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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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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更有大爱。
地震过后没有多长时间,先后有救援小组、消防官兵到来,随即全国的物资捐赠一批一批地到来,罹难的亲人们生死不明,幸存下来的人们在空地里支起帐篷,分批次帮助消防官兵和武警战士进行搜救工作,言炎理所当然地混进了随后到来的医疗救援小组里。
目力所及,均是钢筋水泥,余震不断,但都已不构成威胁。
此前言炎所有的医疗知识仅局限于理论,许多次的实验也更偏向于疾病机制的研究,等到面临大规模的伤残病患,这个一直醉心于科技前沿的天之骄子猛然醒悟过来一件事——能够救死扶伤的人,永远是一线的大夫,直面苦难与病痛的人,也是一线的大夫。
实验做得再出色,立意不论多么别出心裁,回归不到实践,也只能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数据而已。
不断有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人被抬到医疗小组的帐篷里,还有些人都没机会再次看见天光,就已经一命呜呼,当然,还有一些人是死于二次伤害——
救援的人缺乏基本的医疗常识,而人手又不够,将罹难者拖出废墟后,一般会有两个人一人抬脚一人抬肩把人送过来,这个过程就已经造成骨折部位的二次伤害。
所以言炎索性借了个白大褂,就寸步不离地跟在搜救小组的身后。
矮平房下搜出一个呼吸微弱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的臂弯里还紧紧搂着一只泰迪犬,狗已经僵死了,而小女孩还有一息尚存,呼吸微弱,但没有意识,言炎用手背拍她脸,拍了两三次都得不到反应。
“大哥帮个忙,把门板抬过来——”
言炎把她放在门板上,比好姿势开始胸外按压,一边按压一边现场教学。
真人身上的第一次心肺复苏实践,精神过于紧张,把人救活了,但把女孩的肋骨按骨折了,医疗组的护士姐姐说没关系,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第一次实践不太顺利,但闯过了第一次,这一天之后的许多次就没有那么难了,言炎记不清自己给多少人做过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流动除颤仪一直待机没有关闭过,一部分人活了,一部分人死了,这个时候,生与死的界限开始截然分明。
由于搜救人员到来的及时,消毒工作做得很到位,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疫情。但为了以防万一,除了医务人员外,其余人都被勒令留在帐篷里,连人带帐篷一并消毒,一天一次。
邵一乾就窝在帐篷里,他说放得下,也还是郁郁寡欢了两三天,真正释怀的时候,是言炎带着两眼眶的红血丝一头栽倒在他怀里的一瞬间。
很难形容那种如同昙花一现的感觉——
言炎半身的白大褂上都是污秽的血,连续两天两夜的不眠不休把他折磨得面色如纸,就靠一股劲撑到现在,牛仔裤被震后现场的钢筋水泥扯得稀巴烂,满是漏洞,脸上和手上还有不经意被擦伤的痕迹,嘴唇干裂发白,似乎才两天不见,他就虚弱了许多。
但他倒下来、栽在他身上的刹那,邵一乾突然有种倦鸟归林的错觉,空空如也的心脏里猛地涌进一捧明艳的火,呼啦啦照亮了一大片,不仅是前方,还是未来。
珍惜……什么才值得永久珍惜?
他这前半辈子,不慕名利,胸无大志,平生所求,不过“现世安稳”四字而已,可人生注定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折腾,当一切铅华褪去,露出生活最本真的面貌,不过是浮世一场人情冷暖罢了。世事再复杂,说起来也简单,归根结底,不离“福祸”二字。
当所有身外之物被一场灾难摧毁殆尽,什么才是人最可宝贵的财富?
精神。
此身未老,此心不死。
还有……真情。
他把言炎搂得更紧了,一只手拂开他的额发,低头在他汗湿的额头上亲了亲,和哄小孩儿睡觉那样,缓缓地左右摇晃起来,唇角翘起一个微笑的弧度,鬼使神差地说:“你想过毕业要去哪里吗?”
当时大帐篷里人很多,男女老少都集中在这里,但人们已经没有多少心思去关注周围都在发生些什么了,他们三五成堆,彼此安慰,再加上帐篷里的灯瓦数很低,光线昏暗,所以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的两个男人在做什么。
言炎把头往他脖子里靠了靠,亲昵地蹭了蹭,最终还是十分脱力,眼睛没睁,轻声道:“我一直在跟一个国际课题,毕业以后,应该还是会出国完成实验。”
邵一乾抬抬膝盖,动了动他的腿,“……不能留下来吗?”
时间有几秒的静止,言炎愣了一会儿,忽地想起曾经有个人躲在门板后不肯见他,那个人对他说过:“你走吧。”时至今日,那都是个无法释怀的伤人利器。
他一把抓住邵一乾圈着他的手,一半是委屈一半是泄愤地说:“你在求我吗?”
邵一乾回以同样的力道,也握住他的手,低下头凑在他耳边说:“嗯,我在求你,你答应吗?”
那句“嗯”轻飘飘的,轻如鸿毛,听在言炎的耳朵里,分明重于泰山。值了,不管那些年有过多少不甘、多少心如死灰,到这一刻也都圆满了。
但到底意难平,他有些赌气似的道:“不行,你得求婚。”
邵一乾:“……”
蹬鼻子上脸,爱留不留!心里是这么想着,说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说错了。
“戒指要几克拉的?”
言炎立时没反应过来,想也没想,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跟胡佳丽也是这么说的吧?”
邵一乾毫不犹豫地摇头,矢口否认。
言炎皱眉看他,表示很怀疑:“嗯?”
邵一乾坏笑:“佳丽,房产证写你名字,嫁给我行不行?”
言炎左右看了看,伸手拉过附近的一条大毛毯,一转身猛地把邵一乾压在地上,顺手就把毛毯盖在两人身上,他在毛毯下用舌尖碰碰他的耳朵根儿,幽幽道:“难怪老天爷要地震。”
邵一乾难耐地侧头,也低低地笑了,一手往下一摸,揉了一把,言炎腰立马塌了下去,姓邵的贱人遂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雷区越界,还腾出一只手扶住他后脑勺,贴面细吻,起初只是很轻柔的碰触,逐渐加重唇舌的力道,堪称循序渐进、层次分明,到后来,都用上牙齿了,含着他半片嘴唇细细厮磨,才开始尝出一分要溺死的似水柔情,又狠狠地卷着他舌头深吻。
照这么胡闹下去,大事不妙,言炎吓了一跳,忙含糊不清地连声答应:“我不走我不走我骗你的我他妈舍得走吗你多难搞啊!”
邵一乾立马一抬手把他推下去,喘了口气,劫后余生道:“卧槽,松口了。”
那什么……玩火自焚么,吃什么不好,非要自讨苦吃。
反正这一夜,真是一把辛酸泪,过得极其残忍,基本全靠忍。
欲望过了就过了,言炎自己侧过身又蹭了回来,单手扣住他腰侧,说:“睡吧,累死我了。”
邵一乾点头,十分自然地赏了他一个晚安吻,说:“功臣,辛苦辛苦。”
一个月后,言炎返校,邵一乾留在原地,和一个经常合作的建材老板再度合作了一把,两人联手承包了上头拨款支持的灾后重建工程。
事情说来或许很巧,这个财大气粗的建材老板早年一脚踩进建材这一行,还是邵一乾给牵得线。邵一乾各行各业认识的人很杂很多,他以一人之力联系起了一个十分完整的灾后计划工程一线队伍,建材老板提供核心支持,俩人联手负责半片北城的重建与恢复。
通信回复的第一天,邵一乾迫不及待地给邵奔和李红霞去了电话,很久没人接,他都不抱希望的时候……姗姗在那头叽叽喳喳:“哥!哎爸妈是我哥!哥!你没死啊?”
邵一乾忍不住笑,说:“没呢,真是太叫人失望了是不是?”
姗姗傻笑,这妹子长大了,被人宠了那么几年,小姐脾气养得不多不少,叽叽喳喳地说:“我跟你说,可真是太险了,地震前几天,咱们老家有个人打电话过来,说是度假村要开始二期工程,要建个游乐场,超出预计圈地范围,地都扩到咱家祖坟啦!要爸妈回去迁坟,老姨妈和老姨丈就跟咱爸妈一起回乡下了,你说巧不巧!哼!要他们盖度假村,要他们拆咱家大院子,这下好了吧,一笔勾销啦!”
邵一乾一时只觉百味杂陈,人事纷扰,好的坏的,黑的白的,善的恶的,天地之间自有一笔账,说破了,前因后果,无非两个字——活该。
活该活该,活着应该。
他说:“没事就好,对了,过几天,我带对象回家给二老过目,你们在哪?”
番外二 学为好人
一个人的时候,忙里忙外、吃吃睡睡,一日熬过一日,也没觉得有多难以忍受。就过了两天成双成对的日子,突然觉得形单影只的日子就冷清得受不住。
邵一乾忙完了回到灾后临时起的小平楼里,动不动就想撩汉。
他大概也真有了那样的心境,没有什么亟待解决的事情,多年的历练就像一块镇海神针一般,无坚不摧地立在脊梁骨里,大大小小的琐事经手而过,火烧眉毛的间隙里还能悠闲地蜷在躺椅上,磨磨蹭蹭地抿一口路上乱拔的野菜泡出来的茶水。
等再眯一觉醒来,一看表,午夜两点,闲得手贱,把手机屏幕按亮了又等熄灭,再按亮,如同一颗心终于是归于厌倦,似乎尘世间再没有什么事能够引起他的注意,除了……微信里的这条消息。
那时几天前言炎给他发过来的,他一直不知道怎么回。
“我曾经很认真地想过,我是依旧还爱你,还是只是执着于一个爱情的幻想,在爱着多年前的你。你看,我都记不清十年前的我自己是什么模样,十年前的许多事、许多人,我都不太有印象。我给你写了十年的情书,但我也分不太清楚这些情书都写给了谁。我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这些事情都假得像个玩笑,你有这个感觉吗?我有时候觉得你和我都会改变,怎么确定你依旧是我最在乎的人,我也不清楚——”
后面还有一大段拖拖拉拉的话,逻辑很混乱,言语重复拖沓,似乎不像是一个足以胜任课题组组长的人能说出来的话,所以邵一乾十分肯定,言炎一定是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给他发了这么一段话。
喝酒了?感冒了?发烧烧糊涂了?心里脆弱了?怎么摇身一变,这么不堪一击呢?
邵一乾揉揉眉头,盯着最后那个被发信人胡乱发过来的一个小表情看了一会儿——那是个微信更新后的一个emoji表情,一个娃娃脸上的曲线全都弧线向下,很有种灰心沮丧的意思——心里没来由软了一下,蓦地有种同样的心境,仿佛一瞬间能够体察到对方的感受。
很久以前,有个孩子隔着门板给他讲到底什么才是爱。他说爱的基础就是同情,同情同情,同样的感情,能够对彼此的心境洞若观火,一种形如高山流水一样的体验,仿佛这一刻才有了最直观的感受。
他犹豫了一小会儿,坐端正了,把衬衫扣子都扣整齐了,打开相机对准自己,一看到镜面上的男人,手指却死活按不下去——太邋遢了,黑眼圈,胡茬,脸色也不好,头发也是,长久不打理,长得要压住眼睛了,脸颊也往下陷,总之十分不像样。
真他妈……不好意思拿出手啊……
他生了个小心思,要不换个美颜相机来拍?主意打定了,下好了app,他就真的照做了,结果那屏幕上出现的人脸登时把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什么鬼!细长眼,细长脸,一撩起刘海,那眉毛都是细长的,也许是被镜头的磨皮效果改善了皮肤的光泽,一张脸上那些五官就变得分外突出,突出得叫他有些陌生。想他打了成千上万年的光棍,向来不知道镜子为何物,乍一这么细看自己的脸,才发觉自己也许是被造物主涮了一次。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形象是个关云长一类的大英雄,事实是,他披了一张奶油小生的皮。
他最后还是换回了普通相机,略一琢磨,心想就这样吧,外表算个鸟,我们是有内涵的人。
言炎也是三更半夜不睡觉,像鬼一样从实验室飘回来,屏幕一亮,提示“女票”发过来一张图片,他趴在床上一划开锁,那张图片就蹦了出来,还有一句话——重新认识一下呗。
言炎脸一下就红透了。
前几天组里有个师妹过生日,请组里所有人去喝酒唱K,那天他被几个王八羔子轮番灌酒灌高了,喝得稀里糊涂的,被人架着回的寝室,只记得自己哭了一场,第二天早上醒了,一翻手机,这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糊涂事,然而想撤回已经不可能了。
但他潜意识里似乎也在期待邵一乾的反应。
那张照片真是出乎他的意料。照片上的男人眼睛并没有看向摄像头,要睁不睁要闭不闭,睫毛垂下来,盖住一半眼珠子,愈发显得眼尾是上翘的,嘴角也抿得很不自然,让这张脸显得十分拘谨,几乎有了些庄重的意思。
言炎眨眨眼睛,脑子里轰的炸开。
是啊,就是这样子,一直是这样子,因为珍视而不得其法,所以显得略微笨拙。言炎不清楚自己喜欢的人到底被岁月打磨成了什么样子,但他无比确定,无论哪种样子,只有一种样子是他无法割舍的,当你视为心头肉的人某一天也光明正大地告诉你,他也这样珍视你,还有什么更要紧?
终于松了口气。
他摸摸屏幕上的男人的脸,回道:“我什么都没看到。”然后删掉了这阵子的聊天记录。
邵一乾托腮想了半天,无声地乐,也飞快得删掉了所有的记录,知道这就是重新开始的意思。
业内疯传同性恋出柜很难,但邵一乾完全想不明白难在哪里,所以暑假的某一天,他开车接言炎回家,在餐桌上向二老说将来不会结婚的时候,着实没料到那阵子长达五分钟的寂静。
邵奔放下碗筷,脸色很不好看,李红霞转身去盛饭,姗姗一根鱼刺直接卡在了嗓子眼里,捏着鼻子灌了小半壶醋,酸得眼泪直淌。
言炎神色如常的夹菜吃饭,稳如泰山地坐在一旁划开手机,和组里的成员开始开讨论会。
最后还是李红霞打破了沉默,她背着身站在厨房里,这样说:“哨子,怎么说呢,我和你爸没养过你,你小的时候我俩忙,你跟奶奶住,你的尿布片子、口水巾都是奶奶一手包办,长孙么,奶奶疼得紧。这么多年了,你对我和你爸没有什么要求,我想我们也不该对你有什么要求。你被奶奶撵出家门的时候,我和你爸要出门找你,都是奶奶拦下来的,老太太当时这么说,成长的方式千千万,能给你做老师的,大概只有阅历。哨子,我对你的要求,并不是一个妈对于一个儿子的要求,而是一个长辈对于晚辈的要求,我希望你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做个好人,就这么简单。至于其他的,你告诉我,我就奉陪一耳朵,你不说,我不怪罪。”
言炎随即回道:“谢谢嫂子。”
李红霞给邵奔盛了粥,又坐下来动筷子吃饭,说:“哨子,其实是我和你爸,欠你一声对不住。”
邵一乾“啊”了一声,似乎没想到他妈能对他说这么一席话,一时间有些愣神。
这个糙汉子早都习惯背负一切,任何一丝的给予都叫他措手不及,细细一想,才发现真是这样。他长到这么大,梦寐以求要的东西,似乎从未向别人张过嘴伸过手,几乎都是自己一点一点挣过来的,他的这一双爸妈,徒担了个爸妈的声明,在他的印象里,也虚幻成了一个轻飘飘没有分量的符号,似乎只是拿来孝敬的,并不是拿来索取什么的。
所以,这样的爸妈还能对他有任何要求吗?
他这柜出的,真是太顺利了。
离开了家,邵一乾自己跳上了副驾,头转向车窗去看风景,只丢给了言炎一个后脑勺。
邵一乾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越来越贱越矫情了,从家里出来,听李红霞那么一说,莫名其妙地还有些伤感,他想起那些流淌过的时光,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四处飘荡的孤魂野鬼,也没有栖息的地方,跟有爹生没娘养的孤儿怎么那么像,所有原先引以为豪的东西一瞬间都没有了颜色,得得失失、起起伏伏、磕磕绊绊,都无聊透顶了起来。
合着他真是一个人在路上蹦哒了。
离开了家,言炎把车驶出停车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掌按响了喇叭,说:“嫂嫂说的'好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邵一乾猛地回过头来,一股酸味直冲鼻尖,是啊,这个人还在,似乎从一开始到现在,只有这个人都没有真正离开。
他把手放在言炎的手面上摸了把便宜,轻声说:“好人……就是我这样的人。”
没有人能漂亮一辈子,没有人能聪明一辈子,当时光将一切容颜与天赋埋葬,只有一颗始终向善的心,万寿无疆。
这大概就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