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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少宁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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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花朝节。
与别处不同,花朝节在南汉是个隆重的节日,这大约与南汉历代国君附庸风雅有关,到了居宁上位,直接就不理政事只问风雅了,南汉的风气被他带起来,不说文人雅士,便是寻常百姓也能做出两句虽不够好、却也押韵的诗。
据说这位有名的才子也是个爱花成痴的人,南汉臣民上行下效,家家户户都养花种草,亲朋好友间也多以名贵花草相赠,竟养出了一帮以贩卖花草为生的商人,这在其他地方都是不曾有的。
宝花楼就是南汉有名的花商,十国之内的名贵品种在宝花楼都能买得到,除去一些对生长环境有严苛要求的品种,便是毒花毒草也有种植。
这日,沈晚卿起了个大早,随崔术等人一道出城往妙伽山去,一路上游人如织,都是去妙伽山赏花踏青的,人人手里都捧草抱花。
妙伽山不仅有个菩萨灵验的惠远寺,半山腰山势平缓许多,还长有大片桃林,绵延数里,盛放时漫山粉霞,如云层叠;从山顶流泻而下的溪水在半山腰汇成一个池塘再流下山去,常有雅士趁花时聚在这里宴饮,沈晚卿也来过几次。
宝花楼的主人,今年选了这里来办百花宴。
沈晚卿等人到的有些早了,只见那些小厮模样的人还在布置,并未看到管事的人却各自都有条不紊,围着池塘摆放蒲团,又将这时节能见到的所有花都搬到了山上,沈晚卿还看到几棵梅花树,红黄白粉不一而足,其间还有不少名贵品种,想来这位宝花楼主人也非常人,沈晚卿以前听说过宝花楼,但对楼主人却知之甚少,只当他是个花匠而已,并未太放在心上。
今番看来,显然并非如此。
众人又看到池塘上下游的水流出口被人拿纱网拦住了,水流缓和了许多,婢女将杯碟放置到水中,同行的冯蔓道:“看来少宁君今日是要效仿古人,也要办一场曲水流觞宴啊。”
大家都交口称赞:“妙哉妙哉。”
沈晚卿却心不在此处,他只盼着时间快些,早些开宴,一睹这位少宁君的庐山真面目。
冯蔓又道:“我看离开宴还有一段时间,少宁君也还没到,不如我们先去赏花吧。”
众人便相携往桃林那边去,沈晚卿被崔术拉着跟在后面,他悄声问崔术,“宝花楼的主人到底是谁,为何我查探不到他的身份?”
沈晚卿虽然心里急得抓耳挠腮,可自从知道那个男子的身份后,反而安定下来,也不再找人去打探消息,只一心盼着百花宴能亲眼看到这位宝花楼主人,今日有此一问,竟是有些近乡情怯。
崔术道:“沈兄,莫要着急,不久你就知道了。”
沈晚卿见崔术不肯告诉他,也不好再多问,两个人便跟着冯蔓等人往前走。
他们来时山上还是冷冷清清的,此时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游人,男子就不说了,还有广陵城不少大户人家的女子,粉裙飘飘。南汉向来有这样的习俗:若是姑娘不满意父母安排的婚事,常趁这样踏青出游的节日自己物色如意郎君。
崔术在广陵名气不小,他既是银月剑又是崔胜之孙,引得那些待字闺中的女子纷纷往崔术身上扔绣帕、砸荷包,沈晚卿跟在他身旁,也被砸了好几回。
崔术年年出游皆是如此,沈晚卿笑他:“不知崔兄是这广陵城中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崔术思索了一番才回道:“比不得少宁君,能叫沈兄都为他倾心。”
两人互相揶揄,说了几句玩笑话,就听见冯蔓来喊:“走吧,回去,我听见了鼓声,要开宴了。”
两人便往回走,远远便看见池塘周围坐满了人,沈晚卿将那些人打量了一番,怕是半个广陵城的雅士都来了,冯蔓一过去就先见了一圈礼,端的是交游广阔。
崔术向来矜傲,不爱与其他人寒暄客套,他拉着沈晚卿找了个空位坐下。
两人刚坐下就有人来找崔术寒暄,没说两句反倒打探起崔相对南楚欲对南汉用兵的看法,崔术显然不喜这人,却也耐着性子听下去了,末了潦草地一点头,连正眼都没舍给他一个,“兄台为何不亲自跟崔相说,我观兄台雄才大略,若是我朝与南楚开战,正缺少兄台这样的将帅之才。”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那人听出了崔术话里的讥讽,撂下这么一句话,随后就悻悻然走了。
那人走开后就直接下山了,好似来此只为问崔术这一句话,沈晚卿看着那人走远,问:“若南楚真的打来了,该当如何?”
崔术道:“这是当朝宰相和那些将军大臣该操心的事,我就是个好玩乐的闲人,与我何干哪?他若真打来了,大不了我还去江湖上当我的银月剑,反正我不掺和这事儿,我祖父说的也不行。”
沈晚卿失笑,拿胳膊肘拐了崔术一下,“你也不怕你祖父拿木杖敲你。”
“他如今已经敲不动我了。”崔术说完呲牙一笑。
沈晚卿也被他逗笑,两人正笑着,忽见身旁的人都停止说笑,站了起来,沈晚卿也跟着站了起来,身子歪了一点从崔术身后看过去。
那位宝花楼主人,人称少宁君的人正沿着山上石径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两位容貌清丽的女乐师,怀里抱着琵琶。山上本就风大,漫天的花瓣被风吹着簌簌落下,少宁君穿了一身红色锦衣,外置灰色蝉纱,只以一根玉簪挽就的头发松松垮垮的披在身后,发丝被风吹得飘起飘落。
沈晚卿留意看了少宁君的眼睛和嘴,想确认对方到底是不是他曾经见过的那个人,可记忆却好似出了偏差,突然想不起那夜看到的那张脸是何模样了,只是看着少宁君快要散开的头发,心里痒痒的想帮他重新挽好,或者扯一扯,直接给他抓散了,就这么披下来。
他跟着众人道了一声少宁君。
沈晚卿追着少宁君的眼睛,看到他向众人颔首寒暄,那双眼睛顾盼间神采飞扬,一笑起来,比这春光还要明媚多情,沈晚卿微微侧头闭起了眼睛,他怕自己的眼睛撒了谎,便改用耳朵去听。
“梁兄,别来无恙。”
“别山先生,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芳灯君,恭喜恭喜,在下送去的那株芙蓉并蒂可还喜欢 ?”
“博言先生,今日也有空来了。”
“……是是,蓬荜生辉。”
……
那声音一刻不停,几乎与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话说,将每个人都照顾到了,少宁君嗓音温和清润,话也得体宜人,沈晚卿听在心里不禁赞叹,好伶俐的一张嘴。
那声音翩跹而至,笑问:“崔兄,你闻你这一身香粉味,今日又赢得了多少女子的芳心?”
崔术还礼道:“我哪里比得过少宁君,叫我身旁这位沈兄都一见倾心。”
少宁君自然而然看向崔术身旁,笑眯眯打量了沈晚卿一眼:“哦?”
沈晚卿不意崔术会突然提及自己,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么直白的话,竟有些羞赧,忙弯腰施了一礼,“沈涟。”
“少宁。”少宁君还礼,“久仰沈先生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真是玉树临风,气宇不凡。“
”哪里哪里,少宁君才是龙章凤姿,琪树瑶花。”
少宁君笑了笑,“沈先生真是个有趣的人,听说先生素好美酒,今日可得好好尝尝我这的好酒。”
“一定。”
沈晚卿看少宁君待他温和有礼,崔术显然没有多嘴多舌,这样也好,免得别人以为他别有居心。
他看着少宁君沿着池塘走了一圈,坐在了他右边,中间隔了四五个人,恰好那个角落弯口有些陡,沈晚卿不需太大动作就能看到他,有美人下酒,美酒更美。
少宁君一坐下,那两个琵琶伎就开始调弦,婢女们鱼贯而入在上游放下点心菜肴,众人举杯相酬,琵琶声婉约,百花宴开。
崔术问沈晚卿,“如何,可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沈晚卿轻叹一声,“他当真是宝花楼主人,我竟不知宝花楼主人是这般风采,我这真是又聋又瞎。”
崔术笑:“沈兄不知道的还有呢。”
“还有什么?”
“我可不能说。”崔术一笑,站起来向琵琶伎走去。
自古文人相轻,尤其许多文人聚在一起还喝了酒,这些人虽自号雅士,却还是免不了俗,说到那件看不过的事和人,总是要辩驳几句。近日说得最多的还是南楚发兵攻打南汉的事,在座的这些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看法,虽平日里端着不说,可酒后吐真言,一旦有人挑起这个话头,便滔滔不绝没了遮拦。
这些人,有的骨气硬,有的是软柿子,还有的只求一个逍遥自在,觉得这天下太大,一人之力不能及,只愿守好自己的四方天地。
崔术将那两个琵琶伎挥退,自己亲自为众人弹琴助兴,沈晚卿看着这些人面红耳赤争论不休,有些插不上话,便自己喝酒,时不时偷眼看一看不远处的少宁君。
少宁君衔着酒杯看这些知书识礼的雅士们吵嘴,兴致颇高,一转头与沈晚卿四目相对,发觉这个人一直在看自己,他先是低头借水面倒影打量了自己一番,并未发觉有什么失礼之处,索性就直接站起来坐到了沈晚卿身旁。
他与沈晚卿碰了个杯,“沈先生是哪里人?”
“祖籍何处确实不清楚,自幼便跟着师父在山中学艺,姑且算作历阳人士。”
“北秦之地苦寒,若是有幸,倒是想去看一看。”
沈晚卿闻言未多想,只当他经营宝花楼事务繁杂,劝道:“人生最快意事莫过于纵马天涯,少宁君何必自累于俗事?”
“确是俗事,”少宁君笑了笑,“可惜我却丢不开,抛不下,人生最烦恼事,莫过于心愿为飞鸟,身却为池鱼。”
“不说这些,”少宁君捞起酒壶,给沈晚卿倒酒,两人又饮一杯,“沈兄好酒量!”
那厢硬骨头和软柿子吵的最厉害,却忽地联合起来大骂逍遥无为的那些人,说他们只顾自己,不敬君亲师不识礼,枉为人臣人子。
这些人双拳难敌四手,一时辩不过他们,好几人恼羞成怒起身离席。酒过三巡,击鼓传花、燕射、猜谜行拳等都玩了一遍,不少人醉得厉害率先离开了,走了一些人,另有一些游人来讨酒喝,少宁君也是来者不拒。
喝酒的人来来去去,醉的醉,走的走,沈晚卿跟少宁君对酌也喝醉了,两人头挨着头睡到了一处。到黄昏时,沈晚卿先醒来,周围已听不到别人的声音,想来都是走了,只余耳边一个平缓悠长的吐息声,鼻间还有淡淡竹木清香,是少宁君罢。
沈晚卿连眨了几下眼,灵台回复清明,盯着暮色沉沉的夜空看了片刻,随后起身。
刚起了不到一半,冷不防头皮一疼,又倒了回去,原是他的头发被少宁君压在了身下。
沈晚卿这才小心翼翼去看睡在他身侧的少宁君,许是酒意未退的缘故,少宁君的眼尾晕着一抹淡红,极似揉了一片桃花的花瓣,将汁液洇在了上面;他眼睫如乌黑翅羽,鼻梁挺直,那双怒也含情的薄唇微微抿起,此时一动不动,叫沈晚卿心里如三月春草,软的郁郁勃勃。
“沈兄,你再看,我可以为你就要亲上去了。”崔术笑了一声,嗓音里压不住的调笑揶揄。
沈晚卿一惊转头,看到崔术正坐在不远处喝茶,袅袅升起的白雾从他杯子里飘起来,白雾后面是一双含笑促狭的眼。
“你怎么……”沈晚卿话说到一半要起来,又突然想到自己的头发还被少宁君压着,只好又躺回去,“你怎么还没走?”
崔术放下杯子,走过来蹲到沈晚卿身旁,“我这不是等沈兄呢吗?咱们同去同归。”
他说完想伸手去碰少宁君,伸到一半又缩回去,轻声道:“少宁君,少宁君醒醒,天黑了,该回去了。”
少宁君眉头皱了好几下,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还有些混沌,目光从崔术的脸上扫过,看到旁边的沈晚卿,于是笑了一下,“沈兄。唔……好久没睡的这么安稳了,还做了梦,梦见一个老和尚要给我落发,我自然不允,大吵大闹,最后一把火把那庙都给烧了,可真是痛快。当什么和尚,秃瓢那么丑。”
他嘟嘟囔囔着坐起来,沈晚卿看见他束发的那根簪子遗落在枕着的蒲团上,满头的青丝如流水铺泻在背上,沈晚卿那颗痒痒的心终于不痒了,随后想到少宁君做的那个梦倒是有些感同身受,又有些庆幸,幸亏没剃。
“秃瓢确实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