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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白禧 ...

  •   唐白禧是我的一块心病。

      本来,作为他的高中班主任,我对他的印象很好。开学第一天,我第一个就注意到了他。
      高高瘦瘦的少年,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白色纯T恤与卷边牛仔裤,蹬一双雪白的空军一号,单肩背着黑色书包,耳朵上挂着耳机,线缠着垂在肩上。
      人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颈上挂着一根略有褪色的红丝线,串起一枚尖利的兽类牙齿。

      和别的拖家带口、大包小包的同学不一样,唐白禧孤孤单单一个人,带着个黑书包来报道。办理手续有条不紊,显然是早就习惯了独立做事。
      他还会帮同学搬东西,风度翩翩,姿态自然温和,显示出良好的涵养。
      在表格上签下名字,唐白禧的字也潇洒好看,“唐白禧”三个风骨秀丽的字,落在方方框框里煞是漂亮。

      我会注意他,一半是因为他本人出众,一半是因为校领导事先同我打过招呼。
      开学前一星期,老师就已返校准备开学事宜。在高一班主任的会议之后,领导单独把我留了下来。
      我是今年新当的班主任,且学校分派给我的是未来的理科重点班,于是我很自然地认为领导是要给我灌鸡汤、定目标。
      可是我这位领导坐在靠窗的沙发椅上,忧伤地抽完了一支烟,对流风把烟味全都带走了。

      他掐灭了烟,看着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莫名其妙中又有点儿毛骨悚然。
      领导幽幽开口道:“小姚啊……今后三年你都要辛苦了。”

      那是当然的。这儿可是上京数一数二、排得上号儿的市立一中,什么Q华什么B大,那是咱们学校的起步点,我们做老师的,从高一就要开始抓学习抓成绩,一刻也不能松懈。
      但我猜领导说的“辛苦”,并不仅仅指这个方面。

      果然,领导又幽幽地道出了下半句话:“你班上有个学生,你多注意着他点儿。”
      他把手机拿给我看。屏幕上一张放大的中学毕业照,正中央是个男生,黑发黑眸,皮肤惨白,即使是毕业照的死亡拍照水平,也仍毁坏不了他良好的五官基础。他直勾勾地盯着镜头,却好似眼神空洞,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个很贵气的孩子。

      所谓“贵气”,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非要说出个所以然的话,那大抵是一个人给周围人的感觉。
      那是因为长期生活在特定的环境中,家境优渥、身世高贵,于是谈吐之间自有他人无法复制亦无法比拟的气质,处芝兰之室身染优雅香氛,不自知亦不在乎,一种气定神闲的高人一等。

      我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孩子定然出身不凡。
      领导起身来,手指向窗外。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重重民楼与丛丛绿树之后,便是象征着无上尊贵的上京中轴线,而就在领导所指的那处区域,坐落着上京仅此一家的私家园林。
      要知道,在上京这种天子脚下的贵土,除了天子的产业就是天子的产业。作为私人,能在这里、在上京、甚至是在上京中轴线上,建造出这样一座规模庞大、气势恢宏的私家园林,这个人必定是显贵至极,亦非常懂得斡旋之术,左右逢源、权势滔天,才能维持与皇家的平衡和掣肘。

      领导说:“唐白禧的父亲,是那座园林的现任主人。”
      难怪这个孩子这么贵气。

      我去过那座园林。在十几年前,在我还是个小少女的时候。有回我路过它的大门,正遇上它大摆流水宴,谁都可以进去喝一杯、吃一筷。本着凑热闹的心理,我也跨进了那高高的门槛。
      园林里造景偏好江南风气,花花草草都适得其所,除了门口一簇夹竹桃,兀自开得鲜艳明亮,与这座皇城、这座园林的风格截然不同。
      像在上呈大内的密函里夹了一朵桃花,薄如蝶翅的半透明花瓣上坠了一滴珍珠般的泪水,满含情意,却又不合时宜。

      园林大摆流水宴的原因是那一日园林主人大婚,大概是为了积攒福分、分享喜悦,这座往日里处于封闭状态的园林方才对外开放。
      好多游客都以为这里是上京新开的景点,一问才晓得是私家园林,惊异艳羡之外,纷纷贺喜,恭祝新人婚姻幸福。
      人有点多,我被隔离在人群外,只尝了几口菜。味道无可挑剔,比我在上京久负盛名的大酒楼吃到的菜味道还棒。园林的佣人们态度也好,都作明时装扮,端着器皿来来去去,姿态里有着经历严格训练后的雍容与自制。

      随意地四处看了看,一饱眼福后,我便打算悄悄离开了。当我转身时,我从人群的缝隙间终于窥见了今天的主角——园林主人与夫人。
      夫人一袭赤红旗袍,上好布料包裹着女子温柔匀称的好身材,黑发绾起,露出天鹅般优雅修长的颈项。她皮肤很白,失了血色,于是显得双眼愈发碧绿、双唇愈发殷红。
      本来是姿容平平的女孩子,因着妆容与情绪,鲜妍美丽了不少。
      而她的丈夫、园林的主人,在我的记忆里,却一丝印象也无。他像跟随在夫人身边的一抹影子,阳光无法照见他。

      我询问领导:“您的意思是需要我照顾他一下吗?”
      领导摇头,报以怜悯的眼神:“小姚,人家之前在XX中学读书,全校第一、全区第一进的一中,需要什么照顾?”
      他敲敲桌子:“我提醒你,是要你对他稍微退让迁就点儿。大家大户出来的孩子,礼貌肯定有,但偶尔娇纵任性一些,也是可以理解包容的。只要不出格,那就尽量不必管他。”

      从领导对我说出一番话的这天起,我就对唐白禧存了好奇与留意。
      开学第一天时见到他,我觉得领导大概是杞人忧天,这么乖巧温和的孩子怎么会有蛮不讲理的时候嘛。
      之后,我被光速打脸了。事实证明领导就是领导,长远的眼光不是我等凡人比得上的。

      开学不过一周,我收到了唐白禧和同学打架的消息。
      我想不到。
      我真的想不到。
      旋即我又想起了领导对我说过的话,我感觉自己的惊讶被冲淡了许多——哦,本来就是有预警的,是我自己没放在心上。

      事情的来龙去脉,说起来也很简单。
      唐白禧有一枚珍藏的镯子,平日里好好地收起来,偶尔拿出来看看摸摸。这一天,他正待在宿舍床上,缓缓地摩挲着这枚镯子时,有个好事的舍友非要看镯子,唐白禧说什么都不让,舍友便上手来抢,唐白禧则死死抓着镯子不愿放手。
      双方胶着之下,是镯子先承受不了两个少年人的角逐,从中央断裂开来。
      唐白禧象征理智的那根弦也随着镯子一齐断裂,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是他把那个舍友暴打了一顿。

      据目击这一恶性事件的其他舍友称,镯子断了以后,平素里看起来温和礼貌、略显纤弱的唐白禧骤然爆发出了野兽般的速度与力量,扑上去就将那个舍友推倒在地,一拳拳地挥下去,毫不心慈手软,连一丝反击的余地都没留给对方。
      要不是宿管及时赶来,加之其他舍友强行拉住白禧、连声劝架,那被打的舍友恐怕就不仅仅是目前鼻骨和眉骨骨裂、面部软组织挫伤这点儿伤了。

      “其实我们把他从那个人身上拉开,就已经费了很大力气了,姚老师你不知道唐白禧力气有多大。”向我讲述事情经过、与唐白禧同宿舍的男生愁眉苦脸,比划着帮助我理解当时的真实情况,“他明显是练过的,我拉他时感觉到他手臂紧绷着,全是蓄力的肌肉。太可怕了,我之前真没发现他是个打架这么厉害的人。”
      “这样啊……谢谢你和老师说了这些,”我也没发现啊,“你先出去吧,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男生走时欲言又止,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姚老师,那枚镯子能修好吗?唐白禧好像很看重它。”
      “大概是补不起来了,除非把它熔了重新做一枚。”我回答道。

      安排把伤员送去医院、通知了伤员家属,我就要去处理唐白禧这个施暴者了。
      他已经被提到了我的办公室里,我推门进去,发现里面不仅仅只有唐白禧,还有另一个男人。
      男人起身,脱下呢帽,向我点头致意:“您好,姚老师,我是白禧的叔叔唐迁。白禧的父亲目前不在国内,由我暂时接管白禧的监护权。”

      这事儿,的确该请家长,但我没想到唐白禧的家长这么自觉,这才打完架多久,就来了学校。
      我点点头,示意这位家长坐下,我也坐到了办公桌之后。
      还没开口呢,家长先双手捧着,递了张黑色卡片过来:“这张卡里有五十万,应该足够赔付对方的医药费、精神损失费等需要我方承担的费用,密码是伤员的出生年月日,可以在任意一家银行的自动存取款机上提款。”
      家长笑容可掬:“道歉也是会道的。”

      “……”我是第一次做班主任,没见过这种阵仗。不,在我做普通任课老师的时候,我也没见过哪个打架学生的家长会有这样的举动。
      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说教几句。

      家长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他一句接着一句,不停歇不中断:“这次是白禧太过冲动,但对方也有错,所以我认为,我们双方都应该承担一定责任。我方责任已偿付清楚,那么现在请让我们来谈一谈对方的责任问题。”
      我见缝插针,说了一句:“唐白禧,你知道你错了吗?”
      唐白禧低着头,很乖巧:“报告老师,我错了,我不该对同学大打出手。”

      这孩子,认错态度又清晰又诚恳,思想觉悟很高。
      这叔侄俩过于平铺直叙的风格倒是令我不知该从何下手。

      我只得点点头,示意家长继续。
      只见家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来,搁在办公桌上。
      他长得很温和,用北方一点儿的话来形容,就是“敦厚”,很老实似的。单眼皮眯一眯,隐藏的内双眼皮露出来,上下睫毛轻轻一合,就带出点儿精明算计的味道来了。

      “因为的确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为了合法性与保密性,我需要全程录音。”他说着,礼貌地点一点头,表现出一个“我很民主”的模样来,“老师您应该不介意吧?”
      这我哪敢说不介意呢。
      这个叔叔,看起来温温和和的,说话神态里却都有着一种上位者的优越感与控制欲,他仿佛觉得他所说所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人必须服从他的指挥、符合他的意愿。
      说实话,这挺让人讨厌的。但是这个家长的态度实在是很好,我都讨厌不起来。

      见我点了点头,家长按下了录音笔的启动键。
      他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塑封的文书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办公桌上。
      “这一份是镯子的鉴定报告。官方机构,合法鉴定,过程可查,切实可靠。那枚镯子市场估价在一百万上下,毕竟是从皇室里流出来的上好货色,年代也蛮久远了,这个价钱也就一般般吧。”
      家长说起这件事时口气轻描淡写的,不像是装的,他可能见多了这类东西,不大在乎:“重点在这枚镯子所代表的意义。这枚镯子是咱们家夫人的首饰之一,一代一代地传下来的,每一任唐家夫人都继承了这一套首饰。这么多年,这些首饰从没丢过、也没毁过任何一样。”

      言下之意,这几百年来一直保存完好、继承顺利的首饰当中,有一样今天被一个小毛孩子给弄坏了。
      我觉得这事儿有点严重了。

      家长继续说道:“这都还不算什么,只是前提和背景。最最重要的是,这枚镯子是咱们夫人的遗物。夫人在四年前去世,把这枚镯子单单留给了白禧。”
      我觉得这事儿已经不能用严重来形容了,这简直就是超大级别的灾难。

      我看了看唐白禧。这孩子正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寂静无声。
      “对不起,我很抱歉……”我好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您预备怎么解决?”

      一百万,这个数目放在如今的上京,严格来说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数字,那个进医院的男孩子是上京本地户口,家里有房有车,真的要赔这一百万,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现在最棘手的乃是那枚镯子所承担的情感与记忆,那是多少钱财都补不回来的。

      家长眨了眨眼睛,换了一副温柔的口吻,询问唐白禧:“白禧怎么看呢?”
      我和家长都看着唐白禧,看着这个孩子。

      好半晌,他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来:“……那是妈妈的遗物,我也是妈妈的遗物,所以即使没有它,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还有我自己。”
      家长身子僵了僵,伸手拍拍唐白禧的手,脸庞转向我时,已挂上了官方化的笑容:“既然白禧都这么说了,那就请对方赔五千块钱给我们吧。辛苦老师您了。”

      我起身送这叔侄俩出办公室门去,听见唐白禧对他叔叔说:“这件事让爸知道了怎么办。”
      旋即这孩子又语带讥诮地说道:“估计知道了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也不在乎妈妈。”
      而做叔叔的则戴上呢帽,腋下夹着公文包,没说什么。

      家长在办公室门口让我留步,他和唐白禧一前一后穿过走廊,在楼梯口拐过角,没了人影。
      我觉得他们这一家子着实挺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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