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第 20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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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和司徒府的属官来回跑了十七八次，太子太傅的例行课程也延长了好几回。至于霓凰聆听父皇教诲的时间，那就无法计算了——出入崇德殿尚在众目睽睽之下，晚上闭了宫门以后到楚帝寝殿陪父皇吃饭聊天，那谁也没法盯着不是。
就这样来来回回的折腾到二月中旬，终于，司徒府提交州郡中正名单，霓凰审阅之后，引大司徒孟岩、司徒府左长史吴昌华以下一干人觐见，将这份名单上奏楚帝。楚帝就其中人选提了一连串的问题，见霓凰对答如流，毫无难色，老怀大悦，下旨认可之余，很是褒奖了霓凰一番。
旨意下来，几家欢乐几家愁。那满怀希望却没被点到的不免懊丧，被打发去偏远州郡做中正官的，也不免赶快收拾了行李启程——就算中正官不像地方州牧郡守，不限到任时刻，也不能在家里耽搁上三个月半年的，别人都回来了你还没出发不是。
当然，任地近的，尽可以慢慢走亲访友、拜访贤达，在这过程中被引荐一些当地世家子弟——的亲戚或者师长，完成一轮又一轮的交易。反正扬州诸郡，只要不是扔到八闽地界去，半个月怎样也能到了；徐州也就是渡个江就到；哪怕豫州，逆江而上也不会超过半个月。扬州大中正就更悠闲了，只要坐在家里，等着今年参加定品的各家子弟云集京城。
中正定品，向以家世、德行、才具为标杆。家世好说，帖子递上去，有司自然会核查家世，然后把结果反馈给大中正；德行，这个就要派出无数名为“访问”的属官，到处去打听此人品德如何，有没有特别超凡拔俗的孝悌、忠信、仁爱之类的美德，或者有孝期纳妾、兄弟争产、嫉贤妒能之类的恶行。至于才具，大家都在想方设法亮到中正官鼻子底下……
三月初三，扬州大中正、中书令魏令则在清溪边设宴，邀请众多世家子弟、太学诸生，为曲水流觞之会。在座诸人，年少者十六七岁，年长者二十出头，——再小的学业未成，家里不会这么匆匆忙忙把人推出来，再大的都已经各寻出路做官去了，也不会再等一个三年。
因是雅集，不拘座次，众人在清溪之畔铺下坐席，随意散坐。侍宴童子从上游放下杯盏，盛了半杯佳酿的羽觞在溪水中轻轻摇晃，顺流而下。溪岸曲折，水势萦回，时不时就有酒杯在与宴士子面前停住，轻轻打转。士子们饮酒之后，各展才艺，或吟诗，或抚琴，或谈玄，或辨经，总之想尽一切办法给中正官和上座的贵人们留下印象，让他们觉得自己才能不凡，风仪出众。
离清溪稍远一些的小丘上，一棵如盖树荫下，霓凰居中而坐，中书令魏令则与苏哲一左一右，坐在公主两侧。这位中书令大人以太学生自著作郎入仕，步步高升，终于成了朝中举足轻重的重臣之一。他此时已经年过六旬，须发皆白，笑吟吟端着杯酒看着下方众人，好一会儿，转向霓凰：
“公主觉得，这次雅集上的人才如何？”
“能得老先生的青眼，自然都是一时俊彦。”霓凰先是含笑恭维了一句，之后妙目流转，四下扫了一圈，看着底下一片一片衣衫艳丽、傅粉簪花，把自己折腾得花枝招展的才子，神色略黯：
“只是这样未免无趣。单是吟吟诗，弹弹琴，互相论辩两句，能看得出多少才具？要说这样就能挑选出国家栋梁来，我还怕千斤重担一压，把这些栋梁们压折了呢！”
她容色昳丽，眼波盈盈，纵然是在挑刺，老人家看她这副言笑晏晏的样子，也没有办法觉得不快。更何况魏令则出身寒门，能当到中书令，必须坚定地和皇室站在一起，此时见公主出言，便也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那公主以为，该当如何？”
“君子六艺，古已有之。礼、乐、射、御、书、数，要论才具，总不见得只考究一门吧。”
这一句话出口，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以霓凰等三人为中心，出身最尊贵、最有资格获得上品的一批世家子弟围坐在侧，表面上觥筹交错，随意潇洒，其实没有人不竖起耳朵，听着上位者一言一笑。现在霓凰对清溪雅集上品评人物的形式公然表示不满，还出了这么个题目……
“公主此言，无乃过苛。”立刻就有人接口笑道：“我等自总角读书，诗书礼乐，不敢后人。然而射御乃是武事，数算之学，又太过专精。公主蓦然责以六艺，只怕当今士子，都要茫然不知所措了。”
“这个我自然知道。”霓凰扫了一眼，认得那是贺家的某个子弟——那一身鲜绿色的袍子，衣襟略略敞着，脸上白粉涂得她都担心会随时掉下来，鬓边还斜插着一支初开的碧桃，看得她连名字都不想去记。都是贺家人，贺元娘何等风华，怎么会有这么个辣眼睛的族兄弟呢？
抱怨归抱怨，时下风气如此，却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扭转。霓凰默念了一遍“现下是在人前”，展颜微笑，容色和悦。笑容中却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贵气，看得人不由自主便要低头：
“然而上古先王养国子以道，教之六艺，都是为了诸位将来出仕为官，卫国抚民所用。任职地方，计算赋税田亩，不能不懂方田、粟米；征发徭役，兴修水利，少广、商功、均输、方程，总不成自己一窍不通，全部丢给小吏。射御之道固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练成，可是千里宦游，不指望你们上阵打仗，最起码不要马背都爬不上去，听见马嘶都以为是虎吼吧？”
这一句话说得大半人面红耳赤。时下风气，以习武为粗鄙，以文弱为高雅，确实有很多人马背都爬不上去——呃，苏家这样的另类除外。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一干十七八岁到二十来岁的少年，被公主殿下——不但是圣心默定的未来储君，要紧的是，还是位女子，还是位容色出众的女子——用这种口吻鄙视，着实让人抬不起头来。
霓凰环视一周，见无人出声反驳，徐徐道：“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诸位都以国之良才自许，就算不能六艺兼通，稍稍像个样子，或者，不要只偏着一门总可以吧？”
“可是我等书生，天天埋首书斋，哪里练得了骑射？”
有人还想挣扎一下。霓凰唇边柔和的微笑带了一抹冷意，并不说话。苏哲却是轻笑一声：
“射且不论，单单能够御马，并不算难。——我武功已废，不能开弓，五驭之术，却还是能够一试的。”
说话之间便有人牵了他的坐骑过来。苏哲翻身上马，缓辔徐行，在远处兜转马头。一路上并无人多言，——这位新上任的太子太傅在太学讲了两年学，礼、乐、书几个方面，已经没有人敢上去自找难看；数算一门，听说他是能和那位沈家的挖泥匠探讨的；而说到射、御……
雪色骏马缓缓而来，先是慢步，渐渐地转为小跑。苏哲轻轻松松地坐在马背上，掌中缰绳松松垂落，只用膝盖、脚踝轻磕马腹。座下马匹随着他的动作忽快忽慢，忽左忽右，马蹄踏地与颈下銮铃声清脆相应，若合符节，如果闭目倾听，几乎是一曲轻快活泼的歌曲。
“什么嘛……跑得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有人小声嘀咕。霓凰向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投去愤怒的一眼，而后，继续凝神看着苏哲行来的方向，低喃：“鸣和鸾……”
“鸣和鸾……”同一时间，中书令魏令则低吟出声。多少年了，尚武之风越来越弱的京城，已经没有人炫技般地表演骑射之术。上一次有人这样做，还是……
他收住回忆，侧首看了霓凰一眼：这位公主固然能干，却并没有像她的诸位兄长一样自幼受教于名师，也从来不以学养深厚闻名。然而今天，她却想也不想，和自己几乎同时认出了这五驭之中的头一技。
马匹跑过一小段直路，须臾到了水边。既然是曲水流觞，水岸自然弯弯曲曲，苏哲却并不减速，反而微微向前俯身，催促坐骑加快速度，紧贴着溪岸奔跑。众人只看见蹄下草泥飞溅，向外半步就会直接踏进水里，然而战马的脚步一直平稳有力，不论如何左弯右转，都没有半点踩进水里打滑的迹象。
“逐水曲。”魏令则轻轻点头。他游目四顾，有些惊讶地发现周围几个苏家子弟都是脸色严肃，苏晓侧脸绷得紧紧的，苏炜双手握拳，苏奕更是整个人都向前倾着，膝盖微弯，仿佛随时随地都准备扑出去一样。而几乎就在下一刻，马匹转了个方向离开岸边，向他们所坐的小丘疾驰而来。即将经过霓凰面前时，苏哲手挽缰绳，一跃而下！
“过君表……”霓凰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轻呼出声。遥想当年，他们也曾经这样，在初夏的熏风里，在碧草青青的河岸边纵马驰骋，苏家少帅新得了一匹宝马，得意洋洋地在她面前显摆：鸣和鸾、逐水曲、舞交衢、逐禽左……只有“过君表”他不肯表演给她看，她缠着要看，他就捏她的鼻子羞她：“小丫头，你又是什么君了……”
那时候，他十六岁，她十三岁。
过天子之门，橐甲束兵，左右皆下。事隔十二年，他在疾驰中纵身跃下马背，以这一段“过君表”，以对待未来储君的礼仪，向她致敬。
她看着他一手挽缰，一手紧紧握着鞍上的铁环，贴在坐骑身侧，疾奔七步。越过自己身前之后，左手猛地一拉，右足踏镫，借着马匹微微一顿反馈的力量，飞身上马。
直到这时，魏令则才听到了轻轻的吁气声，侧目一看，苏家那几个少年都放松了身体，相互以目示意，面上的神色，都在轻松里带了点庆幸和后怕。他忍不住再看向苏哲，见他在鞍上坐得稳稳当当，战马奔驰中衣袂微扬，一派潇洒倜傥之意。然而从他几个兄弟们的反应来看，这跑马中一落一起，对武功已失的苏家少帅来说，却并不轻松……
战马越奔越快，须臾已经越过了水边的一道石桥，忽而勒马回转，到了桥边，向右一折，直奔对岸。如此回环曲折，圜转如意，虽然是策马奔驰，节奏却在从容里透着一股优雅自在的味道，正合了“舞交衢”的一个“舞”字。
他一边沿着对岸的溪水奔驰，一边转头向她，露出一个浅淡而欢悦的笑容。随后，在一片惊呼声里毫无预兆地俯下身去，伸手在溪边一捞，拔起了一丛碧绿的兰草。
“上巳之日，不宜射猎。”纵马而回之后，他在距她十步之外翻身下马，手执丛兰，缓步向她走来。春风掀动他衣袂，淡青的衣襟与碧色兰草交相掩映，他凝视着她一步一步靠近，眼底唇边的笑意专注而温柔：
“所谓‘逐禽左’，就用这个代替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她身侧端坐下来，倾身将那束兰草放到她面前：
“请公主祓禊。”
作者有话说
第202章 第 20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