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罗浮霜 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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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素唤店伴来重新兑了热水烫酒。那伙计甚是伶俐，一面收拾桌上残羹、摆上秘色荷叶杯，一面把二尺来长的壶嘴对了阔口的锡壶，微微一倾身子，让滚水铺满壶底，再经由壶身慢慢涨起来。清醇的雪水煮开后霜露气息犹未散去，在狭小的雅间里悠悠绕梁。杨素有心勾他说话，便道：伙计，你这姿势娇滴滴的，倒像个姑娘。那伙计嘿嘿一笑，快嘴答道：客观有所不知，咱们蒙顶山倒茶不比别处，光把茶水送到这碗里便有十八套招式，换作龙行十八式。小的这招叫木兰挽弓，学的是花木兰姑娘引弓落月的仙姿，非是小的扭扭捏捏做个女子模样。他见杨素似笑非笑模样，自己又找补一句道：那刘禹锡还写诗夸咱们呢，木兰坠露香微似，瑶草临波色不如。杨素熙喜他应对流利，言谈不俗，随手解下腰间一块瑰色麒麟佩扔与他。伙计欢天喜地地接了，口中不住答谢。杨素瞥他一眼，问道：附近可有什么消遣去处？伙计察言观色，见他衣着华丽、容貌俊雅，出手又是不一般地阔绰，十有八九是个大家公子，来此地寻乐的。他微微上前一步，低声笑道：公子，城里的台馆怕是入不了你老法眼，小的给您指个好去处。他左右看看无人，低声道：西城门外三里，有个象姑馆名唤莺花三里，端的是个风流胜境，凡是川蜀的公子哥儿没有不光顾的。杨素笑笑，执杯啜了一口，并不言语。那伙计见他脸色突然冷淡下来，担心触了霉头，甚是乖觉地反身关门，留杨素一人在雅间内。
杨素一口一口地灌酒，却不吞下，只是在嘴里漱着。他双眉轻拧，似乎思虑颇重，连临江的窗户被人推开也未发觉。待他醒过神来时，长剑已在颈侧。杨素并不在意，酒杯轻轻在桌上一磕，一只秘色瓷杯顿化瀣粉。他并不回头，看看刺客已经微微颤抖的剑尖，顽皮地伸出二指一弹。那人一时腿软，长剑脱手，竟跪倒在地上。锋利的剑刃在杨素侧颈划出一道血痕。杨素毫不在意地取出烟青色松花汗巾拭了血污，把口中含着的酒吐在漱盂里，这才开口。他的声音竟是出乎意料的温和：存周几时这样马虎了，竟没教你不知道鸩毒下在酒里容易被嗅出来吗？还有这柄剑，这样钝。他嘲笑似地两指夹住剑尖两寸处，微一施力，咔吧一声，将纯钢制的剑头生生掰了下来。地上的人越发抖的如筛糠，他张张嘴，喉咙如同堵住一般，说不出一个字。杨素回身从软帘后的小几上取了一柄八寸来长的短剑，孩子气道：给你看看我的。口气不像是在恐吓刺客，倒如幼童赌气夸宝。刺客正在犹豫要不要抬头，忽觉两眉间一凉，直挺挺向后仰去。他面上一道细细白痕，皮肤内里嫩肉微微翻出，竟是一滴血也无，足见刀快。杨素把刀缓缓收回袖中，自言自语道：脖子上有疤痕，存周怎的愿意见我，就要拿你撒气。一丝日光漏过高丽纸糊的窗，照在他撅起的唇上，格外无邪。
莺花三里。
杨素口中轻轻吟诵这四个字。端丽的颜体用鎏金大字书了，衬着漆黑匾额格外庄严。匾额两侧用白墙黛瓦铺了，围出一道狭长巷子，幽远深邃，只有每隔三步的碧火琉璃灯散出微光。门口尽管车马不绝，却不闻一声喧哗，人人颜色肃穆。一个章台走马处，竟比国子监还气势迫人。杨素嘴里噙着一根狗尾草，嘟囔道：存周便是开了妓馆也这般假正经。他抬腿便要进去，门前一个身着妃色百褶裙的侍婢款款上前道：公子那边请，此刻巷子客满，还请公子到沧流小筑歇着，一炷香后分曹自会领公子入馆。杨素把嘴里的狗尾草咬的上下抖动，他张口吐了草，斜倚在名唤分曹的侍婢肩上，懒洋洋地问道：分曹姑娘，请恕小生孤陋寡闻，不过小生有个问题想请教姑娘。分曹恼他轻薄，挣开他压上来的身躯，瞪他一眼怒道：不知公子何事相询。口气间已是颇不耐烦。杨素俯身到她耳边吹口气，轻声道：你说妓院里一炷香够做什么呀。分曹登时双颊涨红，张口就要逐客。杨素捂住她口鼻，笑嘻嘻道：看来这个难题姑娘是答不上来的，待我问问你家公子。说罢使出梯云纵的本事来，上了一侧的黛瓦墙。他生性喜戏谑，存心要气这姑娘一气，遂高声唱道：都将命、拼与酬花，似岘山、落日客犹迷。尽归路，拍手拦街，笑人沉醉如泥。一面伸展了手臂，颤颤巍巍沿着瓦檐一路走去。莺花三里巷本处城郊人烟稀少处，来的都是朱门子弟，不肯叫人知晓身份，因此一个个深帽遮颜不敢高声语。偏偏杨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声声唱将起来，音色苍凉，直贯长空，引得路人纷纷回头，甚至有人从苍流小筑窄窄的竹窗里探出头来，想看看这个张狂少年是何等样人。分曹一干侍婢阻挡不住众人围观，急的要唤来护院把这疯言疯语的少年郎打将出去。一时间巷内乱成一团，好几盏琉璃灯被看热闹的人撞落，碎成几瓣。一旁的小丫鬟看了可惜，又怕扎到客人，俯身去拾碎片。忽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在她眼前摇摇，一个清润声音响起：不必了，莫要割了手。小丫鬟惊愕间抬头一望，却是一个青衫公子，手中一柄如意江山扇和拢了，小拇指勾着扇端的流火丹犀坠，正笑吟吟看她。她一触那人目光便低下头，轻声道：公子。青衫郎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拉她到一旁角落里，缓声问道：你竟识得我？小丫鬟只是不抬头，微微福身道：从前公子在留县住着时，杨公子来了，便是奴婢引他进园子。青衫哦了一声道：你还识得他么？顿了一顿又道：那人竟还是这般胡闹。小丫鬟听见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连忙替杨素开脱道：杨公子原不是那等轻薄无行的浪子，只是公子生性清冷，不肯教人亲近，杨公子才做出这般无赖形状来。青衫哼了一声道：他倒是很讨你们欢喜，倒是我的不是。小丫鬟不知道公子为何突然语气转凉，只好不说话。青衫缓步向杨素撒泼处走去，边走还边道：竟是我的不是了。待到他走远了，小丫鬟方才回过神来。
杨素走的并不快，一盏茶时间才离了门前不到五十步。分曹一口咬定他是故意捣乱，在下面高声叫骂，钗乱鬓散，平日里温婉态度半点也无。其他侍婢见他二人僵持，大丫鬟分曹又这般泼妇作态，均不敢上前，只在一边干等，只盼杨素走快些，进了内院便好。杨素本无心同分曹纠缠，只是突发奇想要激一激沈存周，这才故意扭捏不前。
他口中仍是唱着那支尉迟杯，方到尽归路，拍手拦街，笑人烂醉如泥一句时，背后一人提住他衣领稳稳一抛。众人只听得扑通一声，杨素早掉进墙外清渠中了。还未等大家拍手叫好，方才那个抛人的少年郎君竟也扑通一声，一头扎进渠水中。时值深秋，纵非呵手成冰的时节，渠水也足已冻人彻骨。有眼尖的认出青影的是自家公子，大呼小叫地命人打捞，谁知几个壮汉下去好一番搅动也未寻着人影，分曹等人好一番捶足顿胸。其余人见无热闹可看，都作鸟兽散去，自喝酒寻欢了。
杨素游了半个时辰有余，心中盘算着已经离城颇远了，于是猛的一挺身，将头露出水面，回身问背后那人道：累不累？沈存周不答话，却暗地里担心他不支，双脚向着水浅处拨动。杨素呵呵一笑，索性放手不动，任由那人带着自己。不多时两人上了岸。哎呦。杨素突然叫出声。沈存周眸子一紧，回头问道：如何？杨素笑嘻嘻道：好大一片芦苇地。沈存周没好气瞪了他一眼，旋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走了两步，杨素便耍起赖来，说什么也要存周伴他赏景。杨素堆了一堆苇杆，靠在上面，招手高声道：存周，过来。沈存周本不欲招惹他，听到这声回头看去。那人四仰八叉的卧在松软微黄的苇花中，剑眉星目，长身如玉，双唇一张一合地唤他过去。偶尔一阵微风，絮絮苇花沾在他额发上，他就撅起嘴呼气要把那惹人厌的白絮吹跑。很无邪的样子。沈存周止不住这样想。两腿不自觉地朝那人迈去。
杨素跳起来，揽住沈存周的脖子，两人一起靠在苇花堆上。杨素伸手刮刮对方高挺的鼻梁，轻声命令道：闭眼。沈存周毫不反抗，合上羽睫，他知道，杨素也做着同样的事情。秋日的阳光没有多少暖意，凉凉的如同羊脂玉。稀疏的苇花在两人面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时而摇晃一下。沈存周听着不远处的水声，等那人开口。果然不多时，杨素俯过身来遮住他身上的光线，把他包裹在一片黯淡光影中。为什么找人杀我。沈存周没有回答他。他在想，真暖和，他的身上素来是很暖和的。下颌被掐住，杨素阴测测的声音响起来：为什么。沈存周嗅到杨素身上残留的酒香，又想：大概昨夜喝了很多酒。心里莫名一酸，反手抱住杨素的腰，轻声絮语道：你身上便一直是这样香。那时候大家都唤你杨香令，只因你肖似那荀彧，坐处生香。我听了心里便老大不痛快，你身上的味道，岂是他人嗅得的？杨素愣了一愣，叹口气道：原来你还记得。沈存周紧了紧胳膊，将他整个裹在怀里，两人相拥而眠。杨素拱了拱，继续道：我知道，你派人杀我只是为了罗浮霜。其实你服了那药也无碍，我总不会放你一人受苦。头顶的人沙哑道：是么？杨素哈哈大笑，眸中带泪：从前我说倾慕你，你却不肯假我辞色，拂袖孤身去了岭南。那时你便不肯信我。师父仙去时你我重逢，你竟服下罗浮霜，拼死不愿随我。如今毒性发作，师兄怕了，要找人共赴黄泉，此刻便信我了。你便不找人杀我，我也是肯陪你死的。杨素悲从中来，双手渐渐松了。他哽咽半晌才收泪苦笑道：早知如此，我当初日日去沈园为你试药竟是无用功。不若催你毒发，沈公子这才记起我杨素。沈存周默默不语，用下巴来回挨擦他头顶。怀中人渐渐安静下来，沈存周觉他睡着，稍稍解了衣襟，让他靠着自己胸口。一只落单的白鹭飞过，朱喙拨弄几下苇花，没见着食物，咕咕几声，拍拍翅膀飞去。
杨素似乎被白鹭叫声惊醒，略微动了几下，沈存周觉着了，正要安抚，心口却一麻。他来不及低头看，杨素仰头吻上他的唇，把手中短剑向前一送。沈存周阖上眼，漆黑中只感到一片血色。
杨素试试那人鼻息，指尖再无温热湿气。他轻声唱道：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忽然呕出一口鲜血来，他轻轻点着沈存周的唇畔道：不就是罗浮霜么，我总不会放你一人受苦。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罗浮霜 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