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帼》梨不离

2、醉后不知天在水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九曲的回廊蜿蜒，鎏金的柱子高高直入云端，那是一个镌刻着无数纹络的高台，脚下的青石砖溢着琉璃的光泽，我拖着逶迤的华服穿过一道又一道拱门，身上的环佩锒铛作响，清清脆脆的敲在人心上。
　　一路上看到许多的女子，有低眉顺眼弓着身子走路的，有身着华衣眉目冷淡的，有容颜秀美娇俏可人的，可无一例外，她们眼中全没有笑意，比青丘囚禁恶狐的回身潭还要死气沉沉，离得近时我甚至恍惚能听到她们灵魂里嘶吼幽怨的声音。
　　她们偶尔会相遇恭身互安，姿态依旧玲珑，面容依旧娇艳，我却没有由来的生出许多厌恶。这里有许多人，像极了嫦娥仙子日日缅怀的热闹人间，与青丘和师父有太多的不同。师父是个寡淡的祭司，所以青丘也是个冷清的荒地，所以师父居住的因果阁也没有丝毫的人间烟火,而我曾在那样的寂寞里，生活了千百年，直至此刻，也无比怀念。
　　当我回过神来，却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嚷着什么，尖细的声音回荡在长长的走廊上，无比清晰的响在耳畔，像是挣扎，像是解脱，无比痛恨，无比决然。
　　我回转身，朝那声音的源头走去，便看到一双充斥着无限血丝的眼睛，后来我常常想，我是如何从那一汪血色的仇恨里看出一丝悍不畏死的正义来，又是如何会被一抹淡漠的正义打动了千百年未曾起过的恻隐之心。
　　总之，我挥挥手，挡在了这个孩子面前，看向挟制他的士兵。
　　触及我的视线，前方两名士兵却徒然跪倒，手掌抵地，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拜扣在我的衣裙下，口中高呼：
　　“长公主千岁千千岁。”
　　这声音响彻在空旷的大殿前，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没由来便生出诸多慨叹。
　　这是大宁最璀璨的明珠，是惊艳了七境无数英才的佳人，也是往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皓月，而这么一个不染尘埃的仙人，此时却如此鲜活的站在眼前，这是值得任何普通士兵缅怀一生的事情，所以哪怕犯着不敬的罪名，也有许多人憋红了脸偷偷瞄着，任由心中一腔热血满溢。
　　初夏的阳光直直的射在广场上，让蜷缩在地上的谢玖戈只能望见前方模糊的光圈，那是一抹极窈窕的背影，瘦削的肩头藏在儒白勾丝的宽袍下，却带着无可撼动的力量和决心，挡在他面前，这种被保护被在乎的感觉，他已经忘记有多久不曾感受过了。
　　惠敏长公主，他儿时在祖父陪伴下曾有幸见过，明明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却板着一张脸端端正正的坐在宴席上，一晚上都不曾进过几粒饭，规矩的让他觉得无趣至极，可长大后每每再想起筵席结束时，小女孩在众人恭谨的跪拜下，被簇拥着走进漆黑的夜色里，他便觉得无比的沉重压抑，他偶尔会想，她快乐吗？她会笑吗？她那时在想些什么呢？
　　那个小娃娃在冰冷冷的宫殿里一定，十分寂寞吧。
　　场面有些凝重的时候，我恍惚听到身后有声呼喊，那呼喊着实微弱，带着太多的犹豫和颤抖，可我还是听到了，于是我回过头去，看向那个让我莫名觉得熟悉的人。
　　此时我才注意到，后面是一个极宏伟的宫殿，雕刻着无数龙纹赤红色的柱子耸立在四方，殿首有七条口含明珠威风凛凛的金龙，殿门跪倒了许多人，唯一站着与我对视的，是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中年人，他有一双茶色的眼睛，印证着曾经经历的无数风雨，我可以无比确定这个人就是人间的天子，却无法理解身体里缘何会生出无限孺慕之情，这感情来的太过凶猛，就像是等待了许多年一般。
　　那中年人掠到我身边，茶色的眼睛泛起了无数水汽，他鼻子轻微的阖动，温柔的说：
　　“你回来了，绪帼。”
　　绪帼，你回来了？真好。
　　绪帼，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
　　绪帼，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或许是感受到天子的深深哀恸，前刻晴朗明媚的天空突然暴雨骤至，我茫然的站在雨中，捂着此时微微发烫的胸口，那里仿佛融入了新的灵魂，来自有血有欲的凡间，我听着天外轰鸣的雷声，心中豁然一片清明。
　　我叫绪帼。
　　我是绪帼。
　　我是青丘的幼主。
　　我是大宁的惠敏长公主。
　　这都是我。
　　我的前世，和今生。
　　---————————-————来自一个灵魂的独白———————————————————
　　我是大宁的惠敏长公主，我的父亲是大宁开国来最伟大的君王，我的母亲是受万民敬仰的镇南大将军，他们经历了无数征战，开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王朝，可我却在这样的纷乱和鲜血里失去了母亲，那年，我七岁。
　　亿万疆土，他们却只有我一个子嗣，父亲总说是因他杀伐太多，上天惩罚于他。
　　可无论如何，甚至连我都动摇劝解，他都不愿再娶，他总是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后宫，无数次擦拭母亲生前最喜的宝剑，眼中全然是浓浓的化不开的眷恋和伤感，那是我第一次面对这么沉重的感情，也是我此生发誓绝对不要触碰的禁区，我有太多的责任，不愿在此处浪费心神，那年，我十一岁。
　　七境的人都知道，大宁有一个惊才绝艳的长公主，是那传奇君后唯一的女儿，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快要死了，我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微弱，血液的温度越来越冷，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太医院为我建造了瑶台，源源不断的奇珍异宝毫不保留的熬制其中，可我还是越发虚弱，父亲的头发白了一半，他发了疯的吃斋拜佛，皇宫上下再也没有半点儿荤腥，可我却渐渐连眼睛都不能睁开，我每日都能断断续续的听到无数僧人和父亲一起为我诵经，偶尔还能听到压抑的哭声，连我自己都知道，我命不久矣，我没有什么遗憾，唯一的执念便是父亲，他以后或许会更加孤独，需要独自一人面对锦绣河山，再也没有笑容，我不愿这般。
　　于是有一刻，当我觉得自己突然又好了的时候，我望着怔怔的父亲，说了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我说父亲，等我回来。
　　意识的最后是父亲灰败的脸，他定是恼了、难过了，可原谅我无能为力，我甚至连自己得了怎样的病都毫无知觉，那年，我十四岁。
　　没有魑魅魍魉来收我，我不知道我的意识来到了哪里，面前是一片白茫茫的光，像是幽黑世界里的一抹炙阳，莫名的让我觉得很温暖，所以我就停留在这里一直看它，或许一瞬间，或许很多年，直到我不知受到怎样的蛊惑，像扑火的飞蛾去拥抱太阳，渐渐泯灭在它体内，不分你我。
　　而幽黑海底，再也不见了炙阳。

作者有话说

　　这是第一卷，北冥有狐
这一卷主要写惠敏长公主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