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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却话巴山夜雨时(中) ...


  •   夜深寂静,只闻得灯烛毕剥,恍然间又听见有人唱了半句《春江花月夜》,细细长长的声音,隔着池子传过来,在深夜里恍如游丝,牵牵扯扯,藕断丝连。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乌云退散,圆月露出半个脸来,这一轮江月,竟是照的何人?
      “你胡说。”齐萱猛地冒出这么句话来,说道,“尚书省右仆射说出这种话来,不怕得人笑话么?”
      这话说出口,方觉出僭越来,却也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话来,只仰了脸站住,场面竟是僵在当场。
      这屋子本邻着一个池塘,夜间风凉,微风携起荷香,迎面而来。
      韩延青却并未低头,眼中竟流露出几分欣悦的神色,只道:“原来如此。”
      他俊美的脸庞近在眼前,那份与燕岁寒极为相似的眉眼令她本能地偏头回转过去。夜色下烛光昏黄,隐约间望见门口立了一人,身材神色,倒有几分像萧唯。
      她心下一怔,眼神便僵在那处,再也错不开眼。
      那是一双早已在她心里烙下了印的英眉,浓墨的眼中似有一条长河缓缓流过。星光微弱,映在他眸中,似孱弱的烛火。
      她心中笃定是他,本欲匆忙走出,避了这男女独处之嫌,此际却突然起了好胜之心。
      他如今已有了宋城,自不会有一两分心思在她身上,又怎会在乎。她咬了唇,慢慢回过头去,向韩延青说道:“便你一个人,做这么多事情,若要我帮忙,只管说一声。”
      韩延青的视线也正从门外转过来。听到齐萱的话,他没有说什么,只瞥向那叠尚堆得高高的卷宗:“不忙的,便是有一些誊抄,我再熬个把时辰便也熬完了。”
      齐萱却不由分说,抢先抱起那叠卷宗来,仿佛这样做便能掩饰她内心的不安与慌乱:“我来吧,我当日跟一人专门学过欧体,若是仿起你的字来,必也是像的。”
      说毕这句,她却被纸上的那些字引去了神思,隐隐间觉得这字竟也与燕岁寒的手书有几分相似,但细看了又觉得不像,燕岁寒的字到底比眼前这字多出几分清骨来。
      经了这一念想,她的额上早已冒出汗来,急忙抬头,却见韩延青正看着他,似受了极大震动似的。
      她不再与他多说,只研了墨,坐下来,将卷宗仔细誊抄了。韩延青看着她,起身将她身边的窗子开了。正过了一阵夜风,扬了几瓣残花到砚池上。
      齐萱手里正捏着那块徽州松烟墨,见此情景,只笑着说:“点点杨花入砚池。只不过,如今过了时节,不是杨花,却是栀子。”
      她顿了声,眼风向外一扬。夜幕之下,萧唯正转身离去,紫袍被风吹得猎猎,背影落入眼中,有着说不出的萧索。
      她心中一酸,只低了头继续誊写那卷宗,视线却渐渐茫然了起来,只觉得卷宗上的字都隐到雪浪里去。她在心中低声叹气,原以为自己可以放得开,忘记得了,可那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那些过往点滴早已揉进血肉,如今要从中分离开,无异会牵扯起血淋淋的痛楚。
      大约过得一炷香的时间,在对面阅卷的韩延青抬起头来:“够了,你歇一阵罢。”
      齐萱心中本有事端,没听见他说话,一时间只愣愣地握笔停在那处。韩延青见她神思无主,心下百感交集,便伸了手,一下抽了她的笔去。
      原本齐萱握笔亦不是十分用力,虚浮浮的,如捻花枝。那笔上本舔了重墨,被他猛然间一抽,倒有几点墨色甩在别处。齐萱哎呀一声,额上正中了一点。
      齐萱回了神,自寻了绡帕,抬手往脸上拭去。韩延青却接了她的腕子,说了声:“别动。”右手仍捏着那管笔,在她额上迅速点了四下。齐萱眉一皱,推开他去,往案上漱笔的缸子里看了,见他画在额上的,正是一个梅花妆。
      他放下笔去,眼里是她看不懂的神气。她听他轻笑着说道:“可惜没有花子。”
      齐萱沉了脸,拂袖道:“韩大人的功夫,不用花在我身上。”这句一说完,也觉得别无可说,只抱着折子走了。
      踏着月光,到了转角处一拧身,却发现他还站在附近的树下,朝服是深深暗暗的紫色,远处看去,却像夜里腾起的一朵浮云,只空落落地飘,却着不了天,也抵不了地。
      齐萱顿了脚步,却无话可说,只咬着牙,从他身边快步走过去。

      等回到了章华宫,便已是三更。
      齐萱听盛兰他们说太后已睡下了,便抱着折子交到案上,正欲下去梳洗,却忽听帐子后面有人唤她,连忙转了眼去看,却是太后还没睡。
      太后问道:“去哪了?”
      齐萱敛容答道:“尚书省。”
      帘后人一声冷嗤,说道:“你抬起头来!”
      齐萱将将抬起头来。太后一见那朵重墨的梅花妆,布在韩延青身边的探子方才所报之事已应了八九分。此时,她已是火起,手里琉璃盏便要向齐萱摔去,但到底是忍下性子,厉声说道:“好个尚书省,我怎么不知道尚书省何时有了妆匣,墨笔居然能用来作妆!”她顿了一顿,道,“现在的韩延青是何人?他是皇上的心腹,是日日与我们作对的,你却与他……我倒是高看你了。既然你始终分不清这时局,我提携你又做什么呢?你自出宫去吧。”
      “太后,齐萱绝无私通款曲之意。我进到宫中,只为……”齐萱见太后已起了逐她之心,便跪下急急辩解。那个人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她猛然一怔,咬住唇,硬生生咽了下去,只放低了声音继续说,“求太后收回成命,齐萱不敢有二心。”
      太后冷笑了一声,道:“都是一个大陈,何来的二心。皇上如今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主意,可仍不知庙堂险恶。那些个大臣明里歌颂‘太后圣恩’,背地里唆使着他要收回我手中的大权,当我不知道呢!尤其是韩延青,更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也许是从前他在我身边的时候藏得太深了,我简直看不出他到底想干什么。”
      太后一口气说了一串,终于停了下来。齐萱听得这话,一时无话可说,只是默默。殿内静了一会儿,只听太后忽而一笑,直直望向齐萱,眼神似有深意:“不过,韩延青确实生得好,我以为你有多喜欢萧唯呢。”说到此处,她便松了原本正坐的严肃姿态,慵懒地倚向软榻,“我记得你说过,尝试总好过放弃。可这才过了多久。”
      齐萱只觉得心下疲累,只跪着摇了摇头,不想多作一句争辩。
      尚书院门口,那个人萧索的身影仿佛还历历在目。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忽然起了这种赌气的念头。她看到他痛苦,而她的心亦如死灰。
      只是口是心非。怎么会忘了呢,生生死死亦一起过来了,山盟海誓,死生契阔,那些美好词句所能形容的,在夕阳下的江水滔滔中完美地复活。他与她深情相拥,以为就此白首偕了老……然而,原不过是一场梦魇。
      一切皆是模糊,是水中影影绰绰的虚影,便如那一场邂逅,或是他说的那一句“嫁了我”……紫金跳脱仍在腕子上叮当作响,人却早已变了。若不是当日她去了妙音寺,便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太后不知道她的心思,只低低一笑,道:“你不那么喜欢他,反而是好事。”许是想起了自己的前半生,这位权倾天下的华贵妇人微合上了眼,颇有些感喟,“世人皆道天下女子之幸,莫过于得遇良人,我却觉得这一句最欠打。大凡女子,若把幸福交在男人手上,到最后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且不说男子变心之故,就说男子喜欢你的时候,能有几分真心待你,这道理,我以为你会清楚,谁知……你也不知道,”说着一顿,继续说的时候声音里居然掺了几分笑意,“你看林太妃,她争宠争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罢了。其实我可怜她。”

      因着林太妃过世,宋城公主与庶母守制,与萧唯的婚事自然搁下了。太后亦让众人皆去准备丧葬事宜,力求要将事情做得妥帖,不留把柄她和皇上之间,到底不想闹得太僵。
      正是晨早,太后刚用过饭,萧唯便到章华殿中来了。
      太后笑问:“可是要见宋城?”
      萧唯不答,眼风轻向旁边一飘,果见齐萱便着了宫装立在太后身边,那么标致的一个人,似有秋水风神。自那日尚书院一见之后,两人便没有再见过面。如今见他望向她,她似乎也有几分尴尬,只徐徐低了眼。
      不想萧唯却因此有了新的误会,不禁皱了眉头。
      这一来二去,太后便看出他们的异常来,挥了挥手让齐萱下去。
      萧唯方抬头答道:“姑母说笑了,唯此次来不过是与姑母说一会儿话而已。”
      太后手上端起茶盏来,点头说了一声“好”,随后赐下座来。
      萧唯坐了,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姑母已将我调离北地,为何又令兵部收去我手上的虎符?唯并无过错,为何要释掉我的兵权?”
      “跪下!”
      太后突然厉声骂道,手中茶盏往地下一掷,摔得粉碎:“你问我,我倒是要好好问问你。自阴山到长水以南,皆是你兵力所在,你自己算算,是不是有百万人?皇帝他年纪轻,多少有点逆反心理,你再带着这足以倾国的百万军队,让他疑着你会夺他的位子……你让我如何自处?”
      萧唯被猛然点醒,跪下,磕头谢罪道:“侄儿知错。”
      太后亦放缓了口气,道:“你这个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点,在军旅中练出了一副热肠子,哪天被人揭了脑袋去都不知道。我让你回来是有更重要的位子,你还真打算一辈子老死在边关么?”
      萧唯回道:“姑母,我不是,但长安那边仍需要人打理……”
      太后笑道:“你别岔开话,我便知道你是不想见我这个老太婆,将军之事,年轻时做上几年便也够了。你若不放心军中,找几个你信得过的人托付了也就行了。”
      萧唯道:“如今许天然还在金陵,管不到长安那处,而且天然他年轻气盛,到底是容易冲动。若要找一个,还是田兀。”
      太后却道:“便是年初打剌拉的那个?我记得当初魏安夺了你的权,也是他领兵来帮你的罢。”见萧唯点头,她顿过一顿,又道,“如此倒好。再过几年,家里的几个后生便也长实了,到时候再去锻炼上两年,还记得我前几年便跟你说过,什么是好将军——日日在其位而谋其事,不过是最基本的,若是好将军,便应像前朝那位周将军那样,不在细柳而满营皆知周将军大名。”
      “侄儿明白。”
      太后点点头,让阶下婢子再上一回茶来,与萧唯说道:“你先尝尝,这个可好。”萧唯接过茶盏来,见那茶盏里旗枪漫展,又呷了一口,只觉得清香满腮,便赞道:“果然好茶。”
      太后笑道:“茶好是一件,也要人懂得怎么煎出好茶来,不然不就是牛嚼牡丹了么,这茶是宋城听你要来,特意为你煎的,以后你日日是吃得的,夫妻举案齐眉,方是福气。”
      萧唯听了这话,心中一惊,满嘴的茶水几要喷将出来,半天才忍住,咽入喉中,说道:“公主好意在下心领,但公主金贵之身,要是哪里烫了,我可担当不起。”
      听了这话,太后笑了一次,便让他退下去,萧唯却又想起一事来,说道:“有一事还是要与太后提一下,今日拜访沈家的人,倒有点多。”
      太后却不以为然:“沈文为中书令,本是各方人都要安抚的,这拜访他的人多了些,也无可厚非。”
      “可若造访他的是韩延青、田慧生那一批人呢?”
      太后眼中惊疑一现,不由放下了茶杯:“有这回事?”
      “姑母,我不造这种谣,只是常听人说,韩延青私下里不止一次约了沈家的人见面。我想,这事,即便不是真的,也要小心为好。”
      太后轻声嗤道:“沈文越老越没规矩。不过这韩延青如今太得意了,确实要压一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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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却话巴山夜雨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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