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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紫陌封尘雪已深 ...


  •   (一)
      祁国最冷的时分,是在第一场雪欲下未下之际,暗浊的天空仿佛凝聚着一种长久压抑的悲怆,街上的风像无处可去的孤魂一样四处乱窜。
      “怎么还不来,都等了快半柱香了,真冷。”
      “不过是一个战败国的质子,居然还敢如此怠慢,訾国人是想尝一次火烧禹城的教训么。”
      街上挤挤攘攘的人群中开始出现了不耐烦的骚动。在这个既非节日也非国君出巡的冬日里,祁国国都的百姓竟都自发的聚集街头,万人空巷的阵仗只为观看今日途经此路入宫觐见的一个人,訾国七皇子,苏陵鸿。
      “白凤白凤生南陵,朝辞訾国越千岭,暮栖祁宫静,低低鸣清音。”
      忽闻一串稚嫩的童音从城门的方向传来,几个孩童围着一辆白帏马车笑笑闹闹地哼着一首在早已在国都大街小心传遍的童谣。
      “就这么几个人么。”訾国人尚白,以凤鸟为图腾。待马车走近时,人们观得马车的帏布四周具用银线绣了凤凰的暗纹,便知马车中坐的便是訾国皇子了。
      “本来以为皇子出行,多少有点热闹阵仗看,没想到訾国的国力已衰退成这样了么。”面对笼统不过二三十人的求和队伍,祁国百姓面露戏谑,颇有种自居大国的满足感。
      “皇子请驻步。”马车对面不紧不慢走来两位传旨官,正声到,“国君有旨,因皇后近日身体抱恙,难受喧闹,一般人进宫不可驾车。请皇子下车,步行入宫。”
      语音一落,四周皆为静默,宣旨官话中言语暧昧的“一般人”一词,莫不是给了这位远道而来皇子一个莫大的下马威,四周看热闹的百姓眼中的戏谑更深了。
      “胡说……”领队的一位黑衣武官正要开口驳斥,却被马车中一个温和的声音打住了。
      “既然是为皇后纳福,罪国之臣理应弃车自步。”委顿的语气,小心的措施,似乎透露着马车中这位七皇子的几许卑微。
      但当下一刻他从车中走出来,没有人再会觉得他是一个卑微的人。
      一双色如白玉的手轻拂车帏,一个修长的白色身影已轻俯身下车来。墨色的长发整齐束于脑后,配以一枚月型青玉为饰,身着訾国贵族的束腰礼服,纷繁绰约的广袖紧贴身侧。
      他只是站在那,却有种另人一眼倾倒的绝代风华,仿佛古玉出匣,又若兰芝凌风;似乎是从那些高贵的诗书乐章中踏着旧月光走来的,周身却又透山林溪风的自然灵韵。
      这样的人无论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都只会让人觉得高贵自然,哪里还会有半分卑微之感呢。
      “陆离,你去取求和帛书来,今日我一人进宫便可,你先带人下去安顿。”仍是那样平稳的听不出太多情绪语气,他温和的吩咐那名黑衣武官。
      “七皇子……”似乎也为他的容姿所慑,两名宣旨官言语间竟开始吞吐起来,“国君还有言,早听闻皇子琴艺冠绝七国,天下难双,所以,请皇子在今日议和典礼之上,献艺一曲。”
      明明是来朝使臣,却被要求向伶人一样献艺。听其言罢,苏陵鸿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也只是淡然的吩咐陆离,“将掘阅也取来。”
      袖藏帛书,身负长琴,他一步步向那座高门深院的宫殿走去,突然天空中有点点微雪落下来,这象征着这个北方国都漫长凄怆的寒冬的开始。
      (二)
      这初冬的第一场雪时断时续,时大时小的下到后半夜。议和会和晚宴结束之后,苏陵鸿在两名内侍官的引导下,左绕右拐的来到宫内一处偏远的院子,据说是国君亲赐于他的住处。
      昏暗的灯光下,陆离默默站立门口等候,在他的头顶上,一块低矮的牌子用新墨工正的书写着“珑园”两字。
      “情况怎么样?”送走了内侍官,陆离便迫不及待的问。
      “条件比我们预想的还要苛刻,我们进去说。”两人收了伞,沿着回廊朝屋里走,忽然听到后院一阵刺耳地喧闹,似乎有人在一边追逐一边大喊“站住”“别跑”。
      两人随着声响往后院而去,却不想还未进后院门,已有一团瘦小的黑影跌跌撞撞的朝两人冲来。
      陆离身为武将反应不一般,早在黑影离他们还要三步之遥时,便一步上前,将那团影子踹翻在地。
      这一脚踢的极重,那影子闷哼一声,在地上挣扎两下,竟一时爬不起来,便在此时两个士兵已追上来,架出影子要往回拖。
      “啊”一名士兵手臂被咬,促然松手,那影子突然爆发出超越自己身形几倍的蛮力,甩开另一名士兵的手,向前猛冲几步,匍在苏陵鸿的脚下,一只满是血污的小手颤抖的攥着他的衣袍。
      “是下午恭王府遣来的那批下人?”陆离向那两个士兵冷冷发问,“为何还留有活口?”
      “这……”见她牵扯住了七皇子,两名士兵一时不敢上前造次,忙慌着分辩,“都处理掉了,只是这丫头太狡猾,身材又瘦小,藏在几个死人下面才没叫人发现,直到刚才搬运尸体时,猛地逃窜出来,才,才惊扰了皇子和将军…….”
      “你下令杀掉恭王府遣来的十三名下人?”昏暗的灯光下,苏陵鸿质问陆离的表情模糊难识。
      “国君是虎,恭王是狼,留太多他的人在身边,恐怕我们一举一动都将在他的掌握之中,早晚变成他的棋子。”陆离沉声到。
      “蝼蚁尚且向生,这个孩子,就放过她吧。”一路以来的艰难险阻百般刁难没有使这位皇子折眉,却在低头看见那个满身血污的女孩一双刻骨绝望悲伤的眼睛时,他觉得莫名的惊心。
      陆离也领着那两个士兵离去了,只留下那个从一场屠杀逃生的女孩,躺在冰冷刺骨的残雪里。
      这一年,岑纱十二岁,眼角滑落一滴不知是喜是悲的泪,她薄凉的想,原来一个人的性命也不过就是如此的轻似尘,贱似沙。
      (三)
      有人说,最不能回忆的两种东西便是股故去的爱和噩梦,但岑纱却偏偏喜欢一遍遍的回忆那个比噩梦还令人窒息的夜晚,黒不见指的屋子,浓稠甜腥的血块,她不哭也不发抖,只是一遍一遍掐着手心强迫自己镇定,说服自己,只要够镇定一定还有最后一丝生存的机会。
      就像那些尝过贫寒滋味的人对物质有特别的强的占有欲一样,她对自己的生命也有种特别强的占有欲。
      所以她很努力的讨好着珑园里的人,凡是能引起他人好感的事她都尽力去做,凡是会引起别人注意的话她坚决不说。
      珑园里的人对她的态度从提防的、厌恶的、轻贱的,渐渐也对她与普通下人无异了。
      而珑园,这六年来也极为平静,从祁訾两国议和协定签订之后,苏陵鸿作为质子一直深居简出,从不过问与朝堂有关的事,不是看书下棋就是饮茶种花,若是有人来访,也大多以身体抱恙推掉应酬。
      然而这样的平静就在不久后被一张邀帖打破了。
      是夜,苏陵鸿的两名侍女在房中一边洗脚一边聊起了此事。
      “听说是惠和公主学琴有成,要在宫中办一个什么赏琴大会,特来请公子。”
      “那公子的反应?”
      “还不是照常称病推了呗。”
      “唉……说来也奇怪,到祁国后就再没见公子碰过琴。”
      “哎呀”其中一个嫌弃地叫了起来,“死丫头,水太烫了啦,去厨房加点冷水来。”
      听到她的抱怨,岑纱连忙拎了桶到厨房加了水,待她回来时,她们已经聊到了这个惠和公主是在宫中是如何的得国君的宠爱,又如何的恃宠而骄。
      “听说祁国的国君把朝中适婚的男子全令画师画了画像一幅幅堆在合宜殿中让她挑,她却一个都看不上,硬生生的要把自己熬成老姑娘。”
      “哼,她才十八岁就算老姑娘,那我们算什么,生在帝王家就是命好,不比我们,背景离乡不算,可能一辈子也没机会觅个良人。”
      倒好洗脚水,岑纱默默的关上门退了出去。这两个侍女仍在喋喋不休的谈论惠和公主与自己的云泥之别。却万万没想到,竟就在几天之后,她们会死在这位公主的毒打之下。
      (四)
      请人不成,几天后惠和公主干脆带着一帮人来了珑园,见门口的两个侍女有阻拦之意,为首的侍卫径直给扇了两个人各一个耳光,一行人气势汹汹,惠和公主更是一脸飞扬明艳。
      等到见了苏陵鸿,她却突然软了下来,像一只撒娇的猫,用半是真挚半是羞涩的口气抱琴对他说,“我自六年前开始学琴,是因为,因为那次曾躲在偏殿中偷听公子在议和会上弹《凤凰鸣》,所以,我一直在心里把公子当成我的启蒙老师,学成之日,第一曲,愿公子为我雅正。”
      空庭之中,言笑晏晏的宫装丽人抱琴而而坐,皓腕翻舞之间,音符如山间泉水般雀跃跳动,洋洋洒洒,曲调的正是《凤凰鸣》。
      “曲调宛转,意韵呵成,公主才接触音律六载,已颇有所成,可见天资很高,再潜加用心,成就一定不凡。”一曲终了,苏陵鸿温言道。
      “那公子能否为我回奏一曲。”听到苏陵鸿的夸奖,她眉眼里都是满足与得意。
      “自到祁国,罪臣一直清心自省,很少操弄音律之事,技艺生疏,贸然演奏恐怕是会唐突公主。”虽然口气谦卑,但言语间却满满的都是婉拒之意。
      然惠和公主似乎还在他刚才夸奖自己的高兴劲中没缓过来,只一厢情愿的当他只是谦虚,忙催促着苏陵鸿的两个侍女去取琴,“我虽然只听过公子演奏过一次,也当知道公子已是当世的操琴天才。”
      两个侍女却早已看出自己主子的意思,犹豫磨蹭着并不去取琴。而这位惠和公主的脾气岂是好惹,见两位侍女有怠慢自己的意思,随手便取下身边侍卫的皮鞭,径直上前各给了两人一鞭子。
      鞭子上有倒刺,抽在两人身上立即皮开肉绽,痛两人龇牙咧嘴,却只敢低着头跪地求饶。
      “你俩去我房里把琴取来吧。”苏陵鸿闭目轻叹。
      侍女取来了琴,他临案而坐,指动琴音出,仍是那首凤凰鸣,曲调流畅不见生疏,却便便在曲终时指间一颤,连错好几个调,草草收尾。
      站在一边的惠和公主却渐渐变了脸色,一种冰凉的钝痛感从她的指间爬上心头,似乎自己自导自演了一场巨大的笑话。
      “原来公子勉为其难不过是为这两个侍女解围,并不是为我。”她迅速的换上了一脸冷艳的笑,“可惜我自小便有习惯,自己看上的东西,绝不允许别人染指一分一毫。”
      “而且我更不喜欢别人欠我的。”她将手中皮鞭递给身后侍卫,侍卫马上就领会了她的意思,上前压住两个侍女,挥鞭毒打。
      一时间,皮鞭撕裂皮肉的闷响声,侍女凄厉哭喊的求饶声,把原本只有沉静死寂的珑园闹的人心惶惶。
      而在这一片鸡飞狗跳中,惠和公主下巴轻抬,仿佛只有这样的阵仗才能衬托出她公主的骄傲。
      而苏陵鸿仍然端坐自然,淡漠的始终不发一言。
      眼见两名婢女哭声渐弱,已经快没几口进的气,远处偷看的下人开始忍不住埋怨苏陵鸿的冷酷。
      同样在一旁偷看的岑纱却觉得自己能体会到藏在他那双平静眼睛下的一点点隐忍、悲伤、寒凉。
      似乎自己很多时候的心境莫名契合,她的心里开始埋下莫名的情愫。
      (五)
      没过两日,那两个受责打的婢女就因伤情恶化而死掉了,两卷裹着白布的竹席抬走了尸体,却抬不走下人们心里的阴霾。
      那位刁蛮跋扈的惠和公主,仍然不时造访珑园,对待这里下人的态度也依旧苛刻,特别是侍女,稍有不如意便随意责打。
      不久后,苏陵鸿干脆下令遣散那些愿意回乡的下人,侍女们一下子便走了个干净,还顺便带走了不少平时便与她们有私情的侍卫。
      就在这个时候她靠近了苏陵鸿,就像注定好了似,必然逃不脱的命运,只因为他是质子,而她是探子。
      恭王府对他和惠和公主交涉过密的行为十分警惕,突然一下子想起了她这名废弃已久的暗棋,遣她那一胞双生的妹妹秘密地吩咐她多留心苏陵鸿最近的动向。
      那一日,他背对着她在给一棵新栽的山樱浇水,一个人对着树温柔的自言自语,“这每日三次的浇水也不懈怠,为何这株你便总也是恢复不了元气呢?”
      或者她该默默走掉的,但在这个空寂的院子里,一个孤独的人忍不住答了另一个孤独的人的话。
      “我曾听说,新树移栽时,必须要将绝大部分枝叶斩去,将养分留与根部,将其根深埋,初始的一两个月,看似死气,实则深根遍扎,直到第三月,便会枝叶迸发,难挡葱荣。”她迈步走进庭院,“但我看这株山樱,枝叶仍然繁多,想必是养分和水分都流失太快,所以才会萎靡不振。”
      他蓦然转身,眼中有几分惊叹,“我似乎记得訾国来的侍女都已经走完了。”
      “我是祁国人。”她只有承认,“公子不记得六年前的雪夜曾让人饶过一个小女孩一命?”
      “原来是恭王府的人。”他轻声苦笑,“所以我也帮不了你离开,如果你愿意,可以在着帮我打理这些花花草草。”
      “公子似乎很爱好园艺,而这些花草又多是从公子的故乡訾国运来。”她试探的问到。
      “不,这些花草只是我和訾国保持少数联系的唯一途经而已。”他说得风轻云淡。
      岑纱却吃了一惊,她早看出来那些来送花的都器宇不凡暗藏兵器,绝不是普通花农,却不想苏陵鸿却能当着她的面说的如此坦诚,不过转念一想,他只不过是说破了一件两人其实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而已,于是她索性也大方的回答,“我也会如实向恭王府回答,公子的志趣只是在这些花花草草上。”
      他蓦然一笑,暖意缀弯了眉头。一直觉得他是心冷如十二月寒冰的人,却在不经意间见到他温暖如三月春风的笑。

      (六)
      苏陵鸿每日最多的时间便是在院子中闲坐,有时是看书,有时却是什么也不看,只是静静的发呆。
      那株山樱的秋叶三三两两的落下来,缀满了他的肩头与衣袍,似乎他在那里坐了百年千年,而且还会天长地久的坐下去,他是这幅寒凉秋景中的一抹魂。
      而岑纱只能在不远处默默凝视他的背影,心里却忍不住更为苍凉,她只是不断的想,他这样的人应该像鸿鹄一样,属于正真广阔自由的天空,可命运为何偏偏要将他囚于这连时间也要死去的笼子中呢。
      世上的男女感情发展过程大多十分相似,先是意气相投,觉得彼此有无限相似;然后相互试探,觉得棋逢对手相见恨晚;最后却只能爱恨相缠抵死拼杀,直到一方战败牺牲。
      而且这些危险过程环环相扣,只要踏过了第一步,往往就很难刹住车。就如岑纱对苏陵鸿,从一个笑容的铭记或是一个背影的眺望开始。
      虽然一个贵为皇子一个贱为婢女,身份曾有云泥之别,但在这里,两人不过都是一样的笼中鸟而已,每日相对的也只有彼此。
      时间一转便是一年零三个月,日子风平浪静到岑纱开始幻想,也许他们真会这样默默相对到白头呢。
      也只有恵和公主还是会坚持上门软磨硬泡。
      一般这个时候岑纱都会默默躲出屋去,但这次惠和公主在屋里待的格外久,她仍不住伏在屋外偷听。
      “放弃封王,主动请求留着国都侍奉,你还说你弟弟没有想当国君的心思?”惠和公主口气有些急促。
      “公主何以对訾国的政事如此操心?”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是代你弟弟来祁国做质子的吧,如今他却想对你取而代之,置你于死地。”她的口气仍是咄咄逼人。
      苏陵鸿却再不发一言。
      隔着窗纱岑纱也察觉出气氛不对,便去厨房端了热水。
      “我不信你就甘心在这里坐以待毙,但如果你愿意娶了我,你就有机会借兵会訾国,父亲一向宠我,只要你点头,我就去求他,我对你的心意……”她的话还没说完,已被端着热水壶走进来的岑纱打断,“茶凉了……”
      话还没说完,惠和公主已夺过她手中的热水壶,将滚烫的开水一点点朝她手背淋去。
      平常人受这种巨痛,一定大叫着闪躲,而岑纱偏只是死死咬紧牙,不躲不闪,一言不发,唯有额上冷汗顿如珠落。
      淋了一会,惠和公主便兴趣索然的住了手,冷哼到,“别人受罚,眼里都是惊恐卑微求饶,偏偏你,总是表情全无,最没意思。”
      “谢公主恕罪。”她苍白的嘴唇轻动,面上的表情仍是麻木。
      “哼。”恵和公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屋里又只剩两人,苏陵鸿忙拿了冷却的湿茶叶为她冷敷,敷到最红肿处,他指尖微颤,突然问道,“疼么?”
      本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何要冒失闯进来,已被灼痛感涨的发晕的脑袋还在努力想着各种说辞,却不想他一开口竟是关心自己,受伤的最怕人关心,已有两行清泪猝然而下。
      (七)
      “你千万不能答应与公主结姻的提议,如果恭王知道了,一定会马上不择手段杀你,你知道么,恭王和你弟弟已是同盟了……”岑纱躺在床上睁着眼说胡话,手上发炎的伤口使她高烧不退,意识模糊。
      “我知道。”苏陵鸿在床头给她换着凉毛巾,听着她的絮语。
      “还有,陆离也已经投靠了恭王,所以,你身边已经没有一个可信之人了。”
      “我知道。”微凉的指尖探查她的两颊的热度。
      岑纱却突然兀自笑的停不下来,“是呀,你知道,你都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这种清醒着等死的感觉,你比谁都清楚。”
      “你知道么,其实当初被选中来这里为婢的也是我妹妹,那晚,她缩在我怀里害怕的哭了一整夜,于是第二天我便求了管事的让我替了她。可是她再来找我,竟是满面春风的来劝我,劝我找点拿到你的把柄,在恭王面前立下一功,她还说,她想嫁给恭王的二儿子做妾…….哈哈哈…….原来只有我俩是可怜到没人可怜的笨蛋…….”
      “你若是还睡不着,我弹一首曲子给你听吧。”他用指尖压住了她的双唇。
      在模糊的视线中看他取了琴临案而坐,背影清冷寂寞,广袖翻舞中,却是一首极空灵轻快的曲子。
      闭眼之间,仿佛无数流萤一般的光点于平地之上浮起,挤挤攘攘之间,却又在一阵轻风之间,乍然四散。
      好美呀,仿佛自己置身于一片无垠天地间,忍不住追随着那些流萤尽情奔跑,参纱便在这样的梦里熟睡了。
      一直到第二日,被一声巨大的摔门声震醒,直冲眼里的便是门口恵和公主的满面怒容。刚刚退烧脑子清醒的岑纱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脊骨上升起,她没有忘记自己还躺在苏陵鸿的床上,当恵和公主用妒恨的眼神在她,苏陵鸿和窗前的那张琴之间来回扫动之时,她几乎觉得死期已近。
      “听说,你昨晚兴致好得弹了一晚上琴,是为,为什么……”恵和公主安排在珑园的探子不少,又岂会不知道事情的原本,只是她始终不愿相信而已。
      “不为什么,只是突然决定从此以后不再操琴。”他站在窗前,背影仍美得像谪仙,却连头也不回。
      “你骗我,是不是为了她?!”她只觉得怒火烧的五脏六腑都生疼,下意识的用手去握腰间皮鞭,“为什么?为什么我对你百般讨好千般迁就你就是不肯为我动过一指头,却肯为了一个下贱的婢女…….”
      “我说了不是为她。”他转过身来,眼里的一点怒意让恵和公主心惊。
      “那我也要她死。”她不愿再看他的眼睛,只有冷冷的望向岑纱。
      “不知这样公主可会信我。”他走到两人之间,用身体隔开恵和公主的视线。
      突然之间他从袖中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插于指间,锋刃突转间,硬生生切断了自己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
      匕首落地,血喷如涌。他疼的站不稳,连退几步后瑟缩于墙角。恵和公主颤抖着想要去扶他,却被他绝决的推开那还浮在半空中的手。
      “琴艺误人,如果公主曾是因为这一点雕虫小技才对我青眼有加的话,现在我手已废,所以,还请公主就此放过我……”
      恵和公主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然四裂,比他自残的行为更伤人的是那三个字“放过我,放过我…….”原来至始至终都是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罢了,他所有对自己的感情不过只有此刻最真,那双倒映着自己丑相的清亮眸子里,有的不过是一种…….恨意…….
      “哈哈…….原来你只是恨我…….”她大笑着跑出了门,从此后便再没有进过珑园。
      房里只剩了苏陵鸿和岑纱两人,对视间,两人眼底尽是劫后余生的疲惫。苏陵鸿突然笑了,眼里却有释然和安宁。
      而岑纱的眼泪却在捂不住的指缝间滚滚滑落。
      (八)

      从那日断指失血过多,苏陵鸿的身体变差了很多,每天的大多时间变成了半倚在床上看书,发呆的时候却会直直望着窗外。
      入了深秋,风意转凉,岑纱想为他掩上窗,却有一只白色的小虫子打着旋,跌跌撞撞的穿过她的指缝扑进屋子里来。
      白色虫子扑到苏陵鸿的床间,在锦被的褶子里被拌了好几个旋,一下子停住了去势。苏陵鸿轻捻了它的翅膀,下床来到窗边,把它轻放在岑纱手心里。
      “这是什么虫子?”她观察手中小虫,全身雪白,羽翼晶莹,尾部有两根微翘的长毛,让人想到贵族的曳地长袍,明明是柔弱渺小的姿态,却又让人觉得华贵凄美的很。
      “还记得我给你弹的那首曲子么,就是以这种虫子为名。”他目光中有点点温柔,“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这首诗听起来似乎很悲伤。”她凝视着手中小虫。
      “嗯,因为蜉蝣的生命很短暂,不过一日之间,便因风而起,遇水而散。”
      “这样短暂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呢?”她怔怔出了神。
      “也许此刻的存在就是它的意义吧,又或者它此生的意义只是为了来到我们窗前。”他扶住她的手往空中一抬,那只蜉蝣借势飞出窗去,很快便不见了,“对人来说,蜉蝣的生命渺若尘埃。而对于天地来说,人又何尝不是呢。”
      她侧头望向他平静却坚定的神情,默默的在心里苦笑,她可以是那只跌跌撞撞的蜉蝣,但他绝不能是,也不会是。
      入夜时分,岑纱走在院子里,秋风扫的落叶哗哗作响,原来冬天又快到了么,她暗暗的想,抬头间却见回廊上斜倚一个黑色的人影,似乎是在等她。
      她一向有点怕见陆离,毕竟在六年前他曾要了她的命。于是草草的行过礼后便想赶快离开。
      手却突然被一把拧住,往回一拉,撞上一根檐柱,他也在同时欺身过来。
      “你们两情相悦了?”
      闻到他吐息间的浓浓酒味,岑纱选择沉默来自保。
      “不说话是代表默认么?你爱上他了,你愿意为他去死么?”,他开始下意识的用手去抚摸额间的一道断眉伤疤,冷笑到 “原来这世间像她一样的蠢女人还不止一个……可是他不见得会爱上你,你知道么,也曾有个蠢女人为他甘受凌迟之刑,他却连眼泪都没掉一滴,皇家的人,天生无情。”
      “我没有爱上他,更不会为他去死,在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和事会比我自己的命重要。”观定而后动作一向是她的说话方式。
      “哈哈哈。”他突然放声笑起来,“我有理由相信你的话,一个十三岁就知道躲在死人堆里求生的丫头。”
      “那你为何接近他?”他用手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接近他是为了完全取得他的信任,然后,我要亲手制造一个让他死的合情合理的计划,我要亲手为恭王立下这个大功,让自己不会成为兔死之后马上就烹熟的狗。”她不闪不避的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哦?那计划有了么?”他眼里的探究意味更深。
      “当然,要奴婢详说与将军听么?”她妖娆一笑。
      “不如,你以后就跟着我混,我保你不死如何。”他伏下了头,在她耳边说到,热气混合着酒气濡湿了她的鬓角。
      “奴婢当然求之不得。”嘴上说着,手却下意识的要推开他。
      他欺身而上,唇却顺势而下,“要我信你,你总得先付出点诚意不是么。”
      岑纱身体一顿,那只隔在两人之间的手终于无力垂下。

      (九)
      在岑纱提出那个计划之后,恭王果然是同意了,因为那的确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初冬之时,城郊禅元寺的腊梅开的正好,只要借赏花之机,将恵和公主和苏陵鸿同时约出来,两人定都不会疑心,再在两人到达的时间上稍动手脚,使公主到达时苏陵鸿未来,而苏陵鸿再来时公主已离开,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将苏陵鸿射杀在城外。
      毕竟根据祁国律法,质子不可单独离城,最后只要一口咬定苏陵鸿有潜逃意向,任谁也拿不住话柄,恭王只能是有功无过的功臣。
      计划定下来,小寒的前一天,岑纱去公主府送了帖子,婉约的表达了苏陵鸿想与她冰释前嫌的想法。
      恵和公主捏着帖子惊喜半参,口里却只是淡淡的回复到,“如果他愿意来,我多久都会等。”

      第二日,岑纱端着琴盒走进了苏陵鸿的屋子,对着他窗前的背影轻轻说到,“公子,辰时了。”
      他转过身来,岑纱将琴盒交到他手中,极力压抑着使自己的声音平静。
      “这里面是一套乞丐衣服与头巾,你上车之后可以换好,我买通了一群乞丐,在马车即将出城之时,他们会借乞讨一拥而上围住马车制造混乱,你便可以从马车底下预先留下的活洞溜出马车混在他们其中,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之时,马上出城。”
      “多谢。”接过琴匣负于身上,他却想不出更多的话。
      窄小的屋子光线明暗的交错,纵使两人相对而立,他站在光明里,轮廓明亮,面容却始终模糊难辨。
      “走吧。”岑纱低头避开了那刺眼的光芒。
      苏陵鸿迈步,衣裳拂动间,与站立不动的岑纱擦肩而去。明亮的光线又重新照到她的脸上,而他就像一片阴影倏然的从她心中过了,来无影去无踪。
      他就这样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心里一遍遍回荡这句话,下意识的,在擦身的最后一刻,用手抓住了他的衣角,一如六年前的那个雪夜。
      “你爱过我么?”她问。
      “我愿意把生命交给你。”他说的毫不犹豫。
      “我也是。”她闭上了眼眸,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手一松之间,两人擦身而过了。

      “你怎么没跟着一起去?”陆离提前去打发恵和公主,所以也提前回来了,见到仍站在莲池边的岑纱微微惊诧,“不忍亲眼见他死,还对他有情?”
      “他的死就是我们的自由,我只是在等将军回来庆功。”她笑得开心,还主动上前搂了陆离的腰。
      陆离只觉得异样,下意识想要推开她,却觉得胸口一凉,一把匕首已扎在他胸口上。
      陆离满眼皆是惊怒之意,硬生生拔出自己胸口的匕首向岑纱扎去。岑纱想逃,却挣不脱他巨大的腕力,身上顿时被他扎的血流如柱,眼见求生无望,她所幸拼死力扑倒陆离。在厮打翻滚中,两人顺着陡岸落下了池塘,种荷之塘,淤泥深深,两人很快便滑向深处。
      在冰冷刺骨的池水中挣扎了一会,两人具因失血过度没了声响。最先放手的是陆离,沉入水中的那一刻,他始终不肯闭眼,紧盯着岑纱的眼神似乎穿透她看到了另一个人,他哆嗦的嘴唇只留下一句不完整的话。“阿莲,我…….”
      眼见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恐怖感点燃她最后的求生意识,她下意识攀上桥的一块石头。
      可下一刻,她想,就算上了岸自己又能逃到哪去呢,也许沉匿水中还能为他多拖延一刻时间,这样也好,他此刻应当纵马疾奔在远去的路上吧…….
      默默放了手,她闭眼沉入水中。
      一念对,一念错;一念生,一念死;一念爱,一念恨。原来,人生不过是如此。
      那时候,一点点的微雪从空中落下来了,静静无言的滑落湖面。

      (十)
      二十三年后,訾国大军攻破祁国都城。一夜之间满上上下皆举白旗,王公贵族皆成阶下之囚。
      百官跪拜,俯首无声。苏陵鸿默默走在那条二十九年前他曾独自走过的求和道路上,那时他还是弱冠之年的文质少年,如今他已是杀伐无数的白发老者。
      那时他来求和,此刻他来受降。
      祁国年轻的国君跪于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念完了受降诏书。
      “祁国的皇族都来受降了么?”苏陵鸿突然发问。
      年轻的国君一愣,只有答到,“只有长姐恵和坚持不肯来受降。”
      他的话刚落音,突然一个侍卫突然慌张不已的潜到他身边,用压抑不住的颤抖声音说着,“国君,恵和公主在寝宫里抱着一把琴自焚了…….”
      他的声音使在场的几个人都听的清楚,于是大家都纷纷向祁宫的方向望去,只见果然有一缕浓烟冲云而上,始终不散。

      当他再回当个囚禁过他七年的院子时,已是紫陌封尘雪已深,白雪皑皑之下,草木萧条,却见当年那株山樱确是姿态雄伟,已经有两丈高了。
      那晚,老迈的君王梦到了那株樱花盛开的样子,纷纷扬扬的花雨下,倚树睡着一个单薄的女孩子,他默默走近,还没来得及叫她,她却自己醒了。
      她揉着眼笑着看他,“你是公子么?你突然变得这么老了?”
      “对呀,是我。我不是说过么,人这一生短暂如蜉蝣,所以一瞬之后我就老了。”
      “那为什么我还没变老?”她仍是执着的问。
      “因为,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初见的模样。”他上前默默的揽了她的肩。
      “你会想我么?”她把头倚在他的肩上。
      “在每个当我觉得很绝望的时刻。”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紫陌封尘雪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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