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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垂死 ...

  •   玉言来至书房时,金昀晖正在里头踱来踱去,可知他心中焦虑。他的慈父形象一贯是维持得很好的,见到玉言过来,虽然没工夫应付她,仍和颜悦色道:“你怎么来了?”

      玉言扬了扬手中一个竹编的小提笼,笑道:“五姨娘忧心父亲身体,特意命我送来一罐紫参雪鸡汤,补气是最好的。”

      “你娘总是细心……罢了,放这儿吧。”金昀晖虽然没心思喝什么鸡汤,体谅她一片心意,也只得笑纳,但这句话便是逐客的意味了。

      玉言装作不懂,仍站着不动,“父亲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金昀晖勉强笑道,“便有,也不是你一个女孩儿该操心的事。”

      玉言故意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们几个帮不上父亲什么忙,甚至还得父亲为我们操心,这不,眼下又有一桩事情。”

      金昀晖早已不耐,看她神情楚楚,也只得耐着性子问道:“什么事?”

      “方才我经过四妹妹那里,看到她正蹲在地上哭泣,问起什么事,她再三不肯说,经不住我百般询问,才知是她养的一只小龟死了,原是父亲在生辰那日送给她的……”

      金昀晖笑道:“这算得什么大事?改日我再送一只与她便是了。”

      “父亲这样说,我便先替四妹妹谢过了,”玉言道,“她也真是,早前一只雪白可爱的小狗病死了,也不见她这样伤心。想来一样东西骤然离世,的确会让人痛惜得多,但若是日渐消耗,慢慢支离而亡,怕是激不起人的情绪,感情就要淡得多了……”

      金昀晖心念一动,审视地望着她,但见玉言仍是一脸天真,犹自絮絮。他嘘了一口气,暗叹自己多思了。

      当日金昀晖便下了命令,说梁氏举动疯迷,状若癫狂,请医为其医治,并开了好多安神定惊的药来,日日煎服。梁氏本来身子骨十分强健,说她壮得像头牛也不为过,吃了这些药,却一日一日地憔悴下去,竟真成了病人,卧床不起。

      玉言便知那药中做了手脚,不是治病,竟是催命——金昀晖打定主意要让梁氏慢慢病死。这原是当初用来对付温柔嘉的招数,玉言不过提醒金昀晖想起——也许这主意里头也有梁氏的一份功劳,如今正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她离自己的成功已经很近了,她的敌人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玉言决心送一送她。

      她来到梁氏所居的正院,只见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金昀晖早已不肯踏足,如今就连丫鬟仆妇都见不着了。她轻轻推门进去,只觉得到处都是蒙蒙的尘灰,呛得人心烦意乱。

      才一个多月的功夫,这里就变成了一处鬼宅。

      玉言微微眯起眼,费力地辨认着,好不容易才看出榻上卧着一个人影。她轻轻走近,不是梁氏还是谁人?

      梁氏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风华正茂的贵妇了,成了一个昏昏欲睡的病婆子。她的头发散乱如野草,眼窝深陷,腮颊也凹陷下去,未曾傅粉的脸上一片青白,瘦得脱了形,只有一层皮包着一层骨。

      她虽然病着,仍旧警醒,看到玉言过来,她枯干的嘴唇索索颤动着:“你来做什么?”

      玉言笑得明媚:“我来看看您如今怎样,知道您过得不好,我也就放心了。”

      梁氏勉强支起身子,脏乱污秽的衣襟全露在外边,她举起枯瘦如鸡爪般的手,似乎想给玉言一个耳光。

      玉言灵巧地闪到一边,她抓住梁氏颤抖的手腕,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母亲您有病在身,还是不要过分劳累的好,好好躺着休养吧。”她用力将梁氏的手一甩,磕在床板上,使她痛得叫出声来。

      梁氏恼恨地瞪着她:“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对你的嫡母!”

      “嫡母?事到如今,还有谁当您是嫡母?您只瞧着,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来看您?”

      在经过短暂的沉默后,梁氏疲倦地出声,“你究竟来做什么?”

      玉言慢慢扶着床板坐下,“我只想问您一些事情——一些只有您知道的事情。”

      “你不是都知道了么?”梁氏尖声笑道,笑声里有着深沉的恶意和讽刺,“知道你还来问我?”

      “我虽不是很清楚,大致也能猜出来,先前针对我和五姨娘的那些事,应该都是你授意的吧?还有五姨娘落水一事,的确是你亲自动手的吧?”

      “是又如何?我的手的确肮脏,你和你娘也未必能干净得到哪儿去!金珪中毒一事,难道不是你们所为吗?”

      玉言笑道:“母亲太抬举我们了,我若真有这样的本事,何不干脆给您下毒,不是更为方便?”

      梁氏愣了一愣,“不是你们,那会是谁?”她随即想到些什么,放声笑道:“原来是她,梅氏这个毒妇,她竟然忍心给自己的孩子下毒!”

      “再狠毒也是被您给逼出来的,说到狠毒,又有谁比得上您呢?”玉言瞅了她一眼,“有时候我还真奇怪,您有那样好的出身,又是金府的当家太太,为何如此不知足,处处不肯放过,赶尽杀绝?”

      “你懂什么!”梁氏厉声道:“我是金府的主母,她们不过是些贱婢,凭什么压在我头上!凭什么梅氏能生下儿子,我却不能!凭什么穆氏能独得恩宠,占尽风光!我偏不服这口气!”

      “即便如此,我娘她一向谨小慎微,循规蹈矩,为何您也要步步紧逼?”玉言忍不住道。

      “苏沐月身份低微,性子也懦弱无能,的确不值得我操这个心!可是……”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我就是受不了老爷恋上这样一个乡野蠢妇,甚至为了她滞留在外,迟迟不归,他可还记得我是他夫人,仍在家中苦苦等候。而他呢,他却只记得那个贱婢,睡里梦里都忘不了她,口口声声‘沐月’‘沐月’,让我有一阵看到月亮都恶心。还亏得我有先见之明,在他派人去恽城查访时,悄悄收买了传递消息的那人,骗他说你娘已经嫁人,他才肯死了这条心。却不想你们终究阴魂不散,还是找到这儿来!”

      原来是梁氏从中作梗,看样子她似乎错怪金昀晖了——或者也不算错怪,金昀晖自己的心志也不算坚定,不然也不会轻易相信。

      “我果然没有看错,苏沐月的确是个狐媚子,入府后她天天霸着老爷,没个足厌,哪怕后来消停了,那也是她自己道行不够,技不如人。至于你——”梁氏轻蔑地望了她一眼,“你和你娘一样,都不是好东西,我若不趁早除了你们两个,这金府岂不迟早变成你们的天下!”

      原来一个人的成见真的根深蒂固,仅仅是因为最初的一丝嫉妒和醋意,渐渐会发展成这样强烈的恨意,必欲杀之而后快。玉言冷笑道:“您嫉妒这些宠妾也罢了,那温夫人一事该当何解?她并没碍着您什么。”

      “你在说什么?”梁氏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母亲还要装糊涂么?先头温夫人的儿子发了痘疫,无端暴毙,母亲不会说此事与您毫不相关吧?”玉言逼视着她。

      “我不懂你的意思。”梁氏仍旧回避。

      “既如此,我就替您梳理明白。”玉言将温柔嘉所言一一复述出来,并道:“若非查明那副药方,她恐怕仍要蒙在鼓里。让我猜一猜,您这般处心积虑,想必是为了爵位和家产不必落到大房手里,对吗?”

      “是又如何?”事已至此,梁氏反倒坦然起来,“我不妨也告诉你,此事并不止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还有谁?”一个清晰的念头渐渐浮现出来,“难道……是父亲?”

      “当然是他!”梁氏锐声道,“温柔嘉身份不低,凭我一己之力,哪里做的了这样的事!除了你父亲,还有谁最想让大房断子绝孙!你一定想不到吧,你眼中那个温和仁爱的父亲,竟会是这样一个虎狼之徒!”她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玉言从没这样认为,可是梁氏也不妨这样想。金昀晖此举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她曾模模糊糊想到过的,如今不过让她对这个人的恶感又多了一分。

      她要问的至此也差不多了,因此站起身来,给梁氏掖了掖被褥——那被面上沾着一层厚腻的油汗,像几百年没洗过,肮脏得叫人恶心,梁氏竟也不觉得,她仍旧声嘶力竭地嚷嚷着:“我嫁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可是我仍旧爱他,为了他,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这都是为了他呀……”

      玉言并没有听完,她径自走出屋子,一个垂死的毒妇所发出的绝望的呐喊,尽管她很有兴趣,也懒得听下去——这样戏剧化的呼告是不该存在于现实中的,哪怕的确是现实。

      在走出院门的一刹那,玉言不经意地回头,她忽然发现昏暗的屋里有什么东西闪着两点微微的光——也许是泪光,也许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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