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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断肠人去自今年 ...

  •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岁月的长河中,许多人匆匆来到这世间,又匆匆离去,带给这时间之人无限欢乐,却带不走这世间一针一线,这是何其残忍?如果人世间真有轮回,佛祖啊,请赐我免去阿鼻地狱之苦,来世再遇见那样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吧!

      春去秋来,秋去冬来。
      医学院不同于普通的本科大学,读医学院的学生往往要比普通大学的学生在学校里边多熬那么几年的。甚至有的读医,有在医学院里读他个八九年,地老天荒的。所以等到从医学院毕业,小姑娘都熬成了老姑婆,小伙子都磨成了老男人。医学院老一辈毕业生代代相传,有这样一句话:人比黄花瘦,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端的是医学院的毕业生最苦逼的人生写照。
      姑娘天资聪颖,仅用了短短三年半的时间便修习完了医学院的所有课程,并提前修够了学分,拿到了硕士学位证书。这在首都医学院又是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各年级的学生纷纷大叹着不公平,又叫嚷着智商是硬伤,一面满含艳羡的看着姑娘顺利的提前毕业,一面又埋头做着各种实验。
      两千零一一年冬天的时候,姑娘办完了离校手续,便只等着来年毕业季去拿证书了。
      自此,我看着我的姑娘一路走来,从青涩到俊美,婷婷袅袅,立于身畔,便只觉得幸福美好。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后来,妻子离世后,我常常在想:假如两千零八年身在北京的我,不曾去往两千零八年发生灾难的北川,或许两千零一四年的那个姑娘一辈子都将会平安无忧,喜乐安康。
      比起姑娘的安康来,我情愿这一辈子我们都不曾相遇相识、相知相守;我情愿我一生孤苦无依,也好过叫姑娘失了性命。
      当两千零一二年新年的钟声敲响十二下的时候,漫天璀璨的烟火顺着北京城的城门楼子一跃而下。世界一片祥和,岁月静好。
      姑娘也终将在两千零一二年的正月十五长大。那时,我就可以央着姑娘嫁于我为妻。
      公元两千零一二年阴历二月十四日,黄道吉日,宜婚丧嫁娶。
      早早地我便拽着姑娘来到民政局。谁叫姑娘老早就答应嫁给我了呢!我是一刻也不愿意多等的。我怕这一等,不知何时,姑娘就会成为别人的美娇娘。
      来到民政局的时候,民政局的大铁门紧紧闭着,显然我是来早了。尽管如此,我依旧兴奋难平。我脸上的笑容从早晨起来便没有消失过。一路上,姑娘望着我雀跃的脸庞,嘴角尽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窃笑。好吧,笑就笑吧!反正从今天起,你就会成为我的新娘。
      终于等到民政局的大门打开,我拉着姑娘风一样的跑进了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一个人也没有,我登时傻眼了。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和姑娘成功做了今天第一个登记结婚的情人。
      看着手中红色的结婚证,看着结婚证上我和姑娘的合影,还有我和姑娘的名字,我兴奋地抱着姑娘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又抱着姑娘又亲又吻,方才放下了姑娘。
      时年公元两千零一二年三月二十九日九时三十分,姑娘终于做了我的妻。
      那晚,我抱着姑娘激动的久久不能入眠,妻子笑我竟像个小孩子一般。看着枕边的妻子,我只觉得,这一世,下一世,我都是要与姑娘相守到白头的。
      一个月以后,在北京郊外的草地上,我和姑娘举行了婚礼。
      婚礼我和姑娘并没有邀请太多的人,只有卢伯伯和姑娘的几位同学来参加,其中便有那位为我“指点迷津”的女子。
      姑娘一身洁白的婚纱,只在下摆处有星星点点的绿芒在闪烁,衬着姑娘古铜色的肌肤,踏着夕阳向我走来,我竟几乎看呆了去。
      当卢伯伯将姑娘的手郑重交于我手上时,我感觉到幸福在这一刻几欲将我淹没。
      姑娘始终微笑着。姑娘也是高兴能够做我的妻子的。
      晚宴的时候,姑娘换上了一套羌民族的传统婚服。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姑娘,充满了异域风情,眉眼之间皆是数不清的星芒在闪耀。
      巧笑嫣然兮,顾盼生辉兮。
      二十岁的姑娘,已经出落成一个举手投足间尽是妩媚的女人了。这样的姑娘,我私心里是不愿意叫旁的人窥探了去的。
      姑娘的酒量一向是要比我好许多的,姑娘对我说过她小的时候,是被爷爷泡在酒缸子里长大的,自然就有了千杯不醉的本事。
      此时看着姑娘拿着酒杯,一杯一杯的替我挡掉那些不知名的烈酒,我竟觉得此时的姑娘是如此可爱,知道替为夫的心疼了。呵呵。
      姑娘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本欲送姑娘回家,却被姑娘的那一帮年轻的同学拉着灌酒,还说什么我娶了医学院的瑰宝,理应如此。
      是,理应如此,姑娘本就是无价之宝。
      后来和姑娘一道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多钟了,姑娘的那帮同学实在是能闹腾。
      一手扶着喝的酩酊大醉的姑娘,一手扯了扯系在脖颈的领带。我还在奇怪平时酒量那么好的姑娘怎么今天就这么容易醉呢,便看见姑娘睁开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我笑,抱着我的脖子轻轻唤着“阿哥,阿哥……”,此时我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被这姑娘给摆了一道,霎时无语失笑。姑娘此时却是铮铮有理,对着我噼里啪啦地说道:“阿哥,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偏我的那些同学朋友没眼力,老是一个劲的灌我酒,要是我不装醉酒,这会儿可就真的醉了!”听到姑娘说“家”,我心头一阵甜蜜,都未曾想:怎么姑娘一嫁给我,就变了如此之多呢?热情,奔放,撒娇,耍赖、软糯,就像一汪春水盈盈汲汲,又像是一团棉花柔弱可欺。心里想着,有了姑娘,此后,这便是个家了,一边用力拥着姑娘,感受到姑娘真真实实的在我身边。
      似是感受到我的紧张,姑娘同样用力回抱着我。感受到姑娘的回应,一瞬间,就让陷入情绪不能自已的我回过神来。瞧我,已经和姑娘结婚,却还是那么的患得患失。
      “丫头,以后你就是我的妻,我会好好护着你,一生一世。”
      后来啊,我才意识到,人这一辈子,最不该随便许的便是诺言。一生一世,到头来,却像个我自导自演的笑话。
      姑娘眉眼含笑,动情处一声一声地叫着“阿哥,阿哥……”仿佛这两个字,蕴含了姑娘一生的情愫。
      大红的锦被,昏黄的灯光,如此良辰美景,一室旖旎。
      第二天早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落在我眼睑上,形成斑驳的影子时,我睁开了眼。然后便看到了姑娘安安静静的睡在我的旁边,头枕在我的胳膊上。怕惊醒了姑娘,不敢有所动作,全身上下唯有眼睛可以随意转动,便一眨不眨的盯着姑娘看着,从头到脚。此时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凌晨时分欢爱过后的的味道,随即我便看到了姑娘裸露在外的肌肤。一大片一大片红紫色的痕迹,显示着昨晚的我到底有多么疯狂。
      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压的有些麻木的胳膊,起身穿了衣服走了出去,应该买些药的。
      回来时姑娘已经醒了,睁着一双眼睛,里面写满了惊慌恐惧与不安,却在看到我的一刹那瞬间明亮了整个房间。
      还未走到床前,姑娘便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我,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抱着。我知道,肯定是姑娘醒来不见我,以为连我也不要她了。没说什么安慰的话语,我只是任由姑娘抱着,然后一下一下的拍打着姑娘的后背,以此安抚。
      感觉到了我的体温,姑娘才慢慢回过神来,顿时一阵龇牙咧嘴,不禁抬头瞪着我。我讪讪地笑笑,晃了晃手里的药膏,抱着姑娘去了浴室,亲自为姑娘擦洗身体。哎,谁叫我昨晚太禽兽了呢?
      六月的时候,姑娘接到医学院的电话,说是回去拿证书。想着姑娘一去肯定要与她那些同学叙叙旧的,便没有跟着姑娘同去。
      谁知这一放心,当真是吓破了我的胆子。
      接到姑娘同学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河北石家庄临时出差,姑娘同学告诉我姑娘突然晕倒的时候,我差点没扔了手中的电话。放下石家庄的工作,驱车匆匆忙忙来到首都医学院附属医院,在看到病床上完好无损的姑娘时,我是松了一口气的,但旋即便看到了姑娘苍白的脸色,一口气就那样堵在心里。姑娘似是有话要对我说,可此刻我的心情全被姑娘苍白的脸色牵挂,又急切的来到了值班医生的办公室,询问医生姑娘到底怎么了。
      那医生斜睨着眼睛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听到这话时,我的心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才对着医生说道:“我是她丈夫。”
      听我如此回答,那医生的脸色才明显的好看了一点,但也只限于好看了一丁点。
      “病人怀孕已经45周了,而且有先兆流产的迹象,你这老公是怎么当的?”语气里颇为不满。
      我只听到“怀孕”二字,大脑便在一瞬间当机。
      好一会儿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医生,你是说我妻子怀孕了?”我仍有些不敢置信。
      “是,怀孕45周,有先兆流产的迹象。回去以后要静养,最好卧床不动,一个月以后再来复查。”
      直到我走出医护办的房门时,整个人还有点不清醒,幸福来得太突然。
      直到走到姑娘跟前,看着姑娘娇羞的脸庞,我才意识到,我马上要做爸爸了!
      小心翼翼地抱着姑娘回到家里,马上便下载了一个孕妇APP,搜罗着打算为姑娘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女人怀孕是件及其辛苦的事情。
      一个月后我带着姑娘去医院复查,医生告诉我,说我的妻子恢复的不错,要继续保持,等到第三个月结束后,胎儿差不多就会稳定,到时再来做孕检。
      这一个多月来,我看过不少有关于孕妇的书籍,看到里面描写女人怀孕后的诸多反映,我只觉得我家姑娘简直是天底下最棒的姑娘。
      姑娘在怀孕三个月去做产检的时候,医生告诉我说,我的妻子肚子里可是装了两个宝,这怀孕要比怀一个的孕妇还要辛苦,让我多多照顾妻子,我一一点头应是。
      姑娘在孕期五个月的时候,肚子比其他怀孕六个月的孕妇都要大。等到新年伊始的时候,那肚子简直要两个人用手托起来才不会掉下去。看着姑娘连走路都显得困难,我恨不能代替姑娘受这罪。
      女人历经十月诸多苦痛怀胎,然后经历抽筋剔骨之痛,最后到生下一个男人的孩子,这样的女子,便是这世间最伟大的女性了。
      公元二千零一三年阳春三月,姑娘于首都医学院附属医院生下了一双漂亮的龙凤胎姐弟,姐姐重2.6千克,弟弟重2.75千克,母子均安。
      姐弟两的名字是姑娘早就取好的,是女孩就叫做“莫莐”,是男孩就叫做“莫宸”。如今一对龙凤胎,姐姐便叫做“莫莐”,弟弟叫做“莫小宸”。
      刚出生的小婴儿还不足我的一个巴掌大,皱皱巴巴的模样甚是难看,可过个几分钟,等到护士再抱出来的时候,瞬间就变了一个模样,我甚至可以从姐弟两的小脸上依稀看出姑娘的影子。
      母亲是这世界上最神圣,最伟大的职业。
      年轻的姑娘,年轻的妈妈。可是姑娘却没有丝毫的怨言,她将两个小宝贝照顾的如此之好。回到家,看着嗷嗷待哺的娇儿,再看看愈发温柔的娇妻,还有早已备好的满桌饭菜,一整天的疲惫便会一扫而空。
      “莫太太”。
      “莫先生”。
      当一个女子被冠以夫姓后,那她此生便是与你有了剪不断的羁绊。
      夏天最炎热的时候,一双儿女已经有四个月大了,抱在怀中已经有沉甸甸的感觉了。
      这日,和妻子抱着一双儿女去逛街,路上行人纷纷投过来艳羡的目光。酥儿在怀,美妻在侧。阳光透过树叶落在路边的地上,形成明灭不定的影子。妻子站在阳光下,微微笑着,微风拂过,我忽而就想到:春风十里,不及你微微一笑。
      夏天过去,冬天到来的时候,一双小儿已经会咿呀咿呀叫“妈妈”,叫“爸爸”了。
      过年的时候,和妻子带着一双儿女去了岳父家。卢伯伯已是我和妻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自从做了父母,越发的能够体会到为人父为人母的心情了。人一旦老了,总是喜欢怀旧和眷念亲人的。
      今年过年,添了一双儿女后,新年倒是比往年要热闹许多。
      二零一四年三月,一双稚子办周岁宴,岳父请了许多的老友来家中。
      此时一双儿女已经学会走路了,你拿着一颗糖,弟弟便会急切地向你“飞奔”而来;而姐姐,则会晃着她那圆圆的小短腿,慢悠悠的向你走过来。看着姐弟两人稚嫩的脸庞,总让人有种活在仙境的错觉。姐姐的性子不知道随了谁,一副严肃的样子,小小的人总是不大爱说话(这点怕是随了姑娘的),远没有弟弟来得活跃,总觉得不像是一周岁的孩子;弟弟呢,整天逮着谁就对着谁吱吱喳喳叫个不停,一副“我是老大”的臭屁表情。妻子每每则是含笑望着一双儿女,眼神中总是盛满了说不尽的宠溺与关怀。
      四月桃花芳菲尽。

      谁人说命运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我的姑娘,我的妻,就那样奔向了又一场死亡。
      连生命都不能自己掌握,又谈何掌握命运?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记住她年轻的面容,还没来得及说一声“我爱你”,更没来得及陪着姑娘一起白头。姑娘就那样消失不见了。
      当我看到血泊里躺着的姑娘时,忽而就听到心碎了一地的声音。
      我的姑娘啊,为何你这般残忍?留着我和一双稚儿在这世间,我要如何有勇气面对未来?
      你有没有那种感受?看着心爱的姑娘死在你的面前,你却无能为力,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会将你一刀刀凌迟,却依旧苟延残喘。
      我恨死了那个卡车司机!却恨不起来那个垂垂老矣的老者。那是姑娘用生命换来的一张脸啊!叫我如何质疑姑娘的牺牲?
      失去理智的人是没有人性可讲的。我差点打死了那个司机。
      当然,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我的代价,是被法律判刑六个月。
      六年的爱恋换来了六个月的牢狱之灾,我却甘之如饴。
      我将姑娘的骨灰埋在了北川爷爷的墓堆旁,我想姑娘必是想念这个地方,思念这里的人的。
      处理完姑娘的后事,接着我就踏进了监狱的大门,多么讽刺啊!杀人的不被判刑,伸张正义的却坐了牢。
      并不后悔,我只恨自己没能打死了那个王八蛋!
      姑娘一个人离开这世界该是多么的恐慌寂寞啊!说好了要一起白头,说好了要守你百岁无忧,说好了要你一世安康。可是这些,如今看来都像个笑话。
      我连半世安稳都给不了你。
      当再见到一双儿女的时候,他们已经可以自己跑路了。望着妻子留给我最珍贵的宝贝,忽然就落了泪。他们身上有着和姑娘相同的血液啊!
      在狱中的那些日子里,每每思及姑娘,我便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心痛的感觉大抵便是生不如死了吧。
      此时,环抱着一双儿女,嗅着淡淡的奶香,我仿佛看见妻子就在我的怀里安然入睡。
      卢伯伯在姑娘死后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头发在一夜之间变得花白,人也没有以前显得那么精神了。
      说到底,姑娘的死,不止是我一个人的相思。
      一年半后,北川。
      从一年半前,我便将两个孩子带到了北川生活。每日每夜生活在那个带走姑娘生命的地方,我几度想要寻死,却每每在看到孩子清澈无助的眼神时幡然醒悟,我这是做什么?
      一年半的时间,每每我不能入睡时,就是靠着大把大把的安眠药来镇定心神,却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一年半的时间,两个孩子已经会满地打滚耍泼了。姐弟两人,姐姐长相倒是与我有七分相似,只是那不爱说话的性子,我如今想来,十全十的来自于姑娘。反倒是弟弟,长相全随了姑娘,儿子越是长大,我就越是能从儿子稚嫩的脸庞上看到姑娘的影子。后来,我便唤姐姐乳名叫做“思儿”,弟弟乳名叫做“念青”。
      北川家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妻子的画像,是我在出狱后那段难熬的日子为姑娘画的画像。两个孩子时常会对着那画像喊“妈妈”。三岁的小念青已经会对着那画像嘴里振振有词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无数个不眠的日夜,我都是对着姑娘的画像念着《诗经国风》篇的。这两孩子都是和姑娘一样的聪慧,只是思儿依旧是不大爱说话。
      我就坐在门口的青石上,看着思儿,看着念青,岁月在这一刻凝固。
      于宇宙洪荒里,遇见一场无涯的生,无涯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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