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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秋声乍起梧桐落(下) ...

  •   霏霏暮雨已收,黄昏中散开一片白雾。此处已不是久留之地,而萧唯的身份特殊,便不适合原路返回。萧唯来时所乘的马已被他先行遣回。两人在湖畔寻了一叶小舟往对岸去,前程的尽头是无数明亮如星的灯火,是真正的人世。
      “哥哥是为我而死。”萧唯轻声说道,“是我找人散播的谣言,却没想到皇帝一慌,便会加紧对不定之人下手。哥哥他是拿性命换回我的安危,他一死,萧家从此便不会再引起皇帝的注意,我也能放手地做我该做的事。”
      齐萱轻轻说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皇帝因此事已没了威严,又怎么肯放过萧家……你打的主意并没错,这只不过是早晚。”
      “忘忧,你还记得石老板一次次的警醒么?那时,我总不愿听,而今真正懂得的时候,早已大错铸成。当日姑母百般算计,只是为保萧家太平,这一任任的皇帝不管换谁来坐,定要保得萧家世家大族的地位,不过现在看来,只有天下至高的权力,才是安全的。只是,这道理,我和哥哥明白得太晚了。”
      他的眼里是这样炽热如炬,齐萱心里本是酸楚,听得这一句话,只觉得心中竟渐渐平静下来。
      她吻他的眉角,他的身上仍留存着一种血腥的味道,熟悉却令人不安,便如他手上因着握刀而留下的厚茧。
      舟行平稳,稳稳将水流向两边劈开,她渴望与他同舟,驶向盛世长安。
      远远地,已快到对岸。萧唯自知这一身狼狈不便与她同行,于是他轻啄她的唇,轻声道:“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他在舷边弯下腰去,投身入水,向远处游去。齐萱说不出话,只看那些微涟漪,如一点浮光,越去越远。

      萧唯游到岸边,便匿去身影向最近的东市走去,到了那家胭脂铺自有伙计接应,与他换了衣服。待得到了楼上,却正见石可站在那处。
      石可向他揖手,笑道:“镇北王终于回来了,老夫亦可以放心了。”
      石可与萧唯相处日久,称呼却始终没改过来。萧唯听见镇北王三个字只是一愣,只觉得这三个字竟遥远似前世了,因又想起萧飒,更觉心情沉重,只勉强笑道:“劳石老板挂心了,人却还没救回来……连他的尸体也只得留在那处,我已杀了两个宫里人,若皇帝不见尸体,恐怕事情便要闹大。”
      石可低低叹了一声,说过节哀顺便,半晌才道:“如今你有何打算,不如说出来,老夫亦有个打算。”
      “石老板若是有主意便直说,不要明里暗里地套我的话。”
      石可谦逊一笑,道:“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拿,我说出是不算数的。石可不过是一介商贾而已,所算的价格不过是几个过日子钱,若真要我说,你应好好想想如何走下去。”随后,他顿过一顿,又道,“巫先生已从北地赶来,可要一见?”
      萧唯只是一愣,还未答话,只听见一人踏着咯吱响的楼板上来,怒声道:“石可,你欺人太甚!骗我萧唯尚未归来,自己却在这里见他!”
      语音未落,只见帘子一掀,精神奕奕的白发老者从外面走了进来,正是巫强。
      萧唯恭敬地道:“巫先生,好久不见,可好?”
      “如何能好?长功,你来的时候,我便告诉你,这一去就无法回头,要你想清楚了。可你却说,你知道。”巫强沉痛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若是知道,又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萧唯哑口无言,只调转了头,遥遥望向窗外。半晌之后,他唯有沉声说:“巫先生,却是我的错。只是这一次,我无路可走,唯有一条路了。如若不是我始终寡断,萧家也不会只剩了我一个人。”
      巫强见他如此,声音也低了下来:“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因着这回的事,皇帝在朝中杀了些人,又有那传得沸沸扬扬的前帝遗旨,正是满朝人心惶惶,千万不得再过几年,等皇帝安稳了朝政,那时方是真真正正地晚了。我听说这金陵有位宋城公主,飞扬跋扈,骄矜自重,颇有几分不让须眉之意。若是让她与皇帝之间起些争端,这皇帝之位只怕再也牢固不起来,我们不妨在这人身上做点文章。”他一口气说了一串,顿过一顿,继道,“朝中还有多少人?”
      萧唯屈指算来:“吏部范成原是一个,御史台的人也都是老班子,”他轻声嗤笑,“我倒不怕朝中无人,只怕手下无兵。田兀手下军队不少都是我以前手下,若是利诱,估计能有几分成效。很简单,他人如何谋算我,我亦一招一式地谋算回去。只是巫先生、石老板,这以后倒是要仰仗你们了。”
      石可知萧唯已有了决心,便抱了拳:“石某定当竭力,只望镇北王登了王位之后,切莫忘记应我之事便可。”
      巫强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虽不愿与这浑身铜臭的商人同事,但如今确要依仗这人的势力。自古到今,有钱能使鬼推磨,唯有石可的身份最不易让人怀疑。
      他转眼,似是想到了什么,便道:“我打算过几日放出许天然病死的消息,若老说人是在北方,然而人多口杂,终是要出乱子的。”
      萧唯叹了一口气,道:“便按你说的去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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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已是九月,天气仍是热,却已带了几分秋凉。
      小院里植了高桐。此时方是初秋,西风催衬,梧桐叶片片飞落。澄湖上载了几片,只是几番沉浮,便不知更往何处去了。
      照月用玉炉装了檀烟,将夏季衣服都铺展其上,熏蒸上香气,再仔细叠好,收入箱中,方才拍着手笑道:“此时装进去也不知过几日会不会有秋老虎,这时收进去到底还是早了些。”
      齐萱见照月眉间神色无忧,天真烂漫,便笑着与她说:“金陵的天气琢磨不得,实在不行到时天热了再拿出来。”
      两人正说着,却见一个婢子上前来,递上一张请柬,说是公主邀齐娘子明晚赴宴。
      照月颇有些不安。齐萱将那纸笺接过来,细细看了,只道:“不过是一个宴会罢了。宋城如今在朝中得势,趋炎附势之徒便多了,这样的宴会,只一个月便有三场……各人自取各人所需罢了。”
      照月安了心,眉眼笑成月牙,只道:“那娘子是去还是不去呢?”
      “去吧。”齐萱思忖,宋城此次估计是另有企图,若是不去,倒显得她胆怯了。
      不论如何,去一次,方能知己知彼。

      到得夜间,齐萱换了衣裳,便往清平坊去。宋城公主府一府便占得一坊之地,是以极其易辨。暮色之下,檐角似被焦炭勾勒出一个形状来,突兀地伸进那片水墨调子似的碧空中。
      檐角上挂金陵,一旦风过,只叮当作响。
      齐萱自车上下来,便有婢子将她引入院中。但见走廊宽阔,廊子两旁都坠了微黄的宫灯,宫灯下便是一片平湖,一路行去,竟仿佛行于天端。
      宋城站在走廊尽处,正与他人谈笑,见齐萱走过来,便迎了上来。她今日着了一件高腰襦裙,紧紧束于胸上,裙摆撒金似的铺在地上,似阳光在静水上起的潋滟。
      齐萱走到殿前,行礼如仪,宋城轻轻哼了一声:“齐娘子,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她转过身去,向殿内走,落在地上的裙摆很长,足有四五尺。她引着这漫长的光明向前走去,竟有种遗世独立的风姿。
      齐萱笑了一笑,在她身后轻轻说了一句:“恭喜公主。”
      宋城却转过身来,媚眼如丝,可却带了几分凉薄:“齐娘子,为何贺喜于我?”
      “公主得佐皇上,又广收门客,天下尽在公主掌下,难道还不容我贺喜一句?”
      宋城公主轻轻一笑,只靠近了齐萱说道:“你如今看清了?可是已没用了,你已经输了。”她的笑声好似银铃,齐萱听起来却只觉得刺耳,“你捡回这条命已是侥幸,我可没想过你居然能活着出了宫。”
      齐萱道:“不知是公主当日的谋算便是如此,还是别人的想法?”
      听得这话,宋城公主一双杏眼瞪起,只冷声道:“齐娘子,这与你无关,若你有这个闲工夫问我,倒不如好好想想韩延青失势以后,你该怎么活下去。”
      宋城公主的眼中露出轻蔑之意,只低低冷哼一声,眼中流转,却望向廊下水镜。
      齐萱心中不由火起,却不动声色地道:“齐萱本不是只靠着男子方能活下去的女人。若公主担心此处,那只得说是公主多心了。”她笑了一笑,方继续说道,“或是,这本是公主自己的想法。宋城公主当初与萧唯萧长功定下婚约,可也是逞一时之快?”
      一阵清风掠过,只在水面上吹起层层涟漪,如心潮翻覆。齐萱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她曾刻意地羞辱她,用那一袭猩红色的新服,来勾出她心中的隐痛。
      永远都记得那些软红千丈下隐匿的伤,她用一场婚礼来遮蔽自己的罪行,看似旖旎,实则血腥。齐萱忆起从前听人唱过的一首曲子,琴师弹了极悠扬的调子,伎乐綀衫轻薄,动了红色牙板,开口时却是沙哑的嗓子,低低唱道:

      晚来小雨鸣檐角,又还烟障云幕……闲看烛花尽落,浮世事,转头成昨。

      夜色渐永,大殿里逐渐喧闹起来,隐隐约约可听里面传出几声丝竹,却是不成调子,不过是在试调乐音而已。
      宋城缓缓转过眼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萧唯他不算什么,他只是个猎物,我只是用他设下一个局,便是如此……不然,太后她,怎能信我。”她微笑着看着齐萱,低声耳语,“若你要他,今晚我便将他还与你。”
      她似想起了什么,接着又道:“我记得,云麾将军之妻曾是你心爱的侍女罢?今日我便也请了她,待你见了他无法自持之时,不如依旧让她扶你回去。”
      齐萱并不说话,公主只当她是呆了,展颐一笑,方才进得殿去。

      不一刻殿中开席,自一场歌舞升平,齐萱的视线一直扫到了席末,果看到楚秋低了头,并不看她,只在那里自顾饮酒。多日不见,楚秋的脸色苍白如纸,动作之间自有一种虚浮,偶尔一抬眼,眼底的沉沉死气揪痛她的心。
      齐萱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方才公主说的那些话,总觉出有什么陷阱在里面。
      她向席上望去。宋城公主身边坐了几位容貌俊美的男子,韩延青赫然在其中。她微微一怔,起初并不知道为何这场鸿门之宴会有他。
      一殿内帘幕低垂,如挂了一层轻烟,但见影影绰绰,案上摆美酒佳樽,满堂交错觥筹,他坐在西首,着莲青色衣,并不怎么饮酒,只与身旁人清谈两句。
      齐萱猛然意识到他曾经的尴尬身份,心中一紧,只急急错开眼去。却眼见宋城与身旁面首低语两声,宋城笑得愉悦,身子向案侧一歪,又谈笑一刻才站起身来,拿起酒杯来到韩延青面前,一捧杯,杯中酒先溅出一半去,只听她扬声道:“我敬韩大人。”
      韩延青站起身来,并不急着拿了绢子将衣上残酒擦去,只轻笑地说道:“公主厚爱,韩某却之不恭。”
      轻烟如幕,宋城公主款款俯身,靠在韩延青耳边低声轻语了几句,韩延青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宋城公主大笑抚掌,又抬起身来晃晃悠悠往齐萱处走。灯光下,公主的衣衫折射出艳丽的色泽,齐萱眼前仿佛突然明亮了许多。
      宋城公主将酒盏往旁一让,自有婢子与她满上酒。她举杯敬向齐萱,轻声说道:“喏,齐娘子,我与你饮上一杯。”
      齐萱没想到她会说起这话,只怔了片刻,方站起身捧起酒盏来。宋城公主却是笑得双眼媚然,眼风过处真如春风行止,只夺了齐萱手中的杯子,仰杯入口,一面将自己喝过的酒杯递在齐萱口边,只轻道“齐娘子,你喝啊”,一面杯盏转动,便要将酒水灌入齐萱口中。
      齐萱疑心有毒,慌张低头,却碰翻了酒杯,只得说道:“公主千秋之躯,齐萱不敢与公主共用一杯。”
      公主本已是醉眼看人,此时却蓦然闪出一丝凌厉。只见她拍手笑道:“好乖巧的女子,怪不得能骗得燕皇把江山都丢了,只怕你这张嘴也比得上苏妲己那倾城一笑吧……可惜在我这处吃不开。”她的眼神流转过她似玉的脸庞,却似老鹰逡巡着它的猎物,“让我想想,我方才答应过让你见一个人的。”
      齐萱忽而想起方才在水廊上宋城公主说的话……莫非,她已找到萧唯?
      这个想法简直仿如重重一击,直让她站立不稳。
      宋城公主笑着背过身去,拍了拍手,便有两名壮士抬了一个担架从后面走上前来。担架上覆着红艳的绫子,让人看不清所盖之物究竟是何物事。时值清秋,偶有一阵穿堂风透过殿堂,似是有意般掀起绫子一角。齐萱着意看了,却只见那绫子如浸了猩血,绝望地腾舞,而底下所覆之物,却依旧固执地蛰伏在红绫底。
      莫名地,她感到不安。
      宋城公主的笑容仍似明艳春花,只拉了她的手走向前,轻声道:“齐娘子,你定要亲自看看,我与你选的礼物,到底合不合意。”
      宋城公主握住她的手掀开那红绫子。绫子极柔软,握在手中仿似无物,她碰触到那绫缎之下的硬物,心中只是一惊,仿佛心底最恐惧之事被人用极细心的方式,一点一点挑逗出来。她背过身去。
      宋城公主只笑道:“怎么,不敢看了么?”
      绫子已全然握在手中,仿佛死了般的冰凉。她转身回望,骇得大叫一声,只向后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那是一具骷髅。
      那是一具高大的骸骨,因死时被烈火烤炙,已经残缺不全,拼拼凑凑方能显出一个人大体的轮廓。
      宋城公主望定了她,眸子里闪出快意:“齐娘子,这是萧唯啊……”
      那具骸骨已被烧得发黑,只有刀痕过处是微微的白,从头颅到腿骨,遍布尸骸。
      肋下,有一道刺目的长疤。她知道,那是为了让黄岐顺利逃脱才硬生生用这血肉之躯挡的。也亏是他,太后才能从黄岐那里得到萧唯的消息。
      萧唯说过,许天然是他最好的兄弟。如今,他的兄弟就躺在这冰冷的地面上,面目全非。
      宋城仍在扬声说道:“当日萧唯在行军路途上被贼人所袭,到底是抵抗不住……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出这尸骸来。齐娘子,这份礼,你喜不喜欢?”
      宋城的眼里满含了笑意,慢慢抬起,竟有了几分迫人的意味。齐萱只觉得冷意从那处弥漫开来,一寸一寸弥漫到周身各处。
      全部感触仿佛都在这一刻凝滞住,眼中,耳中,心中,便成一片空白。齐萱只听得身后有人低低发出一声惊呼,慢慢转了身看,却是楚秋站在席末。大厅的门大开,外面沉沉的黑色似要吞噬一切失散了的生命。楚秋手中的翠绿罗帕扬到夜色中去,如失去依附的柳叶,须臾便没了影。
      她还记得幼年时那个楚秋,她总是开朗而直率,仿佛最温暖的阳光,却从不会像今日这般因为惊恐而睁大双眼。她的面色惨白;她的唇死死咬住,再也松不开。
      那是许天然的尸骨……因为萧唯而死的许天然。
      齐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这堂皇的宴饮之地,在纷乱丝竹声中,在舞伎似雪的水袖之下,她厉声大骂:“宋城,终有一日你也会死。便是变作厉鬼,生生世世,我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你不要以为他死了,你就会太平,你就会安宁!你这一辈子,只要你活着……”
      这一句话一出,周围突然起了喧嚣。嘈嘈切切的人声响起,她死死盯住宋城的面容,却见她怔愣片刻,而后嘴角一撇,扯出一个不屑的笑容来。
      宋城说道:“齐娘子,我会将你的话当做是对我的赞美。”她轻轻笑着,转过身,轻声说道,“地狱之美,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知道。”
      齐萱低下眼去,地上锦绣绫缎在不断延伸,其上繁复锦纹,绵延出另一个世界。她知道自己身在怎样一个世界,那是梦魇构造的世界,利益是交错而成的一张网,永不知谁是害你的人,谁又是爱你的人……然而始终应怀有善念。
      灯影流转,此时已是戊时。齐萱匆匆离场,夜风拂面,她方才有片刻清醒。她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冲动,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

      “娘子。”
      楚秋在水廊旁找到齐萱的时候,她已经异常平静。
      齐萱并没想过她会来找她,甚至像以前那样叫她娘子。心已混乱如麻,嘴上便无话可说,她几乎愧于见她:“今天你不该来。”
      “如果不来,岂不是连这一面都见不得。你应把他的尸骨也带出来,”楚秋说道,声音里寒意彻骨,“我已经有很久没看见他了。”
      “我会的。”齐萱停了停,又说,“楚秋,是我对不起你。”
      “你要答应我,带他回来。”
      “我发誓。”
      楚秋的眼神闪过恨意,不过只有一瞬罢了。随后,她反倒渐渐平静下来,嘴角甚至还扬起一抹笑,仿佛当年那个在镜前为齐萱梳发的温暖可人儿回来了,轻轻巧巧地牵起了她的手。
      “都结束了……我们回家吧……”
      楚秋的话声轻得好似呢喃,被夜色缓缓吞咽进去。
      齐萱眼睛一酸,几乎要淌下泪来,却缓缓点头,道:“好。”

      两人一同走出清平坊去。刚想登车,齐萱只觉得手中被人紧握,还未及反应,竟被那人拽下车来。
      齐萱心下一震,只从夜色中分辨出那人的形影,张口唤道:“韩大人,找我何事?”
      韩延青抿住唇,却不说话,只拽着她前行,到得另一辆车旁,他方轻声问道:“刚才你为何要说那么一段话?”
      他的话语自是迫人,她不得不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她欺人太甚!”忽而又抬起头来,说道,“韩大人在工部坐了冷板凳吧,如今竟到了只有依附公主方能在朝中说话的程度了么?”
      他的眼神幽暗,似乎在忍受着她的猜疑,提声道:“你不该管。”
      齐萱轻笑一声,转身欲往回走,边道:“我是不该管,韩大人有什么事都不该管,我们两人本来就是两条路上的人。”
      韩延青依然握紧了她的手,她甩脱不得,只得任那手心处的微凉一点点占领全身。
      他看向她的眼神是黑夜的幽光。齐萱不由打了个寒噤,嘴上却依然不依不饶:“我只是劝大人,莫要玩火自焚。”
      她挣扎着要掰开他的手,他却忽而侵身上来,双手将她环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将她打横抱起,放进车厢里。
      她低声怒喝:“韩延青,你放开我,楚秋还在等我。”
      他却只缄默不语,自己也上了车,便令车夫鞭马前行。
      齐萱心中怒极,却也无计可施。韩延青这个人是什么样子她并不了解,更不知他为何三番两次插手她的事情,而如今,似乎只有缄默一途。
      车厢外面暗夜无边,这般寂冷的夜,诞出温暖的光,她看着那橘色的微亮在河的两岸延伸,如水上的浮灯。
      在这半明半寐的夜间,似乎任何故事都有可能只是梦。
      “安儿。”
      这声音在耳边轻声地响着,仿如一声悠长的叹气。从黑夜里游荡出来的精气,在这寂静车厢里悄然氤氲开来。
      便有冷意沿着她的脊背蔓延上来,她不敢说话,亦不敢回头,只觉得整个人似乎被施了缚身咒,呆呆地坐在当初,再也动弹不得。眼眶早已湿润,却是不肯落下泪。
      她深信这是幻觉。
      他已经离她的生命太久了,久得她已尽力忘却他的脸、他的声音。然而,这些忘却却并不坚固而值得信赖,甚至只要小小一个提醒,那些关于他的画面便会像潮水一般涌进她的脑海。
      忘却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比如那时他替她簪上头的簪子,或只是他说过的一句话,他做过的一个小小的动作。这些记忆很顽固,徘徊在脑海中,不肯给她幸福……
      她努力调匀呼吸,回过头去,却见韩延青并未看着她,却是望出窗外,看着那沉睡着的无限坊巷。
      不是他。不是他。
      她这样努力说服着自己,然而他却回过头来,低声说道:“我以为你睡着了。”
      “没有,我没睡着。我方才听到一个人叫我……不是你罢。”
      她简直要咬掉自己的舌头,她为何不干脆地保持缄默。
      他摇了摇头,眼睛如墨玉,依旧月朗风清,没有一丝遮掩:“没有。”
      于是她觉得踏实,问道:“韩大人方才看着窗外景色,是不是想起谁?”
      “不是想起谁,却是想起我小的时候。阿爹不在家,阿娘看着我,却不让我出门。我常会站在院墙上看外面,夜色一降,仿佛也是这般景色,只是风景大不如这里,往往到了上更时分,灯就全熄了。”
      他平静地说着,窗外是滔滔大江,长水流到这片地方,便放缓了脚步,只剩了一片从容,仿佛一个人经历了天命之年。
      “阿娘从不喜出门,也不能出门,只有到正月十五和三月初三的时候方才出门。她很喜欢放纸鸢……这与我后来喜欢的一个女子相同。”
      齐萱低声说道:“你喜欢那个女子,只是因为你阿娘吧。”
      他不应她,只悄声半晌,方继续说道:“我阿爹常不在家,留我阿娘一人在家中很寂寞,后来终有一日阿娘死去,阿爹便把我接过去。我们父子寄人篱下,家,早已是没有了。”
      齐萱在朝中本听说韩延青乃是浙江永州一个乡绅之后,本是家中独子,虽非大富大贵,却也属小康人家。这时听韩延青如此说,只觉得有自相矛盾之处,只道:“常听人说你并非出身贫家……”
      他亦是一愣,却马上接口道:“我是过继的,养父很疼我,早把我当自家人了,平常没人提起此事。何况,我父亲也死得早。”
      齐萱点了点头,只道:“原来如此。”心中虽是半信半疑,亦不再问下去,忽听韩延青叹了一口气。
      齐萱只回过头去,看着他眼里的潋滟横波,忽地说道:“若是你母亲见你只能靠依附宋城才能在朝堂上立足,她定会难过。”
      韩延青许久没有说话。车内沉寂,连她鬓上钗环轻摇都能轻而易举地听见。齐萱望向窗外,黑夜沉沉,明星的光芒亦是渺茫。她不知前路,她身边坐着的人也许明日便要杀了她,而她深爱的人正在这座城池的某个角落,如同蝼蚁一般苟活。
      其实自己亦在苟活,她默默地想。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不同的命运,然而暗夜却似乎永无止境。可是这黯然天色终是要褪去,天是终要亮的。
      齐萱低声说道:“你不择手段,其实想来,权力与相思并无什么不同,一时痛了,以后便不会再痛。韩大人,你在等待一场涅槃。”
      他不答。车子继续缓缓前行,齐萱转了头去,却听见他在她背后轻声说起了话。他的声音沉缓,如车外那滚滚长水,东流。
      “权力于我只是一个媒介,有了权力,我才会夺回我失掉的一切……被人夺走的一切。齐萱,最痛的不是相思,而是相思绝。”
      她蓦然一惊,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太后残党尽灭,朝野传言也被强行压了下去,皇帝方舒了一口气。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太后倾倒之后,宋城公主没了管束,愈加跋扈,竟连吞三坊之地,私建昆明池。民怨遂起,朝中谏议大夫的上疏如雪片般涌进皇帝的太极殿。
      皇帝亦颇为懊恼。他这个妹妹,从小便跟在生母身边,虽是刁蛮任性,然而到底是同胞兄妹。何况在扳倒太后这一过程中,她功劳不小,因此便宠了她些。她要权势他给,她要财富他亦给,可这竟渐渐成了一个无底洞,她的贪得无厌,吞噬他对她最后一点容忍。
      “臣还有一事要奏!”
      这熟悉的声音一起,皇帝不由得皱起眉来。他坐在这龙椅上,却半分由不得自己,还得听这帮谏臣说东道西。眼前这个御史台大夫范成原,便是第一难缠之人。
      不过以前魏太傅教过他,皇帝须敬御史台之人。古人有云: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亡;以人为镜,方能知得失。
      魏子喜是皇帝唯一敬重的大臣,皇帝到底早年失怙,是以早已敬他如父。萧太后当年将魏子喜推出午门问斩,终让皇帝就此认清太后的绝情之处。若说,魏子喜死之前,皇帝只想着要削弱萧家的势力,而他这一死,皇帝才终于明白一个道理:若要削弱萧家,必先扳倒太后。
      皇帝勉强自己提起兴致来:“范大人,你又有何事?”
      “臣所奏便是宋城公主强占坊巷、私建昆明湖一事!”
      皇帝心中暗道一声“果不其然”,只得耐着心,等他将长篇大论说完,没想到却越听越惊心。待范成原说到三坊的百姓已有数人因不愿迁出,被公主当众鞭打致死之后,皇帝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只当宋城不过小孩心性,见了好的便要夺取,谁想竟会闹得如此不可收拾。
      皇帝怒气渐起,见范成原又呈上一份折子来,却是朝中御史台众人联名上疏。
      一时间,数名大臣出列,恳请皇帝对公主稍加管束。其中一人更出示万民请愿的血书,当堂历数公主之罪状。
      皇帝只举目一望,唯有韩延青在殿下沉默。皇帝想起此人跟宋城一贯交好,或许另有说法,便提了声问道:“韩爱卿,你有何见解?”
      韩延青见闻,便沉吟片刻,稍后出列,措辞谨慎:“陛下,公主还年轻,难免做些荒唐之事……”
      这一说便等于是默认了。范成原本已做好反驳之词,没想到他竟不予否认,不由微微一愣,当下抬眼飞快地扫了韩延青一眼。却见韩延青低眉垂手,神色平静,其余并无异状。
      皇帝已然大怒,便不再多说,道:“传旨下去,公主行事无道,重责。罚俸一年,责令其退地,罢建昆明池!”
      说罢,皇帝便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宦者上来宣了退朝,众臣便前后散去。
      范成原最后一个走出大殿,看着韩延青向远处而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了一丝疑虑。
      这韩延青明明是公主心腹,为何这一次偏偏要落井下石?他说的这一句,明里是为公主脱罪,实质却是间接承认了公主犯下的罪行。虽是向皇帝展露了自身并无偏颇,然而公主获罪,与他有何好处?
      他思忖了许久,始终发现还是参不透韩延青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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