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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定数 ...

  •   正是人间四月天,江都的杨花飘的满城都是,如滚滚雪团,从外面转一圈能带一身的杨花回去。

      春祭大典结束后朱无繇便清闲了下来,他身无官职,也无琐事,惠帝偶尔会召他去宫里对弈,但若惠帝不召他,他便整日里无事可做;与他年纪相仿的那些官宦子弟也常给他送拜帖和请帖,他却并不喜与这些人相交,成天闷在府里,在外人眼里落了个性格孤僻,众人便不上赶着看他冷脸了,日子久了,连惠帝待他也不如刚回江都那阵子亲近了。

      朱无繇倒还如往常一样,若非在府里看书练剑,就是进宫陪伴岳氏;前不久萧斫云游归来,两人近十年未见,朱无繇丢下书、剑和岳氏,到停云山小住了几日,不过近日,朱无繇又有了一件事可做。

      原来,朱无繇自停云山回来后进宫了一趟,岳氏对他说,十一月他就要和白绡公主成婚了,白绡公主一个人身在异乡,朱无繇身为她的未婚夫,有时间应当多陪陪她。

      父母之命不可违,朱无繇便日日如坐班点卯一般陪白绡公主赏花品茶、谈诗作赋,抑或带她出宫游玩。南陈使臣离开后,惠帝便下旨将白绡公主接进了宫里住,驿馆总不如皇宫戒备森严,万一有垂涎公主美色的登徒子闯了进去,后梁实在吃罪不起。

      是日春光明媚,朱无繇陪着白绡公主在御花园赏花,他们刚从岳氏宫里出来,还没想好今日去哪里,只看到这御花园里百花齐放,鲜艳明媚,便信步走了一段。

      宫外的杨花越过宫墙飘了进来,偶被风一吹,便飘飘摇摇飞得更高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不难发现白绡公主是一个娴静聪慧的女子,既不骄矜跋扈,也不清高自怜,倒是让朱无繇不由得高看她一眼,若日后成婚,于他有益也未可知呢。

      朱无繇面带春风笑意看着陈寒摘下一朵蔷薇,看到一团杨花轻飘飘落在了陈寒头上,便伸手帮她拿下来。

      陈寒惊了一下,看到朱无繇手上的柳絮,目光含情的看了朱无繇一眼,低下头脸颊绯红。

      他们这厢正情意绵绵,却不想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有人隔着蔷薇架轻咳了两声,随后才越过蔷薇架走过来。

      已经是四月,春阳和煦,暖风融融,那人却还披着狐裘大氅,一双狐狸眼笑意盈盈,看着就不像个良善的人,尤其眼下两抹青黑,好似一个痨病鬼,再一笑就更吓人了;他身形也格外消瘦,大氅披在身上显得空荡荡,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走似的。

      却是惠帝的四子,朱仪。

      朱无繇看他走过来,执礼道:“四哥,四哥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陈寒也对着朱仪福了福身子,轻声道:“见过四殿下。”

      朱仪向陈寒还了礼,转向朱无繇道:“一时半会儿的也死不了,就是不知道还能再熬几年。”

      “四哥吉人天相,定然能长命百岁。”

      朱仪先是要笑,没等他笑完又咳了起来。就因他说不几句话便要咳上好一阵子,惠帝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虽说逢年过节赏的珍贵药材不少,平日里却从不主动召见亲近这个儿子,今日朱仪突然出现在皇宫里,实在有些反常。

      陈寒看朱仪似乎也并不是与他们在御花园巧遇过来打个招呼这么简单,便知情识趣地先走了。

      待陈寒走后朱仪才稍微止住了咳,喘气声呼哧呼哧的,像随时都能断气,却还偏要笑,“我呼……咳咳咳。”

      朱无繇皱了皱眉,到底是伸手过去将他扶住,往不远处的凉亭走,朱仪似乎就在等这一刻,他一边咳一边压低声音说:“朱延……近几日就要回来了,父皇早已提过多次,咳咳,不过六弟,你竟然连同门之谊都不顾,会否咳…太、太心急了些?”

      朱无繇闻言不由的浑身一僵,脚步也顿了顿,转头看着朱仪,眼里的杀机显而易见,朱仪却恍若不觉,他这会儿多说了两句话,咳得更厉害了,缩在袖子里的手克制地紧紧攥着。

      他杀念刚起又猛然惊觉——

      不对,朱仪此时一半示好一半示威的做法不对,他这位四哥虽然深居简出,看着不问俗事,实则也是无利不起早,此时突然找上门来,显然不是兄弟亲厚。

      朱延要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难道他还想帮朱琨,从中挑拨坐收渔利?

      朱无繇很快恢复正常,对朱仪刚才的话恍若未闻,既然他刻意贴近了说的,必然是不想第三人知道,朱无繇自然不会多言。

      而朱仪在御花园拦住他似乎就是为了说这些,话一说完就告辞走了。

      朱无繇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姚容也跟着进去了,朱无繇敲了敲车壁,然后看着姚容。

      姚容单膝跪地,禀道:“殿下,萧师刚才传来消息,说派出去的人只有一个活着回来了,不是侥幸,是放他回来传话的。”

      “嗯?”

      “偷鸡不成可是会蚀把米的。”姚容将话复述一遍。

      朱无繇笑了一声,“那行,这只鸡就不偷了,你去跟萧师说一声,这件事算了。”

      “是。”姚容想了想又说:“还有一句话,应当只是随口说的,那个人也记下了。”

      “什么话?”

      “他说’我的承诺难道不比我的命更重要?’”姚容说完留心看了一眼朱无繇的表情,只觉得殿下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可惜却什么也没看出来,便悄悄退出去了。

      朱无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神恍惚,低声絮语:“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的命和承诺,我都想要。”

      ……师哥。

      沈晚卿觉得有点冷,坐起来打了个喷嚏,自言自语道:“谁想我了。”

      随后弯腰撩开帘子钻出了船篷,他刚在船篷里还觉得凉飕飕,陡一出来又燥热难当。正是晌午,日光洒落在碧绿的江面上,入目之处都是明晃晃的,沈晚卿酒醉方醒,挡不住这么眩目的光亮,于是拿手遮了遮眼,待适应了一阵方才往船头看去。

      钱流正站在船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已换下破庙初见时的那身粗麻灰袍,此时一身浅蓝锦衣,江风吹起他的袍袖,倒是有几分风度翩翩,尤其从背后看,竟有些像朱无繇,只是两人身量稍微差了一些。

      两人在破庙联手退敌后就决定结伴而行,钱流要去南陈登鹊山送一样东西;沈晚卿原打算去南汉国都,不过他也并不着急,左右时间一大把,他也没事可做,跟着钱流到登鹊山走一趟也当是看风景了,听说登鹊山有一座鹊桥,闻名天下,正好去看看。

      沈晚卿走过去在船头一尺见方的酒案旁坐下,顺着钱流的目光看了一眼,很快收回来,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咱们这是在哪里了?”

      “再走半日水路就能到茂良了,到时我们上岸,改走陆路更方便一些。”

      他们自走了水路后,来追杀他们的人就少了很多,可算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怕那些人不死心,一上岸又冒出来。

      不过就算来再多的人,沈晚卿钱也是不惧的。

      钱流回来也在酒案旁坐下,拿了个酒杯让沈晚卿帮他斟酒,这两人同是爱酒之人,又都不拘世俗礼法,性情很是相投,三杯两盏淡酒就已交心、互称兄弟,只是钱流比之沈晚卿更沉静内敛一些。

      两人晚间在茂良最大的码头上了岸,就近找了一家客栈,一洗近几日的风尘,又要了许多好酒好菜,因防着夜里有人偷袭都没敢喝太多,难得的是一夜相安无事,二人次日用过早饭,去马行买了两匹马,直奔登鹊山而去。

      到了登鹊山,沈晚卿这才知道钱流送的是什么。

      登鹊山上有一道观名曰三星宫,三星宫里十数年前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名叫方山子。传说他出生时天上祥云缭绕,放出霞光万丈,且年纪轻轻便已是南陈第一高手,许多江湖上有名的高手前来向他挑战,他有时即便不出剑也能将对手击退。

      不过传闻终究不可尽信,除此之外,江湖上另一个关于他流产甚广的传闻是他给自己算的一卦,说自己活不过三十四岁,死后挫骨扬灰。

      约是七八年前,银月剑来登鹊山找方山子论剑,江湖上许多人都闻风而至,想看这两个江湖上有名的高手究竟谁更厉害,道通天甚至专门为这一战开了盘口。

      可惜整个江湖都极其期待的一战并未发生,因为方山子在论剑开始前就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江湖上每日都有新鲜事,关于方山子的一切很快便烟消云散。

      钱流站在登鹊山的最高处,山上疾风刺骨,脚下云海翻腾,“我那时还是少年心性,一听说江湖上有这样的盛事便按捺不住跑了过来,也想凑个热闹,看看他和银月剑到底谁厉害。”

      沈晚卿站在钱流旁边,往下看了一眼又急忙往后退,听到他的话只点了点头,并没有出声。两人相交虽深,时日却浅,眼下这种情况,他有点摸不准该说什么话,其次也对这桩自己都不知道的江湖隐秘有些好奇。

      “初见他的时候也是在这里,我们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他却叫出了我的名字,对我说:‘钱流,我在等你。’”钱流笑了笑,“我当时也是真的傻,什么都没问就被他几句话骗了。”

      钱流本是看热闹来的,却被方山子言之凿凿的几句话骗下了山,江湖上都知道方山子活不过三十四岁,这是他亲口说的,还有没说的是他二十七岁这年会遇到一个人,他会与这个人相守、相伴度过人生中余下的七年光阴。

      钱流一开始被他唬住,后来渐渐有些怀疑,可方山子这人实在、实在太对得起他惊才绝艳的名号了,钱流只觉此生从未遇到似他这般温柔、睿智、风趣、博学广识的人,仿佛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偏偏这人一嘴甜言蜜语、满腔柔情蜜意都对着自己,钱流便是再心如冷铁也化作绕指柔了。

      他们两个遍览名山大川,几乎走到了天之涯海之角,只差天上地下游一遭。

      “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快活得我都忘了他曾经给自己卜过的那一卦。”钱流仰起头似是不敢、不忍再想,过了许久他才继续道:“他曾对我说过他会在二十七岁那年遇到一个人,他会与这个人相守七年。七年,他算的真准,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沈晚卿皱眉,“那死后挫骨扬灰呢?”

      “那是他自己要求的。”钱流说:“他希望他死后我能将他的尸骨烧了,骨灰带回三星宫,就洒在这茫茫云海间。”

      “敢冒大不韪,生前逍遥自在,死后与天地同尘,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

      这天下的事,沈晚卿也算得上是十事九知,当初方山子失踪后他就猜测过,也许是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了此残生去了,说不定早就死在哪个不为人知的深山野村了,倒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番牵扯。

      “可惜是个短命鬼。”钱流嗤笑了一声,也不知是恨多,还是悲哀更多。

      他从木盒里取出那只装着方山子骨灰的白瓷瓮,打开盖子抓起一把扬手洒了出去,沈晚卿后退了两步,靠在地上的大石头上看着,心里有些感慨。

      “我当初为了你跟银月剑广开盘口,本想能大赚一笔,结果不仅没赢还赔掉我七年光阴,如今你想这么无牵无碍地死,可真是想得太美。”

      钱流颇有些恶毒地留下了方山子的一撮骨灰,不想让这混账东西得偿所愿,即便转世投胎也要让他缺魂少魄。

      下山时两人特意下到鹊桥,沈晚卿站在鹊桥看向山顶他们方才站过的地方,“我只是不明白,方山子这样的人为何会对自己卜得的结果如此深信不疑,即便这都是真的,难道他没想过与命数争一争?”

      多争两年时间,多相守一日。

      山风里,钱流说了一句佛偈: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人力微,怎么争得过大道天命、自然造化,和日月更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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