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山色(1) ...

  •   大师说:门是住屋子者的需要。窗多少是一种奢侈。

      我一直试图透过那扇奢侈且破旧的窗,打量外面的世界。毫无疑问,那层半透明的塑料膜就是我目前最大的障碍。

      我把指甲抵在那层塑料上,心下思忖着,要不要把它抠破。

      三天。我已经被关在这个房间里三天。但若非要把自己说得这样无助,又似乎有失公允,因我这三天里,并没有做过任何渴望出去的挣扎。

      雨霁云收的春日晴空,一轮山日映得远处山岭上的晚樱灿如半天流霞。那无边无际的粉色,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诱惑。

      门外是喜悦的喧闹,男人,女人,孩子,还有狗。

      城里人的婚礼,从拟定到完成,总归要花上半年的时间,更甚者,要一年以上。而在这里,三天足矣。

      可惜,我的全部心思,都在窗外的那道岭上。

      “这里有一道岭,当地人叫它鸭嘴岭。岭上遍布着晚樱,每到春天,那里便是樱花的世界。山岭的那边有个村子,叫古泉口,那里的女人美丽善良,男人敦厚质朴。等我的小韩樱长大了,一定要去看一看。无论你过得开心,还是不开心,都要去看一看。”

      十几年了,我一直记得他那天说的话,那是个夏日的午后,我坐在他膝上,他一手搂着我,一手指着地图,兴致盎然地给我讲着远匿在大山之中的一道山岭和山岭下面那个巴掌大的小村庄。那一天,是我们父女的最后一次亲子交流。

      我的亲爹是个地质工作者,用我亲妈的话说,他的工作就是整天游山玩水。因此,我也承认他看风景的眼光的确不错,就比如眼前的那道鸭嘴岭,绝不辜负他竭生命之力的一番吹捧。至于看人……如果看人的眼光也能像看风景那么地道,他就不会娶我妈,我也不会经此一劫。

      我想出去看看那漫山遍野的樱花。这是三天来,我唯一的愿望。可是,他们一直把我关在这个简陋但还算干净的小屋子里,生怕我逃走。

      我指下用力,覆在窗上的塑料膜在一点点变化着形状,指尖的透明越来越清晰。

      “我是古泉口的,跟我走吧!那片野樱就开在我家后面的岭子上!”

      其实,我一早就怀疑过,但其时其境,我还是选择了以进为退。跟着她来,也许根本看不到父亲口中的那场樱花盛宴,但若不来,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摆脱那几个人。
      她看起来病病殃殃的,实在不像是个会和人贩子有交集的人。这也难怪当时父亲会有那番感慨,一贯以貌取人的他,想是从来没有被转手买卖的经历,自然到死也无从知晓世道险恶。

      可她并没有骗我,的确有道岭在她家后面。且美得如梦似幻。我想,那大抵真的便是鸭嘴岭。

      “山里风紧,弄破了,当心夜里着凉!”

      我的指尖在那层塑料将破未破时,被一个手掌轻轻推了回来。

      这个带着明显口音的年轻男子,就是今天的主角——程雅川!

      前面院子里的一切操办都是为他而做,还有我!我只在三天前的那个黄昏匆匆见过他一面,如今再让我细述一下他的长相,还真会把我难住。

      “想出来?”他的声音有些淡漠,但不可否认,很好听。

      “我想看樱花!”我如实说。

      窗外的身影动了动,似乎在四下寻找什么。很快,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那扇窗被他整扇卸了下来。

      “把手给我。”他伸进手说。

      房屋依山而建,在屋子里看后窗是极高的,我一米六七的个头,踩着木凳,本想凭借一己之力爬上去,结果却是徒劳。

      我迟疑了片刻,最终,将双手递给他。

      地道的山里汉子,大量体力劳动造就了他健实的身板和手劲儿。我就像他一时兴起从鸟窝里掏出的一只鸟儿,轻松地被那双粗粝的手拉到了窗外。

      那一道山岭,望不尽的绚烂芳菲,娇色晚樱云蒸霞蔚。哪里有树!哪里有花!那分明是从长空飘落下的一片粉色烟霞,在晨风里婉转绰约,寂静生香。

      我惊讶得双手捂嘴,暗赞老爹看风景的眼光真是不错!

      “你……很让人意外!”大约是被我的少见多怪吓到了,身旁的人按捺不住地幽幽开了口。

      我转身,略为尴尬地看了看他,确是我少见多怪。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幸福,可以与那漫山遍野的晚樱终日厮守,最终守到熟视无睹。

      “还有心思看花!”

      这句话,我懂了。原来是讽刺我没长心!

      “不然呢?”我笑着看向他。

      我哭我闹,你们就会放我走吗?且不论你们放不放,就算我有机会逃,也得有命逃出这莽莽大山才行啊!毕竟,我不想步我亲爹的后尘。

      他穿了一件很新的浅蓝色牛仔衬衣,衣服上的折痕笔直清晰,想是已经被细心保留了很久。运动鞋和那条黑牛仔裤则看不出新来。

      纯净的太阳光,为他的肌肤镀上一层时尚的古铜色,那是我只有在读小说时才能幻想出的肤色,让人即便身处窘境,也无法无视那种肤色带给你的异样感。他生得一双漂亮眼睛,浓眉之下,宛若静守春山的两泓深泉水。听闻我的反问,那两泓泉水微微荡漾了一下。

      “其实,你不是第一个。”他说。

      听了他的话,我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身后,想知道他所谓的第一个在哪儿。

      “她闹得很凶。”他侧头扫了一眼刚刚我爬出来的那扇窗户。

      我顿感无语。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他似乎意有所指。

      “你放走的?”我的样子可能很是疑神疑鬼,因而,他笑了笑,那两汪泉水又跟着荡漾一番,反问:“我有这样说吗?”

      “……”
      我有些失落,他既然没有放走第一个,就定然不会放走第二个。

      院子里人声喁喁,女人们偶尔一声肆无忌惮的笑,让整个山谷都回荡着喜悦。这个巴掌大的村落大概是百年难遇一回大事,眼下怕是全村的人连着看门的狗都已经悉数到齐。

      我跟在雅川的身后,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向山岭上走,道旁歪歪斜斜地长着一行晚樱,乍看去,就像是被那半空中簇拥成片的繁花挤落山下的一样。

      我极目远望,那零星散落在山间的房屋,也不过二十来户,可即便这样,古泉口也是方圆几十里较繁华的一个村落。那么,以我这生来路痴的资质,想独自走出这大山,其可能性当真渺然得很。

      雅川的体力自是不用说,爬起山来也如履平地,相比之下,我则显得弱了许多。待我耗了半晌时间,气喘吁吁地走过去时,他已经气定神闲地在樱花下坐了许久。

      山风拂过,花瓣点点飘落,如一场温柔美妙的微雨,在初春的暖阳里,漾起的是一阵阵无以名状的馨香。

      “那……你们真应该把后窗封死!”我轻轻地拭了拭鼻头渗出的汗,言辞间不免带出了惋惜。

      “人类从历史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他的语气亦是惋惜。

      但我并没有过多地关注他的语气,因我的注意力完全被他的那句话吸引了去。他的话让我顿时想到刚刚那间屋子里的书,有很多书!几乎每一本都被翻得有些破烂,一本叠着一本,应该叫做:破而有序!破而珍惜!

      “你上过大学?”其实我是想问他有没有上过学。

      “在镇子里读了一年初中。”

      他的回答很敷衍,但我却忽然意识到,一个人的学历与学识并不一定要成正比。读书显然是他的一块硬伤,他并不愿被人提及。从那一张张破烂的书页里,很容易能看到捧书而读的那个人的内心渴望。

      转念想起我的那些书,有多少买回来后,还都没来得及好好翻上一翻便被束之高阁。现在想想,那也真是一种无知的浪费。

      我们在山坡上闲话了很多,从这满山樱花的来历,说到了山里的蛇虫野兽,再到山野间的趣闻轶事,直至太阳爬上头顶。他问我是不是饿了,说院子里尽是好吃的!

      提到这个好吃的,我条件反射地想就地吐上一遭。

      来到这里,我一共吃了六顿饭。前两顿,一只鸡腿,一碗米饭,一碟咸菜;中间两顿,一个鸡翅,一碗米饭,一碟咸菜;最后两顿,一块鸡胸肉,一碗米饭,一碟咸菜。

      其实,我是发自内心地害怕面对第七顿饭。

      可再害怕,还是要面对。

      晚上,油灯换了红蜡。水蓝格子的棉布床单换成了红缎。不出意外地,雅川来到我住的屋子里。身上还是那件牛仔衬衣。可手里却多了样东西。

      我愣愣地看着他手中那条链子,莫不是……不从就把我锁起来吧?

      其实他根本不用如此煞费心机,这重重大山远比那条铁链牢固得多。

      我对着那轻佻跳跃的烛光,讽刺地一笑。

      他似乎是觉察到了我的不屑,将手里的链子丢在地上,昏黄的烛火里,那道影逐渐欺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床里躲了躲。整个人有些僵硬,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以期从气势上胜他一筹。

      “我改变主意了。”他缓缓地说。

      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这主意,改与不改有什么区别。

      “我不想放你走!”他又说。

      “就凭它?”我扫了一眼地上躺着的锁链,色厉内荏的挑衅了一下。

      “娘说,只有生米煮成熟饭,才能留住你!”

      “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能打过我?”

      他的话音甫落,我猝不及防地抽出一块预先从窗边拆下来的板条,挥手就朝他砸去。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这样,毕竟这一切并非出自他的本意。我仍顾念上午樱花树下,与他淡如流水,涓涓静缓的委婉相处。非亲非故,非敌亦非友,无可无不可地聊些山里山外的风土人情和生活琐事。

      可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正如我无法如意地将他放倒一样。一番厮打后,手里的板条被他夺了下去,而我则被他结结实实地压在床上。

      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很荒唐,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女孩都有资格为此拼命,唯独我没有。早已是落败凋零的,还搞得这么贞烈,有意义吗?!你的这一番辛苦挣扎和守护,究竟所为何来?有谁看得到,有谁看得懂,又有谁为你珍惜?

      “煮吧!”我突然恹恹地放开阻拦着的手,躺在床上一副任尔宰割再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我早就不是生的了!”

      倘若说,我此前的反抗只是点了一把火,让他心有不悦,那么我刚刚的这句话,无疑是一瓶纯粹的油,瞬息便彻底燃烧了他。

      他是生涩的、拘谨的,在慌乱和急切之余,还有那么一丝莫可明说的愤恨。

      我的双手牢牢地捂着眼睛。不看,一切便从未发生过。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黯然下沉,向着那个无底的深渊,永生永世,不复归来。

      他粗粝的手,强行掀开我捂眼的两只手,一用力我的手便被举过头顶压在床上。这个姿势,让我的身体下意识地遽然一抖。而我仍旧闭着眼。他颇为不满似的,低下头,双唇狠狠地堵住我的嘴。

      我的世界顿时混乱起来。

      我是那样的惊恐。

      他们按着我的手,我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我拼命地呼喊救命,嘴便被牢牢地捂住,除了呜呜咽咽的哭声,再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爸爸!救我——”

      奋力从雅川的唇下逃脱后,这一声撕心裂肺的疾呼,我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听到,但可以断定的是,门外那条被唤作牙仔的德国黑背是听到了。

      雅川想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反应吓得不轻,他急忙放开我,然后小心地抽身离开。

      就像许多年来,每次梦醒后那样,我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流着。

      “韩樱……”他的嗓音有些黯哑,看起来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缓了缓神,心绪平复了些,扯过旁边绣着鸳鸯的枕巾,擦了擦满面的泪水,若无其事地说了声没事。言下之意就是,你请便!

      雅川道了句对不起后,并没有再碰我。

      然而,他之后做的一件让事却我愤愤郁结了很久。他拿刀片将自己的手指划破,然后用一块白手帕将血拭去,再把手帕整整齐齐叠好。

      要饭还嫌馊!!我忍不住暗骂。

      可心里却是百味翻腾,又着实无言以驳。那情形简直比吞了苍蝇还让人难受。

      不仅这一晚,之后的日子他也没有再碰我。我和他就这样同吃同住,看似形影相随却保持着一定距离。这样的状态一直维系了近半年。

      此间,我一直期待着他能外出,带着我,哪怕是去山外的那个镇子走一走也好!这绵亘无际的崇山峻岭,沟壑纵横,歧路旁生,不认认真真地走上几趟根本就没有办法找到出去的路。

      跟雅川娘进山时,我就意识到,这是一条易去难回的路。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