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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元缜的故事 ...

  •   又到了夏天。
      这个夏天,天气闷得逼仄,天上老是捂着厚实的乌云,像是要发生什么坏事。
      那天,我家死了一个仆人。
      地上一滩血,连着皮的头发,浸成褐色的蓝衣。
      死的是阿垛,城里烩面馆老板的弟弟。
      我小的时候,他曾与我踢球,捉迷藏,后来见面,他就只是将头低到肚里。我们都习惯了。
      我心中有些惆怅,也不是很难过。
      我不好奇他是怎么死的,感觉这是很平常的事。
      母亲却哭得很厉害。
      平日里端庄的母亲,见到尸体的时候,瘫坐在地。
      我去扶她,她的手冰凉,忽然紧紧抱住我,念经似的说:“不要紧,不要紧……”
      我有些不舒服,挣开她。
      她又紧紧抓住我的手,像着魔一样,眼神发狠:“缜儿,我变成了吃人妖怪,你一定不能说出去。”
      前几天,家里的确做了奇怪的仪式,什么人死了,又复活了。
      母亲死了吗?为什么死了?我把她复活了吗?可能是这么回事。
      这几天,像做梦一样。
      我点点头,反握住她的手:“你放心,娘,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爹总是不在家,娘一个女人,好不容易将我拉扯大,我定要好好待她。

      阿垛死了以后,娘把所有仆人都关进了地窖。
      她的食量很大,两天就要吃一个人。
      所以每隔一天,她就把我锁进屋里,怕误伤了我。
      我第二天清早出了屋,帮她收拾。
      娘说:“缜儿,把那些东西都埋了吧,也算立了衣冠冢,没做得太绝。”
      我怎么没想到?娘虽吃了人,但那是因为她控制不了自己,她的心还是好的。这世上很少有人像娘那么好,我一定要保护好她。
      一个月,家里的仆人就吃完了。那便接着吃城里的人。
      我说:“须得把跟这些仆人有关联的人都吃了,免得他们来问,露了马脚。再吃些无关的人,免得城里人觉察,显了破绽。”
      仆人多孤寡,无甚挂碍,省了我很多麻烦。
      我把娘吃剩下的放回去,除了衣冠冢,还有我自己的考虑。死人的事瞒不久,与其让他们自己发现,不如我掌握主动来的安全。
      我以前嗜睡,常常日上三竿也不起早,近来归还残物,天不亮就能出门。
      我们平日里也照常出街,装作与大家一般惶恐,骂妖怪的时候,也附和几句。
      我们离不开这城。我们都习惯了。

      城中有个朱家小姐,娘曾问我是否想与她结亲,我回绝后,娘显得很开心。
      朱家小姐模样还算周正,家底也算丰厚,我们打小就相识。
      她小时候笑起来,脸蛋里陷进去两个小酒窝,嘴巴里翘出来两颗小虎牙。
      我那时候真有些喜欢她。
      后来我们就不常见面了,街上碰到,她也不常笑,表情端庄,举止得体。
      那日我心血来潮,与她一同行了段路,闻着若隐若现的女儿香,心思也飘渺。
      我们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只记得路过街角老乞的时候,她躲过他的手,皱着眉说:“穷贱至斯,实讨人嫌。”又对我娇笑:“缜哥哥,有你陪我真好。”
      她没了虎牙,酒窝也不似从前可爱。
      我有点想问她:若是我老了,穷了,丑了,你还会喜欢我陪你吗?
      但我没问,我知道不该问。
      我也冷冷看那老乞,然后与她笑谈。谈了什么,已经记不清。
      我愈发觉得,他们喜欢我的那些东西,是我仅有的武器。
      这日,我约了朱家小姐子时相会,她忸怩地应了,承诺我会偷跑出来。
      这世上真心待我的,只有娘,我能为她做任何事。

      这些日子,我常想起小时候的事。
      娘和爹相处得并不好,娘总说爹软气,不上进,不如缜儿。
      她这么说,爹也不吭声。
      爹渐渐不再抱我,也渐渐不再回家。
      家里原是吃祖产,后来广入财源,比之前更风光,娘又抱怨爹老是不着家,不如缜儿。
      她这么说,爹也听不到。
      一开始我听她说爹不如我,很是高兴,后来就不那么高兴,再后来就很厌烦。但我没有告诉她,她就一直这么说。
      我和她在一起,渐渐不自在,若是她要抱我,就更不自在。但我没有告诉她。
      我只是一直告诉自己,她只有我,我只有她。
      我总是烦躁。
      心中闷得久了,口里吐出血来。
      是了,我从小身子就不好。
      吃什么药都没用。
      娘抱着我哭,我心中烦扰,口里仍说:“娘,我大限将至,不能再保护你了。”话说出口,一瞬灵台清透。
      娘变成妖怪以后,我的身子竟好起来,能吃下许多饭,从城东快步走到城西,也不会气喘吁吁。只是在人前,我仍要如往常一般,做个病秧。

      这些日子,我可能前所未有地快活。
      我仿佛从只会说大话的小男孩,变成了真正能照顾别人的男人。
      不再只有娘给的皮囊,爹给的财富。我好像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
      或许,我的人生开始改变了。

      将朱家小姐的残骸归还,回家时路过烩面馆,想起也该对阿垛做个了断。
      近黄昏的时候,我与娘去到面馆。
      这个时候了,面馆里竟然还有人。
      是两个面生的年轻人,带着一只狐狸。
      他们看起来与我一般大,衣着也不甚打眼,浑身上下却透着飞扬的神气。
      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不屑地想,低下头不再看他们。
      娘要了一碗烩面,与老板说隔日可见阿垛。
      我在心里琢磨,说隔日说得清吗,是隔今日还是隔明日?
      这些人,总是当虚做实。

      对面总有视线扫过来,我抬起头,正对上那个女人的眼睛。
      她的眼神不如常人遮掩,却也看不出什么,我有些心慌。
      再进来一个人,是新来除妖的和尚,看上去没什么本事。
      和尚和那桌人像是认识的,打个招呼就坐了过去。
      乌合之众。
      我心里不痛快,想着面馆老板之后就将他们捉给娘吃。
      又进来一个人。
      这次,我简直移不开眼睛。
      那女子像是腊月里的红梅,严冬里的热酒,世间再没有什么能与之争辉。
      她没有看我一眼,坐到了和尚对面,低头粉着脸笑。
      我好像还是,什么也没有。

      今日晚上,娘便要吃人了。
      我趁着上午阳光好,和她在院里散步,忽听得敲门声。
      这面馆老板来得也太早了些。
      娘开了门,却不是。
      我站在门后,从缝里瞧见,是昨日面馆那一桌四人,她也来了。
      他们吵着见我,满口胡话,娘有些招架不住。
      他们初来乍到,不可能已经知道了娘就是妖怪。就算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我也要将线索斩断。
      好管闲事,沽名钓誉之辈,最不屑便是铜臭。
      我将钱袋砸了,料想能气走他们。
      可那女人却接了。
      我觉得愤怒。
      火气上头,我拿妖怪吓他们,娘慌慌张张将我推进了屋。
      是了,我不该在娘面前说妖怪。
      我看了她一眼,她却看着别处,在她心里,我该是无名之辈。
      我觉得难过。

      一晃神的时间,日薄西山,我跪在院子里。
      满地血,娘半睁着眼,已没了气。我的手上,还握着她的心肝。
      脑袋里像是塞满了雾,膨胀成气泡,然后清明。
      我都想起来了。
      娘不是妖怪,我才是。
      我总是不饿,不是吃了娘做的饭,是吃了人。
      那日我吐了血,之后便死了,死了不知几日,突然醒过来。
      娘抱着我,又笑又哭。
      我身上有些黏,隐隐发出臭气,我摸摸腰侧,香囊还在,但遮不住。
      我坐在一个圆形的法阵里,暗红的阵图腥腻,与我同出一辙。
      我心下一颤,问娘:“阿黄呢?”
      阿黄是我从小喂大的小土狗,憨傻痴蠢,让人开心。
      娘不应声,只摇着头哭。
      果真如此,一命换一命。我替阿黄觉得不值。
      刚醒来的两天,我脑中空空,什么也不想做,觉得什么也没意义。
      我坐在院子里,看仆从忙碌,将物件们从东边挪到西边,从南边移到北边,觉得好笑,又有些苦涩。
      娘叫厨子做了最应景的菜式,叫裁缝制了最时鲜的衣裳,叫我同她一起看戏,若是在从前,我一定扮上最乖巧的笑脸,挽了她的手说:“谢谢娘。”但现如今,我并不想看到她,她进一步,我便退一步,我的手虚虚朝前推:“你放过我吧。”
      她眼里含着泪,继续往前走,我一脚踩空,掉进了水池。
      我躺在水池里,上面是薄薄一层水面,晕开柔和的七彩阳光,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没有棱角,圆润而温柔,娘的尖叫声传进来,也已经磨得温敦。
      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两日,我都是没有呼吸的。
      我算什么?
      我与凡世隔了一层水,从这里看它,感觉刚好。
      镜面碎了,我被人抱上岸。
      是阿垛。
      我冷冷看他,他腼腆笑笑,躬身走了。
      他的笑让我想起阿黄。
      从水中上来,我便一直心焦,到入了夜,更是烦躁得厉害。
      蜡烛的火苗一闪,我看见一把刀向我砍来,血光里,我发出马嘶般的悲鸣。
      一个愣怔,无数的记忆在我脑中爆了炸。
      我与漂亮女人交合,极乐里失了所有精气。烈日下,我在贫瘠的土地上刨坑,挖出个黑条,塞进嘴里,像是菜根,也像干蚯蚓,肚子涨得球大,已没了饥饱感。我的脚腕被棕熊咬在嘴里,一瞬间痛感像裂石跑满了全身。我孤零零躺在黑暗中,屋顶爬满青霉,漏雨打进眼里,冰凉刺麻,我却眨不了眼,窗外传来孩童嬉闹声,我便想起孙儿红润润的小脸蛋……
      春日暖阳,父亲教我读书念字,柳枝飘起,滑了燕子的脚,我仰头背出长诗,等他夸奖我,他却冷着脸转身走了,我怎么也追不上。半路被人拦腰抱起,是娘,她的手臂那么有力,我怎么也挣脱不开,挣扎着,身子拉细拉长了,又萎顿下去,从她的怀里滑出来。我继续朝前跑,路上遇见朱燕,笑得甜甜,露出酒窝和虎牙,我想问她有没有看见我爹,她却躲开我的手,嫌道:“哪来的脏老头儿,真恶心。”等朱燕把遮脸的袖子放下,却是娘的脸,她涂了厚厚一层白粉,眼睛描得太大,嘴唇涂得太红,深深勾着嘴角大笑,像个妖怪。她伸手来拉我,我吓得失了魂,撒腿就跑。前路却越来越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像是跑在虚空里,漫无尽头,我怕得尿裤子,哭鼻子,可是依然没有尽头,依然没有人,可以给我一个拥抱。
      我像是在各处,却只是在一处,在一间逼仄的黑屋。
      他们在四方嘶吼:“为什么是我!”这么多人,还是没有一个,肯和我说话。我无力地□□,借来他们的力气,跟着他们吼道:“为什么是我!”
      什么也不想,只管吼着,我便不再觉得孤单和虚弱。
      我想要他们付出代价。
      清醒过来的时候,阿垛死了。
      我心中有些惆怅,也不是很难过。
      我也不想活了。
      母亲却哭得很厉害。
      她说:“缜儿,我变成了吃人妖怪,你一定不能说出去。”
      咕隆,我的头上像被人罩了蒸笼,闷闷热,虚飘飘。
      她是娘啊。她为了我愿意做妖怪。
      记忆被蒸得混淆。
      我僵硬地扬起嘴角:“你放心,娘,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我看着地上娘的尸体,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不能活了。
      临死前,我看向院里那两个人。
      我想他们其实并不是人,我刚才从屋里出来,饿得发狂,仍不敢吃了他们。
      无所谓了,我也不是人。
      其实那天在面馆,我多想和他们坐在一桌喝酒谈天。
      我多想跟后来那个女孩好好地说几句话。
      我多想能重来一次,明明白白活成自己。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真孤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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