的极北之地。
他并非第一次站在御城山脉顶端,俯瞰这片大地。千万年来六头神兽如何在这里碰撞出惊天动地的响动,也未曾搅动改变这块沉默的圣地。
而今风雪呜呜吹过,除了遍地白雪和稀疏松柏,极北大地好一片白茫茫的死寂。
许博远醒来的时候,正是月上梢头的时分。
他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柔软的白色大床上,伤口包扎上了雪白的绷带。不知那床垫了什么东西,人躺上去就陷了一半,软绵绵的,舒服得不得了。
神色恍惚的少年挣扎着起身,动作僵硬地下了床。
肩膀上的伤口被牵动,细密的疼痛传了过来,许博远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似的,赤着脚,跌跌撞撞地扑向房间外。
他打开门,外面正是一间小小的会客厅,中央摆一张雕花圆桌。苏沐秋、张佳乐和孙哲平正坐在桌边,有两个面孔陌生的男人也在那里。众人见许博远出来,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谈话,眼神移了过去。
苏沐秋连忙上前去扶:“小许,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脚上还不穿鞋!”张佳乐一看,连忙跑进许博远出来的房间里拿鞋子让他穿上。
许博远眼神空洞,像是失了魂一样,接过鞋子穿上,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也不说话。
苏沐秋沉默了半会,从房间里抱来许博远的衣服,一件一件让他穿上。在苏沐秋抖开最后一件外衣时,一块木牌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许博远双眼终于有了生气,他慢慢蹲下身,把那块木牌拿在手里。
木牌没有经过打磨,摸着有些粗糙,上面简单刻着两个大字,便再也没有别的装饰。
“蓝……河……”
那道瘦弱的身影在许博远布满疑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留下一点微笑,又匆匆前往他看不见的地方。
许博远感觉自己的力量开始不受控制地翻腾,却相当温柔地,在自己的经脉血管里成倍成倍地增长。
他的左臂忽然发出一阵银白的柔光,一如叶修在天枢塔上觉醒传承者血脉那般,银白色的繁美纹路瞬间蔓延了许博远的整条手臂。
苏沐秋不敢置信地看向许博远:又是一个传承者!
房间里所有人都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汪洋般庞大的力量,其中散发出温柔却悲伤的气息。
许多本来不会被连在一起的细碎线索在苏沐秋的脑海里快速成型,构架起一个大胆疯狂的结论。
难怪那双眼睛……连咒术都无法遮挡!
就在纹路完成的那一刻,许博远透支了力量,身体失去力量,晕了过去,手却仍旧紧紧地攥着那块木牌。
苏沐秋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他该不会是……传承者?”黄少天头一回见到传承者觉醒,惊得下巴快掉在地上,“前辈,我记得叶修也是一个传承者?”
苏沐秋看向眼神惊异的众人,点点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叶修是神兽麒麟的传承者,他的消失也许和麒麟有关系,而救了我们的可能也是麒麟本尊;而小许……”他不禁停了停,带了点感慨继续说道:“力量如此温和,加上那样的颜色,应该是神兽白泽的传承者。”
喻文州走过去,细细地观察了一会许博远手臂上的纹路。银白色的繁美纹路还未褪去,隐隐闪动着柔和的光。
他沉声道:“这个孩子的身份必须保护好,他是我们对抗地底妖魔的利器。尽管现下神兽不知所踪,我们获胜的几率实在微乎其微,然而有了传承者,或许我们还可以搏上一搏。”
喻文州看向苏沐秋:
“前辈认为如何?”
苏沐秋眼神复杂地看着怀里昏迷的许博远,叹了口气。
“如果小许同意,我不反对。只是这传承者身份,又哪里是这些孩子能够承担得来的沉重?”
一时屋内沉寂无言,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不知是对谁道:
“谁让他们两个,命都拴在一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