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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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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芳亭建在艺圃的最高处,登高一望,能将整个艺圃尽收眼底,故名揽芳。亭周遍植翠竹,另有花瓣繁复艳丽的芍药牡丹正在花期,鼻间花香馥郁,耳畔松风万壑,是个清静风雅的好地方。
园里的下人照例送酒上来,沈晚卿摆摆手,说今日不喝酒,改喝茶。他站在揽芳亭,一眼就能看到崔术和居宁的身影,崔术一直弯着腰,双手执礼,居宁蹲在地上侍弄那棵抓破美人脸,两个人似乎并没有交谈。
过了约莫一盏半茶的功夫,居宁站起身来走到崔术面前,对他说了几句话,随后崔术就走了。
沈晚卿看着居宁弯腰将花锄花铲等杂物放进旁边的木桶里,穿上草鞋,提着木桶,沿着园子里的石径小路慢慢走着,出了夏嬴园,走到距离揽芳亭不远的一座竹木小院里,再出来已经换下了那套短打,依旧是大袖翩翩、发冠松垂的样子。
他看着居宁自山下往揽芳亭而来,行走间袍袖翻飞,很有些放浪形骸的前朝遗风。
“沈兄,久等了。”居宁在沈晚卿对面坐下,“今日改喝茶了?”
沈晚卿笑了笑,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崔兄走了?”
“他说家里有事就先回去了,让我代他向沈兄告罪,唔,”居宁喝了一口,说:“我这有上好的熟普,我煮给沈兄尝尝?”
沈晚卿推脱道:“酒还好说,茶道我却是一窍不通。”
“无碍,我也许久没有煮过茶了,若是沈兄不懂,我也就不必担心自己会出丑了。”
沈晚卿大笑:“好,好。”
居宁让下人取来一整套的茶具,亲自挽袖给沈晚卿煮茶。
沈晚卿确实不懂茶道,在山上时贺姬也只给他们讲了一遍,并不要求精通,而且比起茶味苦涩,沈晚卿更好烈酒。朱无繇倒是懂一点茶道,他身为皇子,有专门的师父教授他九能六艺,茶道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拜贺姬为师后,翠庐没有成套的煮茶工具,他也就没在人前露过。
不过沈晚卿一向对文人墨客的喜好感兴趣,他虽不懂茶道,喝茶的礼仪却还是知道一些的,居宁开始煮茶的时候,他就收起了平时恣意的做派,歪斜的坐姿改成了跪坐,双手放在腿上,双肩端平,眼睛看着居宁。
居宁的手并不像读书人那样白弱细腻,他天天挖泥种花,就算时常保养,手掌也显得有些粗糙,不过他十指修长匀称,腕骨突出,一双手看着十分有力度,煮茶时动作优雅,让沈晚卿觉得这双手格外赏心悦目。
他看着看着,目光慢慢从手移到了居宁的脸上,此时揽芳亭中只有他们二人,居宁正将碾好的茶倒进筛子里,沈晚卿已经闻到了茶叶独有的香气,在花香中显得很清淡雅致,倒很像居宁这个人。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这个,从知道少宁君就是庆帝开始,沈晚卿的心境就已然不同,他看少宁君只认为此人是个风雅有趣的人,可是看居宁却是从更深的一个层面打量的,因为居宁是少宁君的另一面。
沈晚卿从来没听到南汉有人夸奖居宁是个仁心爱民的好皇帝,倒是总有人说他疏于朝政,不理国事,还常常罢朝跑去游山玩水,就算有赞美之言也都是说他文章写得好,诗词作的好,对花草了解的细致。作为一国之主,在政事上没有作为,反倒精于诗文花草,这恐怕不是一个明君所为,而居宁多次提起的难言之隐多称其为凡尘俗务,沈晚卿觉得居宁大约也并不是很想当这个皇帝,若是文帝再多一个儿子,他也就能卸下这些凡尘俗务去做一个富贵闲人了,每日里养花种草,吟诗作赋,抑或与二三知己煮茶饮酒。寄情山水,逍遥此生,恐怕才是他心中所求。
居宁抬头扫了沈晚卿一眼,复又低下头去,笑问:“沈兄怎么一直看我?莫非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妥?”
“并无不妥,只是看少宁君煮茶,动作如行云流水,不急不躁,单单是看着便足以让人涤尽尘心,沈某不由得生出了妄念。”
“什么妄念?”
“若是能看少宁君煮一辈子的茶,于沈某,于愿足矣。”
居宁不由得抬头看向了沈晚卿,怔忪片刻才又低头,“沈兄好小的心愿。”
沈晚卿没再说话,两人喝过茶,沈晚卿又待不久便告辞了,分别前,居宁说他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不知何日能回,待回来后再找沈晚卿喝酒。
沈晚卿回来后本想去找崔术,到了丞相府却被告知崔术不在家,说是随老丞相一同入宫去了,沈晚卿猜想他今日去找少宁君想必是崔胜授意,南楚之事不决,庆帝一直罢朝不见群臣,崔胜别无他法只得让孙子出马。
他白跑一趟,没见到崔术,心中烦闷不堪,回到居所也是恹恹的,加之天气闷热,连晚饭也没用就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沈晚卿便开始做梦,梦里居宁一贯的大袖翩翩,两人坐在一座亭子,手里端着茶杯,饮进嘴里却是酒的味道,周身白雾弥漫,不辨景色。
喝着喝着两人换了地方,亭子不见了,手里也没了杯子,再仔细一看竟在他住处的床上,外面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屋里却是将黑未黑,昏昏然一片,他视物却很清楚,能看到居宁那张脸,也能从旁看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压在居宁身上。此时的居宁褪去了人前风流儒雅的模样,他衣襟大敞,露出起伏的胸膛和收窄的腰胯,再往下,沈晚卿无论如何也无法看清了;沈晚卿觉得自己好似披头散发,居宁也未束发,两个人凌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铺了一床,居宁的眼神温柔似水,脸上带着一点急促和隐忍,两条眉拧成了一团,看在沈晚卿眼里格外惹人怜惜。
他明知这是个梦,却浑浑噩噩挣脱不出来,一会儿觉得自己在床上看着居宁,一会儿觉得自己在床下看着另一个自己和居宁,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
沈晚卿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床上的居宁突然伸手拉住了他,沈晚卿被居宁揽住后颈,心神稍微一定,发觉自己切切实实是在床上。这时居宁凑上来,正面与他鼻尖蹭着,随后贴近他耳边,嗓音里含着清浅的笑意,叫了一声:“阿涟。”
这一声好似在沈晚卿心里、脑里放了一把火,燎得他三魂七魄都一齐升了天,心里正有一种冲动不能自抑,忽听得耳畔结结实实一声钟磬声,仿佛一声炸雷,带着震颤的余波撞进他的耳朵里。
沈晚卿霎时一惊,脊梁窜过一阵凉意,再抬头发现自己已不在居所的那张床上,他定睛一看,周围金碧辉煌,左右两根盘龙大柱,大殿下面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多得一眼望不到头,且都身穿南汉官服。他急着要找居宁,往前走了几步,目光在人群里扫过,虽然这些人都低着头看不到脸,沈晚卿却知道,居宁不在其中。
在这里没有找到居宁,沈晚卿打算去别处找,他一转身,看到居宁正在殿前坐着,他明明站在丹樨之下,却离居宁只有咫尺之遥,能清楚地看到居宁冕冠垂旒之后正中间的那颗明珠。
此时的居宁一改平日的风流不羁,方才的似水柔情也荡然无存,龙袍冕冠将他衬托得庄重威严,他的唇没有丝毫笑意,垂旒之后的那双眼睛也不再脉脉含情,看向沈晚卿的时候,眼神格外凌厉、冷硬、高高在上。
沈晚卿被那双眼睛看的心头一窒,纵身而起就要越过丹樨,冷不防底下群臣突然拜倒三呼万岁,吓得他还没落到居宁面前就醒了。
沈晚卿从床上坐起,惊魂未定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他做春.梦梦见居宁不是一次两次了,却是头一次春.梦变成噩梦,还被生生吓醒。
昨晚睡下前下人没有将窗子放下来,此时月光斜穿入户,在地上留下了一片洁白月色,夜风从窗口进来,吹得帐幔猎猎作响,将他身上的冷汗也都吹干了,远处传来更夫打梆的声音,已经是丑时,夜已深重,冷意上涌。沈晚卿借着月光,到桌边灌了一杯冷茶,又将支窗的木棍拿走,把窗子放下来。
他躺回床上后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想到方才做的梦,心里反反覆覆只剩下两个念头:
他是居宁……
他是南汉国主……
沈晚卿自下山以来,总是看得多想的少,他不像朱无繇那般从小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贺姬除了在剑法功课方面对他要求比较严之外,也并不太管他。
白担了一个鬼谷弟子的名头,学成下山却是专为游戏人间而来。
可是他游戏人间却并未想到,人间万丈红尘,有的是愁,有的是苦,有的是嗔痴哀怨、不得完满。
若是不曾遇见少宁君就好了,若是少宁君不是居宁就好了,最后只剩下这一句叹息。
隔了两三日,崔术又来找他,却是来向他辞行的。
“南楚虎视眈眈,已连攻我南汉多城,现下朝中争议不下,总有一日会拟定章程,要打将回去的。”
居宁自登基以来独赏识读书人,每年都得找个由头办个诗会文会,若有诗文做得好的,当场加官晋爵都是常有的事,科举亦从四年一比改为三年,那些寒门子弟、或是想要求取荣华富贵的人,自然要依着陛下的喜好来,人人都以读书为上品,故而,居宁在位的这些年养出了天下三成的读书人。
不说朝中的这些大臣,就连今日炙手可热的扬至敬都是文将,胸中虽有谋略,胆识到底是弱了些,可若是与南楚开战,除了扬至敬这样的文将,朝中几乎无人可用,再加上南汉兵役政策宽松,仔细算来,竟连支精良的队伍都不一定能凑出来。
“我祖父有意在军中替我谋个职称,让我将来上战场,至少也能挣个将军……”
沈晚卿道:“这岂不是好事一桩?”
“沈兄啊,非是我心中无家国,实在是人各有志,强求不得,我这一生只想快活潇洒,并不想追名逐利,挣什么功名前程,若不是我家几十口人都还在广陵,若不是我祖父受先帝所托辅佐陛下,我早就走的远远的了,这趟浑水,谁爱蹚谁蹚。”
“所以崔兄这是怕丞相把你强塞进军中,要提前躲出去?”
“我祖父总说我不争气,唉,这样的争气还是让旁人去做吧,我可是要溜了。”崔术吐完苦水,又说:“道通天有一支商队停在长化修整,钱兄也在那。我后日走,打算跟钱兄一道去龙楼,沈兄跟我一道吗?”
“龙楼我就暂时不去了,不过许久未见钱兄,想念得紧。”
崔术笑:“那沈兄就权当送我一程吧。”
两人说好后天出发的时辰,沈晚卿这才斟酌开口:“前几日在艺圃,你们谈话时我还未走远,故听到了一两句零散话,我却不知少宁君他……竟是庆帝?”
崔术稍愣了片刻,弯腰向沈晚卿行礼,“沈兄恕罪,我并非是有意隐瞒。除夕那夜少宁……哎,陛下只带了一个侍卫上妙伽山后山看梅花,哪知道南楚别厄叶竟然派了人来行刺陛下,幸亏沈兄出手相救,否则不堪设想。陛下当时并未留心是谁救了他,回宫后才想起来,于是派人打听谁曾在除夕之夜去过妙伽山的后山,只是这事儿并未张扬,所以多数人都不知道。我祖父知道陛下遇刺后十分惊惧,与我父亲谈话时被我听到,后来我来找你,听你提到这件事,才知道救了陛下的人是沈兄,不过当时这件事已经没人在意了,我也就没细说。”
至于居宁借宝花楼主少宁君的身份与民同乐,这在广陵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也就没人会刻意提起。
“我当沈兄当时不知,过后也就知道了,没想到沈兄竟然没去打听。”崔术讶异。
“我并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沈晚卿怅然若失,轻轻叹了口气,“灯下黑,谁能想到呢?”
崔术将沈晚卿的反应看在眼里,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兄,我是没心没肺,也不会说什么劝慰人的话,只是,宝花楼主人也好,少宁君也好,陛下终究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