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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人生南北如歧路(下) ...

  •   齐萱回到小院时已是月上中天。照月守到此时,听见拍门声便匆匆赶来,一见齐萱,欲出口的担忧便成了惊呼:“娘子,你怎么弄成这样?”
      齐萱头发蓬乱,身上衣裳褴褛,殷殷血丝从绽开的肌肤中渗了出来,在翠绿色的绸缎上画出一条条清晰的脉络。此时,她已没有多少力气,只轻声说道:“照月,快扶我进去。”
      照月便不再多问,只双手搀起齐萱,将她向坊巷里扶。十字街上的风极冷,吹在人身上只是觉得寒冷彻骨。两人慢慢行到小院门前,却见门前立着一个人。
      宽大的素色长袍扬起,在风中翩然若一朵绽放于白瓷上的青花。他在那里静静凝望,深黑寂夜里,眸中的光泽冽如冷淡月华。
      齐萱轻轻打了个寒战,只停在当处,脚下走动不得。
      那人蓦然向她走来。他的脸在男子中却是极精致,挺直鼻梁,俊眉修目,乌发如瀑,面色却较常人白上许多,也不知是在这夜里站久了被入侵了寒意,还是……本身就是无血性的人。
      他走到她面前,并不说话,只将她的手从袖口里拉出来看。齐萱一惊,只拼命将那双手藏进衣袖中。她知道那处已是狼狈不堪,不管那双手曾是如何素白如玉,此时也已是伤痕遍布。
      可她怎么能抵得过他的力气?韩延青从宽袖下捉住她的右手,当下将那袖子向上一扯。只听得一声裂帛,她还未来得及遮羞,那一条手臂已完完全全暴露在他面前。
      月色极暗淡,却仍能看见那一条藕臂上伤痕交错,触目惊心的血痕掩盖了雪色。他不说话,眼睛缓缓抬了起来,直直盯住她。
      假如他的眼睛永远是一条冷冽的河,此时亦有了回春的迹象,甚至有一丝温暖,一丝怜惜。她不由避开了眼,不忍看下去。夜风吹过她的耳畔,轻声吟啸。
      韩延青拉着她回到房中,让照月细细给她上了药。方才伤处没有及时处理,血结了痂,衣裳凝在了一处,照月一掀衣服,便是彻骨的痛。齐萱初时还忍着,后来忍不住,便轻轻呜咽出声,低低叫道:“痛!”
      照月手中湿巾只一抖,皱起眉头来,口中却唯有说道:“娘子再忍忍,一会便好。”
      齐萱方低了头。韩延青就在跟前,她想,便是痛死,也不能在他面前折了尊严。她正暗中咬牙,却听得耳畔低低一声。
      “我来。”
      她吃了一惊,连连摆手说道:“不要,韩大人,还是让照月来。”然而他却早已濡了湿巾,轻轻敷着她的伤口。
      齐萱不敢回头,只偷眼向门口瞧去,寻着照月,那小妮子却早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屋里便只有两个人。她眼前只有案上的灯烛。瑶柱似的烛身,雕成玉人的模样,烛泪一滴滴从那玉人眼中滴了出来,沿着它的脸颊,沿着它的脖子,直缓然成一道河流,在烛盘中回转。
      “打你的人,是宋城?”
      齐萱没开口,只点了点头。他正在一处伤疤上上药,她痛得“嘶”了一声,他手下的动作便又轻缓了些。
      她只听他冷哼了一声,道:“她是不想活了。”
      辛辣的药水渗入伤处,竟像是钻心。齐萱痛得咬了唇,心中只对韩延青的话不以为然,淡淡道:“韩大人和公主,本是同气连枝,实在没有必要为了我,去闹什么别扭。”
      韩延青一怔,半晌沉默,随后只轻笑道:“齐娘子,你以为这些天你日日去东市,我不知道你是去干什么的。”
      齐萱心中一惊,眼睛却直直地望过去,逼迫自己绝不露出半分怯意:“我记得初来这小院时,韩大人说了并不拘禁我。韩大人莫非要食言了么?”
      “他是活着。”他在她耳边低语,似乎没意识到手中帕子已慢慢变凉,“萧唯,我知道他还活着。公主府见的那一个,不过是他的手下,许天然。”
      他的声音极轻,仿如呓语。
      齐萱只觉得呼吸都是艰涩:“韩大人,他已经死了,死在阳剑。”
      她听见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却不像是自己说的,却有另一个人在心中反复地念着这句话,然后自己的嘴便不由自主地开合。
      韩延青轻声嗤笑:“齐娘子,我当你见多识广,你竟不知有易容之事么?”
      “不……”
      齐萱还待狡辩,他却打断他:“不要以为那些事我不知道。只不过萧唯对我来说,尚是一颗有用的棋子,我才留着他。”
      恐惧早已超出了极限。齐萱怔怔地说不出话,到了最后索性豁了出去。她冷冷一笑,说道:“只怕是你杀不了他,不是不肯杀。”
      话音未落,便听“嗤嗤”几声。他正上着药,手里原本半撩着自她肩头垂下的残衣,怒意勃发中,早已撕开的整条衣袖竟被生生地扯下。她肩头一凉,只觉得凉意从他的指尖渐渐渗入心中——竟没觉得痛。
      “无耻!”她怒声骂道。
      空气似凝滞了,屋内极静,只听得火烛毕剥。她团起身来,胡乱抓了条被子捂在身上。他停在那处,似乎也有一刻失神,而后快步走出房去,简直是逃跑。
      齐萱将身子锁在牙床上,正心下恐慌,只听他对等在门外的照月命令道:“去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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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秘之事一旦戳破,便不可能在还原成和原先一样的样子。这一点,齐萱知,韩延青亦知。棋局已开,再无隐秘。齐萱自那日起便被软禁,再也出不去那小小院落。
      院子中的婢子也换了一轮,照月被赶出去了,不知去了何处。另有几个小婢子,梳了双鬟髻,一溜站在墙根底下,见齐萱过来,领头那一个只对她行了一个礼,道:“韩大人说照月手脚太笨,娘子是精致人,用她到底不便,便让我们来服侍娘子。”
      不便是假,防备她才是真。齐萱心中轻轻一笑,却不说什么,只道:“好,不用行礼,在韩大人心中,你们也许比我更有价值。”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便成了一潭死水。秋日已过去,金英凋谢,桂子零落。她的视线出不了小院上的一方天空。每日云集,每日云散,她的日子,也只有这样了。
      一切仿佛都不再产生任何变化,唯有院子里的枣树却悄悄熟了。那一日齐萱在廊下经过,只见几个小女孩子正嘻嘻哈哈地打着枣子。其中一个小女孩子最是天真烂漫,仿佛没见过大人似的,频频往齐萱这边看。齐萱心里纳闷,便停步,留心听她们说话。
      那小女孩子指着院子里的枣树,笑嘻嘻地向着女伴们道:“这枣树,三月叶茂,五月花期,十月结果,却是根基最关键,不然如何枝繁叶茂,都是假的。”
      其他女孩子闻言笑过一番,只笑道:“你说话怎么跟八十岁没牙老太太似的。”
      齐萱心中却是一惊,这话明明是石可说过的。她便招了手叫那女孩子过来,到了僻静处细细查问。那女孩子伶俐,不等齐萱多问,便悄声说道:“石老板派我来服侍娘子。娘子如今被困此处,若有事情,只管与我说,我自有办法将信传出去。”
      齐萱点了点头,只道:“替我谢过石老板。你亦要小心些。”
      那女孩子歪着头笑了笑,又道:“娘子不认识我么?我在胡云姐姐的起云阁可见过娘子呢。那时候来了好多官兵,真是吓人。”
      齐萱看着她调皮神色,便莞尔一笑:“原来是你。”又顿过一顿,方道,“你先随我来,我有信给石老板。”
      两人方走出假山背后,忽听院前一阵喧哗,齐萱远远看去,却是韩延青。许是下朝后回家脱了官袍,换了一件白色画袍,上面水墨寥寥几笔,勾勒出山水幻境。他除去幞头,黑发只紧紧绾成一个髻,更显出几分飘逸来。
      她眼神一冷,正转身,却听女孩子在身边倒吸一口冷气,说道:“这是……”
      齐萱只当她才来,没见过韩延青,便说道:“石老板应与你说过,那便是韩大人,韩延青。”女孩子说不出话,竟瑟瑟发起抖来。她疑心有事,只转头看那女孩子,只见对方咬了唇,连连摇头,低声叫:“不,不会!我当日亲眼看见这个男人坠下楼来,被人一剑刺中,流了好多血。然后一群奇怪的人把他的尸体被拖进一间屋子……那么多血,他竟然还活着……这不可能。”
      齐萱眉心蹙紧,极力回想当时之事,只记得韩延青在坠楼后离奇失踪,直到萧唯破城之前才同样离奇地出现。她联想起韩延青平日里的举止神态,心中先是一沉,而后便后怕起来。
      若韩延青真的死了,那现在活着的这一个究竟是谁?
      难道,真的是他……
      只一想,顿时心中如有雷击,她的声音飘忽,几乎连自己都认不出,只缓缓地道:“许是认错了也不定,相像的人那么多。”
      那女孩子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只道:“娘子说得也对。”
      西风掠过长波,池中微起涟漪,桂子腻甜的香气又一丝丝泛了上来。齐萱低头看了,却是桂子残瓣,碎金似地躲在小径旁,花虽早落了,但余香仍在。
      长天外,乱云低薄暮。

      桂花酒的香气悠然。已死的桂花香气与好米酿出的酒气一混合,竟成了忘忧解愁之物。她见他一杯杯将这酒饮尽,想起那些令人心悸的猜测,心中空荡得便要死去。
      到底是不是他。
      她冷眼旁观,安静沉稳得如一座华美的樽。如今她终于又回这一处来了。这是一个环转一生的圆,这小院让她想起淮城里沉香院,这个男人让她想起那个叫燕岁寒的男人。
      这所有的巧合一环接一环地扣紧,她一直刻意逃避的一切,经由那女孩子无心泄露的一句话,蓦然在她眼前打开另一扇门。已经来不及后退,便像晨起时日光突然探到眼睛中,她无法回避。
      许是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她仍要试探。
      “韩大人,韩大人。”
      她轻声唤着,在案旁点起一盏灯。韩延青却不应,仍自顾自地喝酒,俨然已入了疯魔。齐萱不想劝,只看着他又举起酒盏,一口倾尽。
      他的脸早已酡红,脖子上似染了胭脂,面色却依旧是惨淡的白。这两下迥然的差异令她再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真想冲上去揭了他的面皮,看那张好皮相的背后藏了怎样一个残忍的灵魂。
      是不是他?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唤了声:“陛下。”
      只这一句,便开启了所有记忆。
      这是他与她最后一个契约。在那晚之后,他不再是陛下,而她亦不是安妃。

      橙黄色的灯影如光华轮转,烛蜡如泪,红焰噼啪地雀跃。那颠倒昏黄的夜,泥金山水屏风亲眼见证那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他心口。
      她的手紧紧握着刀柄,不肯放手。而他也紧紧捉住她,不愿意松开,仿佛一撒手,她就会飘到自己永远触摸不到的地方去。
      他死死地盯着她,看她手中的短剑进一步没入自己的躯体。
      “安儿……”
      他倦怠地开口,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然后便再也不动了。
      他始终没放下她,她落在了他的躯身之上,她的双手覆在他的伤口之上,那里有着还未消失殆尽的温暖。鲜血从那处汩汩而出。她低着头看着他胸前的血洞,他的生气正从那里慢慢地溜走,他的身躯将变得空茫而冰冷,正如他的眼神,抵死缠绵,情深缱绻。
      莲青色的衣染了血,于是愈加凝重。他的血便从伤口那处汩汩冒出,在地上染成一片猩红,似花似绸,它们凝在那处,不动。
      然而它们又舞动起来,不,简直是飞速地旋转,在她眼前炫成颓靡而冰冷的恶之花。
      她在说话,可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任十一娘跌跌撞撞地将她扯出门去。她早已不知道这一刻的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依旧活着。
      快马催去暗暗长夜,天欲曙。她在马上茫茫然地陷入昏暗,只记得半边天空变了橙红,便如这灯罩中映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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