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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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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都县的朱老爷子过世了。
朱家是新都县一大户,祖上发迹于清初,世代传承。朱老爷子虽然生于时局动荡的民国时期,却仍是精心教养着长大,儒雅端方又勇而无畏。因而纵使此后遭逢巨变,四处飘零,仍旧孤身一人打下了如今的基业,一生让人称颂。老爷子生前低调,多年前就将生意交给唯一的儿子打理,自己则安然的回了新都,过起跟街坊四邻下棋喝茶的日子。他的离世,让新都四邻都喟叹不已。
偌大的灵堂被连绵的黑纱和白色的玫瑰层层环绕,有一种冰冷刻骨的美。朱颜坐在昏暗的阴影里,大大的眼睛窜满了红血丝,嘴唇干裂成了一条条细小的缝,隐隐的翻着红,整个人有些迷迷瞪瞪的不清醒。屋外从未停歇的唢呐与锣鼓声里夹杂着楼上此起彼伏的麻将声。平日里冷冷清清的老宅,此时此刻却热闹的有些讽刺。
动了动有点儿僵硬的肩膀,朱颜伸手拨了拨长明灯的灯芯,又往里添了些油,便觉得再也坐不住了,有些眩晕的伏在了身旁的棺木上。朱老爷子的离世恰逢上三伏天儿,冰棺早早地就用上了。朱颜伏在上面,能感觉到一丝儿一丝儿的凉气往上透,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想着爷爷大约是有些冷的。
新都人的规矩,红白事总是要择个日子才行。白事更是讲究,什么事儿都得具体到相应的时辰,一步一步,半点儿出不得差错。凌晨三点整理遗容,县里有专门的师傅。朱颜被人挤到了角落里,努力地踮起脚,却只在厚厚的布盖掀起来的那一瞬里,看到了爷爷的侧脸,一如往昔般干净瘦削,就仿佛是静静的睡着而已。而后,她就被冯妈硬扯着出去了。
冯妈其实并不老,四十出头的年纪,无儿无女,孑然一身,朱老爷子便请了她来打理老宅,顺带看顾朱颜的日常起居。朱颜可谓是她一手带大的,也正是如此,她对朱颜视如己出,见不得她受苦。要按她说,朱颜便是个顶顶听话的孩子。自小不爱哭闹,文文静静的。唯一遗憾的是,朱颜的性子有些随了老爷子,坚强而倔强,轻易不肯在别人面前低头吃了苦头就闷在心里,自个儿难受。冯妈心里也清楚,老爷子走了,对朱颜是天大的打击,得让她缓缓。可自打从那时起到现在,朱颜哪儿也不去,就那么静静地坐在灵堂里,她若送吃的,就多少吃一些,若不送,也跟不饿似的,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像是一个蒙了尘的木偶,憔悴而没有灵魂。看得冯妈好一阵心疼。及至此时,才得以将她拉出来。
楼上,于蓓正和朱云峰就朱颜是否去送老爷子最后一程争论着。
于蓓想起朱老爷子弥留之际,一屋子人,谁也不问,却就只拉着那孩子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小姑娘眼眶泛红,死咬着嘴唇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颤抖地安慰道:
“爷爷,我会好好的“
朱老爷子这才安详而去。
这一幕幕搅得想向来心软的她,心疼无比。到底还是忍不住向丈夫开了口。
“云峰,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就是一个孩子。你不能这么自私!”
朱云峰双手无意识的握着,半晌才低低开口,
“就算这样,按新都人的老规矩,女孩儿也是不能送行的。我这也是按规矩来的。”
“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你别拿这些乱七八糟的借口来搪塞人。你看看那孩子都成什么样儿了?你忍得下这个心吗?”于蓓的声音不禁大了起来。
朱云峰默然不语,眼底暗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凌晨五点,先生开始唱送葬的祭文。朱颜脊背笔直,头低垂地跪在微湿的水磨石地面上,耳朵嗡嗡作响,一句也听不清先生的唱词,只觉得那声音悠远而缥缈,随着扶摇而上的青烟又慢慢的消散了。叩首,起身,鞠躬,再叩首,她茫然地跟着大家动作。要起灵了,她不知被谁扯了一把,一下就脱离了跪拜的队伍。
“啪“酒碗摔碎的声音,在黎明的夜空里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喧天的锣鼓唢呐声。朱颜像是从混沌中猛然惊醒,猝然抬头,灵柩已经启程,长长的送葬队伍蜿蜒,里面却没有她。漫天的纸钱飞舞,朱颜再也抑制不住心内的酸楚,朝着灵柩远去的方向重重叩首,瞬间泪眼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