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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王子同舟(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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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章)王子同舟(五)
金陵城的日子,并不都会如诗般顺遂静好。
一日上午。
靖王晨起便去了军营巡查,列战英自然也跟随一起。竹惜用过早膳,继续整理还没有完成的军马改革事宜。近日靖王刚刚下了一道死令,他的书房,府中诸人,除列战英外,无传召不得私自入内。此令一出,竹惜便再也不怕独自留在府内,与靖王的两个侧妃尴尬照面,便也悠然自得地在书房中安心处理各项事务。
“哄”。一声巨响凭空而起,仿佛远古上神的震怒,连大地也为之瑟瑟发抖。竹惜只觉耳膜刺痛,扔下笔,紧紧堵住耳朵。等到山响渐过,她便立时起身,抓起挂在壁勾上的斗篷,冲出门去。
“竹惜姑娘。”
是戚猛。
列战英不在,府中各大小事便自然落在他的身上。刚刚的巨响甫一传来,他便急忙从前院练武场急匆匆地向后府跑来。
“戚猛大哥,你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已经排出斥候前去打探,还请姑娘耐心等候一下吧。”
竹惜停下脚步,想着戚猛说的也在理。自己就这般横冲直撞地跑了出去,一来不了解情况,若遇到突发状况不知如何应对;二来,连明确的方向都没有,若像无头苍蝇般乱闯,帮不上任何忙,反倒容易给别人添麻烦。
“禀报戚将军,斥候兵前来复命。”
“快说,到底怎么了。”
“回戚将军,是太子的私炮坊爆炸了。”
竹惜一惊。
“爆炸了,怎么会爆炸了?年关已过,私炮坊应该已经开始着手关停,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炸了呢。”
“回姑娘,据说,是因为连日无雪,天干物燥引起。”
“也是。”竹惜叹了口气,“本就是个私炮坊,想来管理制造总是会存在疏漏。伤亡怎么样?”
“光是坊内劳作的劳工,已是伤亡了数十人。临近街区的百姓,也受牵连颇深。听说,已经烧了整整一条街。”
军中禀报,向来讲究利落清晰。这斥候虽心中愤懑,但仍是出言冷静,没有一丝丝主观感情掺杂。
“好,我知道了。想来殿下和列将军应该知晓。戚猛,给我备马,我要马上赶过去。”
可是不曾想,一向行动力极强的戚猛,此刻竟是扭扭捏捏,磨磨蹭蹭,半天,不肯去执行竹惜的命令。
“怎么?殿下不在,我使唤不动你吗?”竹惜目光一凛,手握劲军的大将气势,竟是源源不竭地从她纤瘦却高挑的身体逸散而出,震得戚猛一个机灵。
“不是......只是姑娘......爆炸现场凶险,便是殿下,也未必愿意让你去......”
竹惜眼风凌厉,冷冷地挂过了戚猛粗犷的面。
“戚猛将军,为君者,要的是忠臣,良将,而不是一个无故忖度上意的无用之人。”
戚猛背上一紧,瞬间想到不久之前,便是那看似弱不禁风的江左梅郎几句点拨,自己便吃了靖王降职加棍刑的处罚。更要命的是,原本十分向着他的军中兄弟,这回,竟然觉得那文弱谋士的话合情合理,他戚猛,活该自作自受。
眼前的竹惜,竟是像足了当日的江左梅郎。
“属下冒犯,现在,就去给姑娘备马。”
快马疾驰而去,劲若闪电,却是挡不住竹惜的思考。
听景琰说,明日,沈追便要将私炮坊一事呈报陛下。作为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沈追有能力,有地位,出面首告,手中又握了足够的证据。定能一举将户部从太子的手中抢出。这一击,于誉王而言,算得上漂亮精准。只不过......
白日的螺市街静谧若无人之境,红袖招的彩色招牌此刻没了绚烂灯火的衬托,也显得有些平淡失色。
誉王一连输了吏部、刑部两个尚书,一桩小小的贪渎之案,或许已经满足不了,他欲把太子抽筋蚀骨之心。可是,都是些无辜贫民,为尊上者,又怎能这般狠毒......
一阵难闻的焦灼气味连绵不断向竹惜涌来。竹惜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跳下马来。周围已经有了兵士打扮的人在清理现场,看来,京兆尹府和景琰的人,已经陆续赶到了。
伤亡惨重,到处都是炸的支离破碎的残肢断臂,饶是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血腥的竹惜,此刻也不禁阵阵胆寒。沙场战士,不管如何,为的是保家卫国,为的是加官进爵,而且都是经受过严格训练的精壮之士。沙场撕搏,都是势均力敌的较量。纵使惨烈,可却无愧。可是眼前,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百姓,只是因为他们碰巧住的地方,有了一个为谋私利而建的私炮坊,他们便毫无选择地,遭遇了无妄之灾。
“你们!!!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达官显贵,害了我们!!!”
一个受伤的老者从地上一跃而去,朝着竹惜便扑了过去。也许是愤怒,也许是绝望,那股大力,猝不及防间,竹惜,连同她身边的几个衙役,竟是生生都失去了平衡,向后边摔去。
“小心!!!”
一个坚实的臂膀及时出现在了竹惜身后。竹惜睁开刚刚吓得闭上的双眼,便知觉自己跌落在了萧景琰的怀里。萧景琰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此刻更是紧紧地绷起,下巴的线条都显得有些僵硬。
“你们这些狗官,你们还我全家的命来!!”
那老者须发皆白,脸上沾满了灰烬,涕泪纵横见,满是皱纹的面颊,被泪水冲刷出道道痕迹,恍如怪异的鬼符,让人心悸。
“老伯伯,”竹惜从萧景琰怀中起身,蹲身在那老者身边,旁边的列战英见状,上前了一步,以防那老者再失去理智,伤了竹惜。
“老伯伯,是我们不好。您先去包扎伤口好不好,一切,等你身体好了再说。我们绝不会让您的损失.......”
“哼!”那老者用力一推,险些又将竹惜推了个趔趄。不过好在竹惜这次有了防备,脚下一错,稳住了身形。
“我的老伴,儿子,儿媳,孙子,全都死了!全都死了!!弥补我的损失?!你们如何弥补得了!”
风烛残年,遭遇大劫而存活下来,却是成了这世上最渺小的孤魂野鬼。
竹惜听了心酸不已,便是一旁的列战英和靖王,也有些神情凄然。 “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你们......你们会遭报应的的......”
“噗嗤”。一团鲜血自老者的胸口,如喷泉般喷出,带着火热的温度,溅在了竹惜的脸上。原来,趁着众人愣忡间,那老者拔下了列战英的军刀,在吼出了心底最恶毒的诅咒后,以最为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老人家,老人家!!”
列战英跪下身,探了探老者鼻间的气息,沉痛地冲靖王摇了摇头。
“抬下去吧,好生安葬。”
列战英的身影逐渐远去,竹惜却仿佛再也克制不住一般,俯下身,搜肠剐肺地吐了起来。
“小惜......”萧景琰心疼地替她拍着背。
“你回去吧,好不好,这里有我......”
“对不起,”竹惜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本想过来帮忙,却没曾想给你添麻烦了。”
萧景琰皱了皱眉。
又怎么能怪竹惜呢?刚刚的那个场景,实在是太过刺激了。习惯了刀口舔血的生活,萧景琰原本以为自己对生死之事已经十分麻木了。可直到刚才,他闻着这木料和人肉烧焦的混合异味,他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修罗地狱。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才知道,那些人,为了权力,究竟是能做出多么让人恶寒的毒辣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