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人体骨架

1、第 1 章

　　民国年间，北平有一位年轻的学者，十分有才华，诗文双绝，在北平的文人圈子里小负盛名。他本人也是研究文学史的学者，而且研究的书目十分偏僻，他偶尔得到一部手抄本，是一本清初的小说，作者佚名，翻看之后大为惊艳，认为文学价值不输于红楼，只是知之者甚少，而且有不少页数已经遗失，他立下宏远要把这本书补全付梓。
　　他跑了很多的书店和旧货市场都没有找到这本书，似乎他得到的已经是孤本。他吃不下睡不香，几个月就消瘦了很多。他的老师是燕京大学的文学大家，著作等身，知道了这件事来看他，看到学生枯槁的面容觉得非常心痛，于是指点他拿着自己的信物去某个胡同中的一座旧宅，告诉他或许可以找到一丝线索，但是万万不可沉迷，去得一次便要讲信物归还于他。

　　年轻学者答应了老师。他拿着信物——一枚古玉印章——找到了这座旧宅。门脸十分朴素，连铜环也是磨损的。他扣门后，一位小童将他迎入。
　　旧宅的主人是一位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查验过他的信物后，询问他的来意。年轻学者坦白相告。中年男子道：“确有一人可以解答你的疑问。”请他入内室喝茶等候。
　　不久，有一红衣男子推门而入，相貌俊美，男女莫辨。年轻学者请他入座，向他请教关于这本书的种种未解之处，男子一一解答。两人对谈直至深夜，年轻学者收益颇丰，但是时间已晚，只好告辞。
　　第二日，年轻学者又持信物而至，两人对谈至深夜而返。
　　第三日，第四日，年轻学者日日持信物而来见红衣男子，对谈的内容也不再只限于那本小说。年轻学者发现红衣男子足不出户，对外界发生的革命似乎无所知觉，但是对旧朝的事情却知之甚详，除此之外，红衣男子还会烹茶唱戏，制香画扇，下棋书法，是个难得一见的雅致有趣之人。
　　青年学者对他一见如故，慢慢生出情意。

　　青年学者许久不归还信物，他的老师找上门来，向他强行要走了信物。
　　青年学者不以为意。他觉得自己多次来往这座旧宅，已经与主人十分相熟。
　　他第二日再去，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在胡同中迷路，之前的旧宅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青年学者三番五次地去找自己的老师，但是老师不肯再将信物借给他，并告诫他旧宅中的人和事并不容于这个世界，沉迷其中十分有害。青年学者和老师大吵一架，失手将墨水打翻在一本老师十分爱惜的古书上，老师大怒，将他赶出家门。
　　过了几日，他思念红衣男子入骨，没有其他相见的办法，决定晚上到老师家去偷印章。谁知看到老师深夜出门，青年学者尾随其后，看到老师来到旧宅附近的胡同忽然一闪不见，知道老师必然入了旧宅。
　　青年学者心中深深嫉恨。
　　他等待老师重新出现，在路上用石头砸死了老师，抢夺了印章。

　　他怀揣印章重新来到旧宅，对旧宅主人说，我知道你们非人，但是我爱慕红衣男子，不管他是人是鬼，想要带他走。
　　旧宅主人大笑，说既然如此，请跟我来。
　　主人引青年学者来到后园，打开一扇小门。门后空间层层叠叠，竟如迷宫般广袤，再往里走，有亭台楼阁无穷无尽、直入云霄，数不清形貌各异的美人往来其中。
　　有作武士装扮的人在比剑，有气质疏阔的隐士在竹林下棋，有村妇打扮的姣好女子在采茶。
　　他们途经一座小亭，有一位身穿黄衣半身被墨泼染的美人伏在石桌上哭泣，边哭边骂，周围其他的美人在劝慰她。
　　主人引学者来到一座小楼，红衣男子正在里面独坐调弦。学者向他坦白了心意，红衣男子笑笑拒绝道，我心中已有倾慕之人。
　　年轻的学者失魂落魄地离开。

　　老师的死亡被巡捕当做抢劫，并没有人怀疑到年轻的学者身上。
　　他夜夜在酒馆喝得酩酊大醉，课也不去上，诗文也不写了。
　　一日晚，他忽然再次前往旧宅，求见红衣男子，主人应允。在红衣男子居住的小楼前，学者趁人不备，打晕了主人，他从衣服内衬中拿出洋火柴和其他火具，在小楼四处放火，趁乱闯入，抓着红衣男子的手腕就走。
　　红衣男子并没有反抗。
　　学者带着他慌乱逃窜，迷失了方向，红衣男子将他引至后园小门，却不肯再迈出一步。
　　学者强拉他出去，却听见“撕拉”一声，红衣男子的手腕掉落在地，化为灰烟。红衣男子对他微微一笑，脸上的皮肤如同被火烧一样迅速变黑皴裂，眼睛鼻子一一被吞没，整个人一点点地化为灰烬。
　　学者惊恐大叫。
　　在他面前，层层叠叠的空间，无数亭台楼阁俱在熊熊燃烧，将他的整张脸都映成了红色。数不清的美人在其中哀嚎，哭声震天。

　　第二日，有人在火场附近发现了昏迷过去的学者。
　　他大病一场，醒来后才得知当日被烧毁的是旧朝一位王爷的秘密书库，藏书丰富，有许多绝本，可惜已经被付诸一炬。
　　学者痛不欲生。
　　养病期间，他的师母忽然来拜访，说是在整理遗物时找到了一封老师写给他的信。
　　年轻的学者打开信看，老师在信中细数了自己当年如何被托付了印章，并告诉他旧宅中所见之人无一不是书中精魂所化，只有深具文字之才华之人才能看见。
　　老师劝他不要被其中精魂所迷。
　　“以汝之能，未必不能凭空起楼阁，信笔勾美人。”
　　年轻的学者掩信痛哭。
　　此后数十年，学者经历了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晚年的时候，他在台北的一所知名的大学任教，已经变成了不逊于老师当年的知名学者，著作等身。在他家的后园，在深深的草木中，他重新修建起了一座私人图书馆，将印章深藏其中。
　　他一生写了十数本小说，皆没有发表，手稿隐于私人图书馆。
　　他去世后的一年，他的小外孙来家里过暑假，忽然有一日不见人影，过了一天家人才在后园茂密的花木下找到了熟睡的小孩。
　　小外孙醒来后详述了被一青衣的姐姐带入绵延的大山，山中有瀑布小溪和亭台楼阁，楼阁里有人影来去，有的在舞剑，有的在下棋，有的在扑蝶，有的在烹茶。
　　他的妈妈，学者的女儿，摸了摸他的额头，以为儿子不过受了暑热，魇了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