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落青川》熙阳如故

3、山色（3）

　　当我把一切证件，还有那张与父亲唯一的合影攥到手里时，心底竟发出一声恍如隔世的喟叹。

　　那天是镇子里一月一次的集市。镇子周遭的山沟沟里散落着很多像古泉口村那样的小村落，村民们的很多生活必需品都仰仗这个集市的供给。那些聚来散去的赶集人，犹如山月盈昃，却比月光更令人期待。他们带来的不只有你需要的东西，还可以化作你通向山外的一道桥梁，载你走出大山，走向远方。

　　山里的公共交通十分不便，常常是你赶得上车却未必上得了车的状态。聪明的人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利用的机会，渐渐地，跟着集市上的车辆进出大山也成了山里人的一种出行习惯。

　　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是个很走运的人，但我没想到我能几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地不走运。我们用了八个小时的时间，自夜色里往外爬，好不容易爬出了山村，爬进了镇子，却赶上个大雨天。集不成集，市不成市，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泥沼！

　　这就意味着，我通向山外的那座桥梁塌了。

　　因为雅川不会允许我在这里等到天晴通公共汽车的那天，更不会等到下一个集市。

　　雅川带着我在一个熟识的小旅馆里落脚，看着他依旧渗血的手臂，我用最后一分勇气来赌一赌我的运气。

　　“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药店。”

　　在来时的路上，他为了扶我，不慎摔倒，摔破了手臂，伤口一直流着血。

　　他目光空洞地凝视着我，最终未语。

　　我咬了咬牙，转身出门。

　　这世上到底是不乏和我一样不走运的家伙，三两个裹着苫布的农用车，里面瑟缩着赶集人，有的是一家几口，有的是夫妻俩，和我的焦躁相比，他们要淡然许多。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种不期而遇的雨，习惯了这种对明天没有预知的生活。

　　他们至少应该买一台收音机！

　　我烦躁得狠，与其说是在心里暗自为他们懊恼，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懊恼。

　　几辆车上的人都说，这样的雨，即使现在就开始放晴，山路也要四五天才能通车。

　　四五天！

　　那一刻，我虽焦躁，虽茫然，却还没有慌乱！

　　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城市大有大的优势，镇子小有小的好处。我只是想找派出所，没想到直接进了镇政府的大门。倘若在城市，我若想从此部门走到彼部门，恐怕要公交地铁好好地折腾一遍。即使到了，取号排队，没有一上午的虔诚，是没办法见到公仆们的。

　　这让我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弹丸之地产生了些许好感！

　　派出所简陋之程度，我是有心里准备的。但进去后，还是不免讶然一番，唯一一个能吸引人眼球的便是那部看起来还不错的红色按键电话。接待我的是一个跟雅川年龄相仿的年轻男警察，我在心里暗暗赞许一番，他也算年少有为了！我脱下身上披着的塑料布，抖了抖上面的雨水，思忖着这件事要怎么说才能产生一矢中的的效果。

　　“请您帮帮我……”

　　“呦！这不是雅川媳妇吗？”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我被其中的“雅川”俩字吓得一个哆嗦。

　　“冷吧？快擦擦，可别着凉！”刚进门的妇女十分热络地递给我一条洗得旧巴巴的毛巾。

　　我茫然地接过毛巾，边擦边打量她。这位阿姨是个什么来头？！

　　“立娃子，你没见，这是雅川的媳妇！我上午就看见雅川拉着她的手进镇子哩！”

　　那个名为立娃子的警察马上变得又惊又喜。我真不知他这惊喜所为何来！

　　细听之下才知道，他跟雅川都在镇子里的中学读过书，也算是校友了！他比雅川高两届，后来去县城读书，而且参加过高考，只是没考上！眼前的这位妇女也是警察，是他的亲伯母。

　　我突然想笑，难得我之前还有那么天真的想法。都是一个国度，再差还会差到哪里？！倘若雅川也有个这样的伯母，他断不会在山里种水田……

　　这边的热闹，引起了其他办公室的注意，两个近五十岁的光景的山乡老干部赶来看“雅川媳妇”。

　　“雅川学习好着哩！”其中一个干部说，将家乡口音表达得淋漓尽致：“老师都说，雅川要是能继续读书，文庙就要开正门哩！”
　　“是呀！初一的时候，老师让他做初三的题，都难不倒他！比立娃子学习好多哩！”妇女警察丝毫不顾及那个立娃子的颜面，大肆吹捧雅川。

　　想来他们是知道我的来路的，仿佛多夸几句雅川，我就会死心塌地地留在山里当雅川媳妇一样。

　　“雅川摔破了手臂。我出来找药店，结果迷路了。”我故作尴尬地解释。

　　跟我开惯了玩笑的老天到底又摆了我一道。山重水复，我还是走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这些人，我怎么能放心地去托付和依赖呢？

　　固辞了他们对“雅川媳妇”的热情援助，我站在雨中仰望头顶的天。从春到秋，我每天都这样站在群山之中巴望着。鸭嘴岭上，那晚樱的灿然一现，像是耗尽了我半生的时
　　光和渴求。

　　我不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我只是不想步老爹的后尘。组织送他归故里时，只送了一堆森森白骨，连片肉都没带回来。何况，老爹有组织帮着收尸，倘是我枯死山崖，谁来替我收那堆骨头呢！

　　对于父亲，我十数年来最诚实的理解是，没有什么比让自己好好地活着更能告慰他的了。虽然，我一直活得坎坷潦倒，但我会假装活得很好给他看。

　　叹只叹，我那在山水间纵横一生，最终把命都留在那里的老爹，竟生出我这么个方向感差得离谱的女儿！！

　　曾有大学室友总结我的大学生活：去来一千四百日，日日皆在迷途中。

　　也就是说，一个从食堂到宿舍，都能把自己走丢的人，但凡还有一点点自知之明，是断然不会像来时那样，做孤胆英雄独走大山的。

　　一川风雨，岭色千重，秋凉，愁更愁。

　　我浑身湿淋淋地走进那间小旅馆时，早已天色沉沉暮色重。雅川仍旧是那个姿势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仿佛几个小时以来未曾动过。我心底似有一根细弦微微地波动了一下，不是因为他一个姿势维持了几个小时，而是他望着屋顶的眼神。

　　“对不起，我迷路了……”

　　这句话是真的！！

　　在雨中纾解一番后，我去找药店。那段路很顺利，没多久就找到一家药店。可从药店出来我就开始南辕北辙。

　　穷年累月的路痴，简直把我折磨到精神崩溃。我满心郁结，丢掉那块遮雨的塑料，固执地没有去询问任何人，冒着雨，踏着稀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几乎将这个镇子的每条泥泞小路都走了一遍。

　　这里的房屋形式雷同，没有什么明显特征，我兜了一圈又一圈，好在镇子不大，在绕了无数的圈儿之后，又绕回了起点，也算是迷途知返，殊途同归了！

　　听到我的声音，那两潭清泉水几经澹荡，最终归于平静。

　　我拿出绷带和药，给他包扎手臂。他的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我，就像从没见过我一样。绷带缠好了，就在我要给它打个结时，被他一把扯掉。我尚在震惊中，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便腾空而起。

　　那场雨不分昼夜地下了整整三日。三日里，除了吃喝，我跟雅川就赖在那家小旅馆，不知厌倦地厮磨着。听他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呢喃着“韩樱”，那两个字就像一股烈烈的岩浆，丝丝缕缕地，从心头的某个缝隙，沉进我的心底，在那里烙上一个永生永世无法磨灭的印记。

　　我跟着雅川回到古泉口。最高兴的当然是雅川的娘，这个我一直跟她没什么话可说的女人！我越发地觉得跟她没话说。

　　我依旧懒散着，对一切都不以为意，甚至有些颓然地对待自己的一切。这样的我，和雅川是截然不同的。雅川可以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锤子、钎子、凿子背了一大箩筐去山上。傍晚回来，还要照顾他的各种试验田。若逢天气不好，他会在家里干一些杂活，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一看就是一天。

　　有一次，他从山上回来时，捉了一只蓝盈盈的小鸟给我。那只鸟非常漂亮，除却尾下有一片白色覆羽，通体是湛蓝鲜亮的羽毛，干净得让人不忍触碰。有了这个新鲜的玩物，我当真是振奋了一段日子。每天忙碌在它和牙仔之间，我快活了不少。

　　牙仔是一条品相非常棒的德国黑背，对我可谓言听计从。

　　当然，这是有缘故的！

　　中秋节那天，雅川娘烙了三张大饼，我给了它一张。

　　起初它还不买我的账，一副正气凛然的忠烈相。后来我对它进行思想教育，我告诉它，你的才华只有我懂得赏识！只有跟我混，你才能彰显出优秀的军犬本色，跟他们混你永远是菜狗一条！

　　然后，我俩就结盟了。

　　对于给狗喂饼这事儿，雅川娘倒是没说什么，雅川却火烧尾巴了似的，当即炸起毛来。

　　记得我当时扬着下巴，挑衅地说了句：“来，这块喂你！”把手里剩下的一块饼丢给他，就扬长而去了。

　　我很替那条犬感到委屈。

　　就雅川家的状况来说，养鸡养鸭我都不惊讶，但是能养一只这么好的黑背着实让我费解。我后来才知道，这狗正是那个叫做阿彦的小伙伴送的，说是曾竞选军犬，但落选了。我不胜唏嘘，又一个跟我一样不走运家伙！

　　这么好的犬，每天只能跟鸡鸭争食！

　　作为患难之交，我所能做的，除了偷点吃的给他，再就是给他改了个霸气的名字，叫猛子！

　　猛子，我，小蓝，我们三个成了大山里最铁的铁三角，一天到晚，形影不离。

　　然而没多久，我们三角中的一角，小蓝就跟开始神情迷钝了，跟我的状况颇有几分相似。

　　我打算把它放走。

　　雅川却用干树枝给它做了个精巧的笼子，意思是让它好好休息休息，别天天被我捧在手里。

　　他说：“小仙鹟不是留鸟。可眼下已经过了迁徙的时间。一只迷途的鸟儿，你怎么能轻易把它放回野外？它很快就会死掉！”

　　雅川的话，令我无话可说。隐隐地，我觉得我的命运跟小蓝的命运有着某种诡异的联系。

　　可是，小蓝到底没有撑过这个冬天，没有等到春暖花开，没有等到它的伙伴们归来。

　　我像失去了所有精神支撑一样，一时间陷入低迷。每天骋目群山峻岭，聆听山泉淙淙，却再没有力气等待下一个晚樱盛放的季节的来临。

　　那天，我照例去了鸭嘴岭，沿着一行被种得歪歪斜斜的晚樱，蹒跚着爬上了山岭。冬日的阳光洒遍山野，将满目的衰败萧瑟之象淡化了许多。

　　我恣意地望着天外那轮暖阳，当最美好的一缕阳光从我的眼睛，照进内心深处时，我的整个世界都在燃烧，疯狂地燃烧着……

　　最终，一切的一切，都消陨在那片茫茫的白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