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第 26 章 ...
-
看过地势,一行人回至军帐。苏哲轻裘缓带坐在正中,穆青、霓凰分坐左右,聂真侍坐下首,屏息凝神。再往下,左首地方官员,右首各营部将,分班侍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名声响亮的苏家少帅身上。
“临淮郡守听令。”一个年约四旬,满面愁苦的绯袍官员迈步出列,向上行礼。苏哲点头还礼,问道:“你治下,撤离百姓的事情进行得怎样了?”
“奉军令,大部已经迁完,还有离城最远的五个乡正在路上,约莫也就是这两日了。”
“这件事你要精心。”苏哲点头:“各家总有各家的难处,老的小的,病的弱的,怀着身子动不得的,或者安土重迁,舍不得家里的坛坛罐罐。只是敌军兵锋过处,赤地千里,让他们撤进城里,是为他们好。家里一下子来了客人还要扰攘几天,何况那么多乡民进城,吃住医药,和城里人有没有摩擦,你们身为民之父母,要时时巡看,刻刻排解。”
“下官遵命!”
“还有,这番坚壁清野,城乡百姓都有损失。免赋免役的规条我已经颁了下去,你们要广为宣讲,如果让我查出乡民一问三不知,以故违军令论处!”最后一句声音忽地提高,声色俱厉,目光冷电一般往左首扫过,一干文官风行草偃,一个挨着一个躬身下去。
霓凰微微蹙眉,虽然也感念苏哲爱民之心,却不解军情当前,苏哲何以孜孜于这些不急之务,当着人又不好问。幸好苏哲说完这几句就不再搭理文官,转过脸来,继续发付武将。
“传令聂锋,于淮水边再坚守两日,然后徐徐败退,放他们过河。”
“是。”这一声是聂真代答,苏哲向他微微点头,倾身为礼。案角左侧放了一张小杌子,苏哲这番带出来当文书的从弟苏晓正在埋头书写军令,书案右角侍立的甄平已经快手快脚翻出兵符来,只等军令上的墨汁印泥一干,就派人快马送出。
“淮阴镇将吴樟、射阳镇将冯坤、江都镇将穆永!”
“在!”
“命你们各带本部人马,守护城池。如敌军分兵攻击你们驻地,务必坚守三日,以待援兵!”
“遵命!”
“遵命!”
“呃……大人,射阳城垣不完,末将手下现今只有五百兵卒,尚未补充,求大人多拨兵士!”
“准。聂真,你补给他五百人,此外,准你从城里招募壮丁,以备不足。”
“谢大人!”
“东阳镇将聂源、高邮镇将穆继、淮陵镇将孟楚!”
“在!”
又是三个武将越众而出,在案前一字排开,躬身行礼。聂源是聂真胞弟,看着却比聂真大几岁似的,满面皱纹,一团愁色。孟楚是北地大族、龙亢孟氏子弟,因是旁支庶出,蹉跎到不惑之年才补了这么个缺,在苏哲面前恭恭敬敬半低着头,不得招呼,连目光都不敢往上瞟。穆继却是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草草行了一礼,就半斜不歪地站直了身子。
苏哲扫了一眼,也不和他们多言,径直下令:“命你们各带一千兵卒,依次北上,迎击梁军……”
他起身,往座后挂着的舆图上点了三点,指出沿着官道连成一线的三个地方:
“只许败,不许胜!”
“……是。”
“末将遵命!”
“——啥?!”
苏哲不出声地盯着穆继,直把他盯得心头发毛,不自在地扭了下脸。苏哲且不问他,吩咐了另外两人出战的时间地点,打发他们下去,又润了一口茶,方才慢慢问道:“穆镇将有什么难处么?”
“叫我去打败仗?”
“不错,只许败,不许胜。”
“我不去!”
“为何?”苏哲知道这是个宗室,只不过不是近支,而是今上叔祖父,成帝穆衍的幼弟海陵王穆征那一支的,算不得什么要紧人物,也就仗着他们那一支几代单传,到他这辈才有三个男丁,方捞到一个郡公。然而这家伙到底还是姓了个穆字,苏哲便不疾言厉色,平平静静地问他。
“丢脸晦气!我还从没打过败仗——”
你那是从来没打过仗。不要说苏哲,就是霓凰也忍不住在心底如此腹诽。苏哲却是眉毛也不动一根,淡淡道:“奉命诱敌,何来丢脸。”
“那也足够晦气的!给我算命的道长说,只要我这一辈子不打败仗,三公是稳稳的!”
这话倒是没错,一辈子纵横不败确实是三公的料——换成我也会这么恭维。苏哲分心回忆了一瞬琅琊山上摆摊算命的日子,看定穆继那双轻浮的桃花眼,口气波澜不惊,仿佛家常闲谈一样问道:“这么说,你是真不肯去了?”
“不去!”
“不改主意了?”
“有什么好改的!”
“好——”苏哲侧顾案角,从弟苏晓正从小杌子上挺直身子,执笔待命。他哂然一笑,缓缓道:“记下,高邮镇将穆继,调用之际,故抗军令——”
环顾一周,清清楚楚一个字:
“斩!”
满帐皆惊。
穆青动了一动,刚要开口,生生让苏哲的眼神逼了回去。他不说话,在场宗室无人敢言,聂真属下对少帅只有捧的哪有拦的,就是冯、吴、孟这些大姓子弟,左右要杀人的是苏家少主,被杀的是宗室,他们何苦火中取栗。军帐中静悄悄的,除了高高低低的呼吸声,就只听见那穆继被两个兵卒挟着往外拖,一路挣扎,一路喊叫:
“苏哲,你敢杀我——”
“我是宗室子弟,我祖父和成祖皇帝一母同胞——”
“殿下救我——公主救我——”
喊叫中人已被拖出帐外,呼啸寒风中,模模糊糊的破口大骂声,仍然隔着帐幕不断传来:
“苏哲,你擅杀宗室,乱臣贼子——你不得好死——”
一声号炮,帐外骂声,戛然而止。
片刻,血淋淋的头颅献在案前。
苏哲从头到尾正襟危坐,容色安闲,对越来越是诛心的骂声恍若无闻。及至人头送上,他凝视片刻,也不令人拿走,眼神在穆青苍白惨青的脸颊上一扫而过,徐徐道:“我奉当今旨意,假节,督徐、扬诸军事,凡有违抗军令者,都可杀之。诸公,可有异议?”
满帐凛然,无敢仰视。
霓凰遍体生寒。
于军务,她知道这个人非杀不可,越是身份高贵、越是宗室越是要杀,不杀无以立威;然而,曾经的苏哲,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一言不合,不是拍了桌子吵得天翻地覆,就是动手打上一架再说。而如今,他容色淡淡波澜不惊,从头到尾看不出半点喜怒,就是说出那个“斩”字的时候,也不见他声音提高半分。
如海如渊,深不见底。
这一战,苏哲坚壁清野,将百姓撤至淮阴、射阳、江都诸城,分兵坚守。命聂源、穆含、孟楚各将兵一千,轮番迎击梁军,只许败,不许胜,败则多弃财帛金银于路,诱其争抢。十日后,五万梁军被诱至青阳谷,苏哲自将一军,以护国公主穆霓凰将一军,伏于两侧岭上,号炮为令,滚木落石,纷纷如雨。须臾,举火。
兵卒惊恐,自相践踏。因那山谷入口宽,出口窄,转动不易,退出却还好,能活着逃出青阳谷的士兵,倒也有四万有余。聂锋带骑兵驻扎在谷外,一路衔尾追杀,直杀出几百里地,把梁军赶回淮河岸边。聂真则受命安排兵力四下撒网,拦截散兵,务必不使流窜乡间的萧梁残兵残害百姓。
淮水岸边,败兵争渡。来不及上船的不顾河水冰冷,纷纷扑在水里攀住船舷,已经登船的士兵就用刀乱砍。船舷上滚落了一片的手指头,哀声动地,淮水为赤。
楚军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