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请为夫子 ...
-
若不曾遇见,不曾靠近,不曾对上一眼,就不会有此刻莫名其妙的情绪了。泽卿沿着香草湖畔漫步,眼睛不自觉的瞄向那日看见鹅黄色衣衫女子的亭台。
那里空无一人。
心中有些怅然不知所以,泽卿停了步子,随意在杨柳树下席地而坐,丝毫不顾忌雪白的袍子是否会沾上脏污。
春风微冷,拂动纤长的丝丝柳条,款摆起青翠的叶片;湖水拍击凉亭,荡起层层涟漪。
这是他在此徘徊的第三天黄昏。他凝视着泱泱湖水,心中有一丝担忧。那雨夜黑暗,她是否安然到家?雨夜湿冷,她是否染了寒气?也许,他应该拼着被误会的危险,也不该放她独自回家,毕竟她那般美貌,若是被别的男人看到,难免不生出什么歹心来。若是她那夜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可就是罪无可恕了。
心中另一个声音不禁反问,你为何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此留神,难道只因她是一个弱女子?好吧,他承认在遇见她的那刻起,他就感觉仿佛冥冥之中的命运之轮已经开始转动,或是早就开始转动了。
总之,他对那个女子有着一些他自己也不知如何解读的情绪,那种情绪似根深蒂固在他的本性里,叫嚣着要跳脱而出,全然不受他的控制。好奇怪的感觉,明明那日是第一次遇见。
他本想着结识她——可是,他那日竟傻楞到连她的闺名都没敢问。泽卿在草地上坐了好一阵,才站起身,踱着步子,缓缓往回走。迟迟缓缓,昏黄的石板小道,到了尽头。
泽卿无力抬手,推开院落大门。
“公子?”
熟悉又陌生的清润声音,悦耳动听。
泽卿的手,僵在门扉之上。清秀的眉眼,狠狠愕住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她。以极缓慢极缓慢的速度,他转过身,眼眸极缓慢极缓慢的瞥过去,凝睇着几步外,花丛处婷婷而立的粉色身影……真的是她!?
是他?!
秦紫苏也是一愣。
是那雨夜送伞的好心公子!方才他是逆着光线缓缓走来,只知道他身形颇高且瘦,如今凑近,她才发现,原来就是那位曾经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公子,有着一副让她惊骇莫名,心中悲痛的样貌。
他的伞,还在她那儿。
“姑娘,你为何在此处?”泽卿不觉瞠大眼。这条小巷子的尽头,只有一户人家。而她,就站在那户人家的门前。而他,正好是她所站立的这户人家的主人——呀!!
“你是,泽卿公子?”秦紫苏掩唇轻笑。这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巧合得紧呢。城里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大夫子,曾经婉拒过大哥的人,竟是她曾经偶遇之人。
“恩。”泽卿心头很是讶异。她来找他?可他那日并未告知姓名啊。
“泽卿公子,小女子秦紫苏有礼了。”秦紫苏敛裙,盈盈行礼。
秦紫苏……紫苏,很美的名字。泽卿敛眉,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泽卿公子?”他,是在沉思还是发呆?秦紫苏愕然的盯着眼前这位神志不知飘去哪里的如玉少年郎。
“秦小姐,请进。”泽卿羞窘的红了脸。他竟在这时候发呆了。暗暗掐了大腿一把,领着她进门。
很雅致书馨的居所。
简单木制家具整齐排列,墙壁上挂着几幅泼墨山水画,角落里是一个长书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散发着淡淡的书香味。室内的椅子上铺着暗灰色锦垫,小几上摆着一个古朴的小花瓶,瓶中插着一束新鲜的小白花,花瓣上依稀看得到几滴露水,正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丫鬟端来茶水时,秦紫苏的打量也告一段落。
泽卿领她坐在临窗的两张藤椅之上。窗户大开,放眼望去窗外绿树,藤萝小草,各色小花错落有致,一条小溪蜿蜒穿过整个院落,汇入一个精致小巧的人工湖。几张藤萝椅围绕着原木小桌,摆在小园正中央。
布景之人定是个极富情趣之人。秦紫苏心下赞叹。啜了口热烫香茗,秦紫苏睨着对面的俊雅斯文的男子。
“秦小姐,不知今日你来访,是?”熟悉静谧的环境,使得泽卿乱跳的心,平静了许多。
“泽卿公子,”秦紫苏搁下茶杯,清灵的眼眸定定的看着他,“只因家中有一顽皮小童,已到适学年纪。听闻泽卿公子才学渊博,性情温和,因此冒昧造访,希望能请得公子为师席。”
顽皮小童!?
大脑还来不及思考这句话代表的意思,身体下意识的冷然抖颤了一下。她,竟已嫁做人妇……今日只是为她的孩子,来聘得师席——他心中失落中伴着纠结。
“泽卿公子?”
“秦小姐,我……”好艰难才挤出几个字,对上她期待的眼,婉拒这件事他时常为之,此刻竟找不到半个适合的词来拼凑表达他的意思。穷极过去六年的岁月里,他不曾体会过此刻这般苦涩到心痛的感觉,这种感觉,超出了他这几日以来累积的对眼前这位女子的好感和欣赏。他几乎要怀疑他的身体里是否住着另一个灵魂,对眼前女子有着一腔痴恋的灵魂。
情不知所以,一往情深。
他会对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女子情深如斯?他心中怀疑,更觉异样。过去六年里他总觉得任何事情顺其自然最好,就连对一片空白的记忆也是。从未想起过曾经的一星半点,他也没有兴趣去探索过六年前的他,是何人做过何事。
如此想来,心中莫名恐慌起来。也许,他曾经有过妻子孩子,也许他们正望穿秋水,等待他回家团聚。也许他还有父母在世,需要奉养,也许,也许。
不觉中,泽卿又开始神游四海。
“泽卿公子?”记得大哥说被婉拒了。她今日看来,似乎也是没什么希望。不过努力过了,就算结果不如预期,心中也不会后悔。
“啊,秦小姐,”泽卿懊恼的抓头,他又神游了。清清嗓子,他继续道,“其实,其实我……”咔吧了片刻,转而干笑客气道,“姑娘看来年轻,不想已经有了孩子。”
闻言,秦紫苏掩唇,“公子说笑了,小女子仍待字闺中。此次是为家兄之子求师席。”
泽卿低垂的眼瞬间晶亮如星辰,心中喜悦的泡泡蓬勃而出。 “令兄之子?”呀!对了,秦小姐秦小姐秦小姐!他是这么唤她的。如若已经嫁做人妇,那今日她不该自称“小女子秦紫苏”,而他就该称呼她为“夫人”,而不是小姐……
“对,家兄日前曾经拜访过贵府邸,只是……”秦紫苏不确定泽卿公子是否还记得,秦子辉这个曾经上门请托之人。
曾经来拜访过?泽卿在记忆中寻找着符合秦紫苏说法的人,是前几日那名高大健壮的男子?自称是……“秦子辉?令兄是否名唤秦子辉?”秦子辉,秦紫苏,是了,兄妹!是秦子辉的孩子!
“泽卿公子好记性。”秦紫苏没想到他还记得大哥的名字,心里颇为惊讶。以泽卿公子的大名,上门请托之人想必很多,要记住每一个来访者的名字与样貌,相当困难。这个泽卿公子难道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小姐过奖了。”他记得他曾经拒绝了紫苏的兄长……若是他现下答应,不知紫苏的兄长如何想…….心里有点小窘迫。
“不知,泽卿公子,可愿意?”
“……实不相瞒,在下每月必有二十日的午后在路府教习,其余时间是在下的清闲时光,供偶尔购书阅读,走访好友,郊外踏青。当日之所以拒绝令兄,是怕在下时间不够充裕,耽误了令侄的学习。”如此,他每月绝大部分时间,是无法松动的。所以,当初他才会拒绝秦子辉。毕竟,年稚的孩子,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教导。而他,时间不够宽裕。
“固定去路府的那二十日的上午呢?”
“上午?”泽卿愕然,他可以直接说他其实并非那般勤勉之人,他习惯晚起,所以每日用过早点,整理一番,散个步就到了用膳时分了吗?这好像并非好习惯。他一时间之间有些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若公子上午有时间,也可过秦府教导小侄,亦或是其他十日里的某一日,只要公子有时间,我们都可以配合。”时间上他们都没有差,反正眷眷都在家。
看泽卿似乎为难,秦紫苏也不好勉强他,事实上她来此之前并不知道泽卿公子就是那日的男子,如果时常要面对这张脸,她恐怕……思忖之下,她起身欲告辞,“今日只是恰好走到香草湖畔,想起大哥曾说泽卿公子住在此地不远处,便想着过来再拜访一次试试看。公子不必为难,若是不便,小女子定然不会勉强。”
“秦小姐,”泽卿慌张的摇头,红着脸嗫喏的辩解,“不是我不愿,只是若我今日大哥,令兄那边只怕要笑话在下了。”
“笑话什么?公子多虑了,家中大哥定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泽卿赧然。
“那公子是答应了?”秦紫苏笑问。
“嗯,那泽卿择日上门拜访吧。”他清清嗓子,掩饰掉神情的不自然。
“好,那就多谢泽卿公子了。”明明一副困难重重无法配合的样子,却开口答应了?
“何时开始?”
“一切,以泽卿公子的时间安排为准。若是需要配合,请尽管言明。”秦紫苏漾出灿笑。他都愿意调出属于他自己的空闲时间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那,三日后,如何?”
“好。”只是,应该先知会他一下大嫂的性子为好……秦紫苏敛眉,决定坦白,“泽卿公子,家嫂她……”
“在下听令兄提过。”泽卿已经调整好情绪,此时正悠然的端起茶,啜饮一口,眼眸带笑。秦子辉关于他妻子的那段有趣的叙述,让他依旧记忆犹新。这也是他之所以记得秦子辉的原因。
“相信,家嫂定会认可泽卿公子。”秦紫苏有这个信心。泽卿公子虽看来清新雅致,温文有礼,似乎很好对付,但他也心胸广大,对于授业有着他的执拗坚持,绝不会经不得大嫂言辞刺激。
泽卿谦虚的笑,并不推诿。
满园逐渐昏暗,院落里点上了灯盏。
不觉中又多闲聊了好一会,时间不早了,秦紫苏起身告辞,“天色已晚,紫苏该告辞了。再次谢过泽卿公子。”
“等等!”泽卿追出廊道外,跟上她的脚步。
“泽卿公子?”
“我送送你。”泽卿打开木门。门外的巷子深深,光线有些昏暗。
“不用了。”秦紫苏一愣,随即浅笑出声。泽卿公子真是贴心又多礼呢。
“夜路危险,弱女子单身一人在外行走,实在是不妥。”尤其她长得如此美丽,白天独自出门,怕都会有人生出不轨之心。上次雨夜,他没有送她回去,这次他非送不可……
“好吧。”他说得也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难得泽卿公子有心,不让他送反而显得她想太多。
“恩。”泽卿欣喜点头,接过小院子递来的灯笼,护着她出门。
春夜,四下静寂。
月娘慵懒躲在云层之后,天空中,只见几颗零落的星子闪烁。
沿着静谧小巷,泽卿提着灯笼,指引秦紫苏的方向。
夜,好安静。黑暗的小道上,朦胧灯光里,泽卿凝视着秦紫苏姣美的侧颜。心中有种微妙的感觉,仿佛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夜晚,他们也这样相伴着在黑暗中前行。
那日黄昏时,他不曾问她姓名,本以为从此难再碰面,谁知她自己找上门来了。而今,她伴在他身边,一路前行,仿佛天地中只有他们二人。心底的触动,仿佛回到了下雨那日,他在湖畔,她在亭前。天地纵然广阔,却渺小得只存在着她和他。
一只萤火虫飞过,秦紫苏惊喜瞠目。
泽卿见了,下意识的伸手,抓握住一点小小绿色亮光,摊开手心,伸到她的面前。看到她弯弯眼眸,弯弯嘴角,他的眼眸,他的唇角不自觉也弯着。
“好久不曾看见萤火虫了。”小时候在野外玩耍的记忆已经太过遥远,曾经那些开心的失落的伤心的痛苦的绝望的黑暗的,都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经历的事了。秦紫苏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荧光。
“春日里竟也有萤火虫。”泽卿奇怪的道。
“是啊,”不知是哪来的小家伙,错看了季节还是迷失了方向,竟在这微冷的春日夜晚飞出来玩耍。
看她一脸惊喜,想起她深居闺中,看到萤火虫的机会不多。怜惜的道,“夏日里,有很多的萤火虫。”
“是吗?”秦紫苏低眸,黑长的睫浅浅掩住了黑漆的瞳。
“恩。”泽卿点头如捣蒜。
“真好。”松开手,小小的萤火虫飞走了。秦紫苏抬眼,看到泽卿凝睇的眼神,她心中一动,别开眼去,一颗心酸涩痛楚着。曾经也有这么一个男子,用这般温暖而炽热的眼神看过她,那时的她以为,只要足够耐心,他们总有一天会走到一起。岁月从不留情,眨眼他竟已经离世六年了。段初景……
今夜的她,身上透着一种深刻的寂寞和凄楚。泽卿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走在前头的背影,快步赶上去,与她平行走着。
此时的秦紫苏,浑然沉浸在回忆里。
泽卿幽暗着眼眸,默默的看着她小绣鞋踏出的每一步路。
他家到她家的路程,不远,但泽卿没有想到,会如此近。还没来得及品味完心底莫名触动的感觉,就已到了终点。他平静的看着她盈盈浅笑着说谢谢,转身走进了秦府。
像个初恋的毛头小伙子一般在秦府门前怔愣许久,他自嘲的笑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