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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再见 素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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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未坐在一所老房子的屋顶上,神情开始有点不耐烦,时间有点久了啊,还没有收拾好吗阿未心想,再不出来就要下去喊她了。就在这会,她出现了,一个穿着整洁、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冲阿未笑了笑说:走吧。说着回头看向走了几十年的那条小路,蜿蜒着进了她的老房子。“还是没有回来啊,你们”。迟疑了一会,老妇人略带苦涩的眼神忽又变的坚定,看向阿未,点了点头,再也没有回头看,阿未也不说话,领着老妇人转瞬就消失于天际...
“素秀啊,今天煮的菜有点咸了啊” “素秀啊,你怎么把我裤子的口袋都给缝上了” “素秀啊,辛苦你了,我们的孩子一定像你一样好看” “素秀啊,你也开始长白头发咯” “素秀啊,我失言了,说好了我送你的...”
素秀陷在漫长的回忆里失了神,毫无防备的,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你的时间到了,该走了。素秀一惊,偏头往床边看去,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身形纤长,面无表情。
“你是谁?”
“领路人。你在人世的时间到了,我来引领你离开。”
“真好啊,还有人来给我引路。 ”素秀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他的出现,对自己即将面临的死亡也不慌不乱,只是心里有一点点遗憾,好像很久都没见到孩子们了,近来记性越来越差,连孩子们的相貌都快记不清了。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男子沉默,只是冷冷的看着她,也不催促。
“呵呵,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罢了,好像很久没有人跟我说话了。”素秀平淡的说着,语气中没有责备,没有抱怨,像是早已习惯,早已接受。自从孩子们离开她,走的越来越远,随着时间的推移,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后来,偶尔打个电话,说两三句话。她不怪孩子们,他们很优秀,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有优异的成就,老大甚至都已经定居海外。
是啊,他们怎么会不优秀呢,正新的孩子怎么会不优秀呢。正新那么聪明,那么博学,如果不是遇上那些年,他肯定会有一番作为的吧。生不逢时吧,他那样骄傲的人,花了那么多时间去读的书,学的知识,全然用不上,他写的书,写的文章,成堆成堆的放在家里。本来就是一个不识柴米油盐的公子哥,为了养活她和孩子们,成天成夜的在田地里干活,有时实在受不住了,也会抱着她大哭一场,因为他的手抖的快写不了字了。好不容易熬过了那段时期,他的身体却容不得他再去实现当年的抱负了,他只得用心教导孩子们,倾尽一切也要支持他们的发展。只是...
“喂,你该跟我走了”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她的思绪,声音里带着催促。
“我知道的,你等我收拾一下,我很快就来。”素秀朝他宽慰的笑了笑,就像知道他一定会答应的样子。
男子后退几步,他知道她要收拾的是一生的回忆,这是《死神守则》里的规定的,要给临死之人时间跟过去做一个告别,跟所爱的人做一个告别。只是她没有任何人相送,老房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身形慢慢隐没之时,他轻轻说了一句:我叫阿未。
素秀没有动,只是艰难的勾了勾嘴角表示欢喜。只不过一会的功夫,身体就越来越沉重,眼睛也快要睁不开了,可是她还是想再等等,跟正新还有话要说,跟孩子们也还没好好的送告别。
素秀想起跟正新第一次见面的场景,1956年的冬季,很冷很冷。她跟妈妈起了大早蒸了馒头包子到早市上卖早点,一个围着厚厚的红围巾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在摊子前一个急刹车,匆忙的说:给我来两个包子。说完急急的递了两个硬币给她,拿了包子就迅速的蹬着自行车走了,她冲着他的背影喊“哎,还没找钱呢”。他头也没回,挥了挥手“明天再来!!”
果然,第二天他再同样的时间出现,也是匆匆拿了两个包子就走,又是丢下两个硬币,还没等找钱就蹬着自行车飞快的消失,还没等她开口,他就挥了挥手“明天再来!!”
素秀纳闷,还有这么奇怪的人,钱都不要,还每天多给。就算再赶着上课也不至于这么慷慨大方吧,而且还围着红围巾,谁家有这么鲜艳的围巾呀,还是一个男孩子围这个颜色,也不怕给人笑话。
接下来几天,同样的事情一再发生,每次想给他找钱的时候,他都飞快的骑走,甚至脸上还带着笑意,素秀有点生气了,这是看不起她吗。于是第二天,素秀早早的把该给他找的钱包在纸上,攥在手里,下定决心等他一过来就迅速的把钱塞到他的书包里。正新没有防备,一下就给她拉住了自行车,讶异的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就像她意料中的那样。得手之后,素秀长呼一口气,“这下不欠你了,你记得下次要等我找了钱再走”。
看着素秀认真的表情,正新哈哈大笑“我早晚是要找你拿的,你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那可不行,欠人钱我心里不舒服” 素秀义正言辞道,正新看着素秀,有一瞬间的沉默,心里想着,看来这个方法行不通,得换一个办法。
正新突然发问“你喜欢看书吗”。这下换素秀呆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会提到这个,这是她心里的痛。她多想跟他一样能每天上学啊,去年的她还在校园里规划着未来,想着一定要上大学,想着喜欢的职业,今后的人生...可也就是在去年,父亲的工厂被国家“赎买”,自此一家人住进一处狭窄而又破旧的民房里。其实她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那么大的工厂说没就没了呢,年轻时辛苦打拼下来的家业,几年前还计划着等素秀上完高中就送她出国。素秀的成绩优异,又是父亲的独女,从小被父亲捧在手心里,性情高傲,甚至有些娇纵,然而,事事变化如此之快,父亲在打击中一蹶不振,一向养尊处优的母亲求着人家教她蒸馒头的法子,母亲学的也快,不多日已经能拿到早市去卖,也正是因为母亲的坚韧性格,使得这个家勉强维持,只是供素秀上学已是不可能了。素秀一开始整日躲在自己房里看书,不肯出门与人相见,她不敢面对别人嘲笑的讥讽的眼光,尤其是面对那些她曾经不屑理睬的同学。只是后来,见到母亲短短一两个月就消瘦下去的摸样,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素秀着实不忍心,咬了咬牙,放下自己那极强的自尊心,每日与母亲一道起早贪黑,一道推着小车上早市,遇到有人嘲讽,她们也很有默契的一言不发,不予理会。只是素秀已经忘了自己在夜里偷偷哭了几次,想到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上不了学,看书的时间也逐渐变少,自己的理想从此再也不可能实现的境况,一眼看到人生尽头的绝望感每日侵袭着她,让她几欲崩溃。现在竟然有人问她喜不喜欢看书,她该怎么说,说喜欢吗,喜欢有用吗。
“不喜欢,问这个做什么”僵硬的语气回答道
正新也不意外,冲她笑了笑,“我这有很多书,多的都要扔了,想着你要是喜欢的话,就送你几本。”
素秀一听,瞳孔不自觉放大了几倍,其实心里真的很想要,但是不好意思承认,正犹豫之际,素秀妈妈对着正新笑着说:“我们素秀很喜欢看书,孩子,你要是书多的话愿意借我们素秀看看就再好不过了。”
一听到这,正新连忙点头“愿意,愿意,当然愿意。”说完还没等素秀开口,就说“后天傍晚我把书送到你家门口,到时你出来拿。”说完骑着车又飞快的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哎,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吗”等素秀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走远,只剩下素秀和妈妈无奈的相对一笑。
素秀看不到正新骑着自行车离去时的脸庞洋溢着怎样的笑容,就像长久以来的计划终于得逞似的开心。素秀一直没有注意到正新,尽管他们就在隔壁班,尽管正新一眼就被素秀在树下看书的身影所吸引,尽管他每天都默默注视着她,在校园嘈杂的嬉闹中,素秀的存在就是他眼中最美好的景象。正新长的白白净净,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意气风发的少年样,就像他的长辈们那样,浓浓的知识分子的气息。正新的爷爷原来是个大学教授,颇有名气,后来退休在家,正新的父亲留洋归来以后也在大学任教,母亲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小姐,一家人在当地名望颇高,只是正新一向低调,从不在外提及自己的家世,因而素秀不曾听说过他,当然,素秀对这些一向不太关心,以前的她似乎也没几个瞧得上的人。她也从来不知,有这样一个少年一直关注着她,想尽办法要帮她。正新最初悄悄地在素秀家门口放上过几本书,里面装着一些银子,可是素秀一家人都以为是谁落下的,没想过占为己有,后来给路过的乞丐捡走了。到她们家的早市摊上买包子也主要是为了让素秀多赚些钱,其实在他们家必须是吃过早饭才能出门,正新就每天起的大早 ,绕了远路经过早市,再匆匆忙忙赶去上学。然而这些当时素秀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个很奇怪的少年每天都来买包子罢了。直到他们结婚后多年,路过一家包子铺,正新想起少年时的事情才与素秀讲起。
有了约定,素秀开始正视起正新,甚至有些期待他的出现,等着他送书来,比预想的时间晚已一些,正新满头大汗的出现在素秀家门前,手里抱着一摞的书,上气不接下气的解释着,自行车骑到半路上掉了链子,弄了半天弄不好,后来索性丢在路上,自己跑过来了。素秀看着他手上沾满车链子的黑油,额头上也有好大一块,又气喘吁吁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正新也跟着笑了起来。
由于借书还书的一来二往,两人还时不时交流对书中人物的看法,观点,天高海阔的交谈,两个人也就顺其自然的越走越近。
只是好景不长,知识分子竟也逐渐被打压,不到两三年的功夫,正新一家也呈现不可挽救的凋零败落之势,正新的爷爷在对世事的痛惜中过世,一家人的生计更加窘迫。而此时,正新与素秀也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新家里已不如从前,而且往后还会更加衰败,但素秀不在意,无论正新的境遇如何,她都愿意追随。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在她的心里,早就已经深深的爱上了这个善良正直、抱负远大的少年。两个人心意相通,尽管正新的父亲一开始反对他们的结合,但与素秀一番交谈之后,心里对这个锐气不减的姑娘有了改观,加之自身面临的危机也使得他没有那么多心力去计较这些门第之别,慢慢的也就点头同意了。于是,就在1959年的这年秋天,素秀正式嫁给了正新,正新读完高中之后,由于家里的境况不容乐观,且他还有一个妹妹要供养,综合考虑起来,他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转而到机关单位里干了文员,头几年一家人的生活还算不错,素秀生了两个儿子,但接着就遇到了那惨痛的十年,正新的父亲、母亲都被打上了“□□”的标签,他自己工作被辞了不说,差点被送去劳改,父亲母亲为了保住他,竟一起自尽,留下遗书断绝父子关系。正新受了重大打击,却还是无路可走,只得“上山下乡”,参加劳作。结果磨灭了理想不说,落得一身病根。素秀始终相随,她不忍心让他独自面对这样的苦痛与绝望。其间,素秀生了一个女儿,正新一直想要一个女儿,他总说女儿可爱。可是偏偏女儿生于这样的光景里,想到这,正新每每都要感叹良久。
还好,还好,一家人齐心协力熬过了那些年,中间有过多少的苦难、艰辛自不必说,总算一家人都还活着,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
可惜呀,正新去的太早了,大儿子刚外出工作没几年,要不容易能养活家里的时候,他的身体却日益衰败,那些日子,他总是拉着素秀的手不停的说,如果他走了,素秀该如何如何,说着对不起她,让她受了那么多苦,说到最后,还是一句,舍不得。舍不得素秀一个人,孩子们也终将要慢慢离开家,到时她该多孤独啊。正新撑了两年,离世的时候紧紧握着素秀的手不肯放开,素秀伏在他耳边轻轻的说:我知道你尽力了,我不怪你,你等着我,等我去见你。
后来,孩子们都离了家,有了自己的家庭。也都经常提出要将素秀接到身边,好好赡养。但素秀都拒绝了,她说:你们爸爸只认识回家的路,我得等着他。
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素秀开始记不太清很多事情,走路的步子也越来越缓慢,脸上的皱纹也多到看不出年轻时的模样,她有时照着镜子也会吓一跳。唯一不变的是,她知道,正新一直都陪着她呢,她一点也不觉得孤独。
终于,这一天到来,她很平静,甚至有些欢喜。就快要见到正新了吧,这个模样会不会把他吓到呢。孩子们,我要走了,你们都好好的,我和你们爸爸会一直守护你们呢…
坐在屋顶上的阿未有一些失神,对自己刚才说出名字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他从来不与临死之人说及任何有关自己的事情。大概是因为想起了她吧,她那时也是自己一个人,也那样平静,直到她看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