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七章 归来 ...
-
炮竹声中一岁除，对于孝武帝司马曜来说，宁康元年绝对是值得留恋的一年。于风雨飘摇中被扶上帝位，战战兢兢本以为要雌伏于桓氏积威之下，没想到桓温一朝身故，朝堂角力瞬息万变，好在谢氏一门忠义，他在谢安的庇佑之下，竟难得过了几天读书、谈玄的安生日子。
谢氏一门六房三十余口，均按品大梳领了新君之赐，重新围炉时却发现，谢玄依旧没有出现。若问这大大小小一家子人，有谁知道谢家九郎的去向，估计也只有家主谢安了。如今小辈里第一得意人不在，谢安却还是一副安坐模样，饮了酒，对刘氏笑道，“旧年大雪，跟他们几个小的联诗，我起了一句大雪纷纷何所似，当年胡儿（谢朗）是撒盐之才，韫儿是咏絮之才，夫人可曾听闻过？”
刘氏招呼玳瑁又将黄酒放在火盆上热着，才回过身笑道，“怎么不知，谁不知谢家一门好诗书！今日孩子们也算来得齐，虽然不曾下得大雪，但也刮得一夜北风，夫君不若再做一联，让妾身也看看孩子们的文采？”
六房谢石的长子谢邈是个实诚孩子，听到婶婶说要作诗，立刻不安道，“三婶，三姐姐不在，恐难得佳句。”
谢安的幼子谢琰最是淘气不过，一听立刻愤愤不平道，“十二哥，你把我当什么了，难道只有三姐姐能得佳句不成？”
刚领了秘书郎的谢石，平日里和子侄辈最亲厚不过，当即开玩笑道，“刚刚三哥不是说了，你兄长是撒盐之才，你姐姐是咏絮之才，可是一句没有提到你...”
话未说完，谢琰更是爆炸，一口气将酒饮尽，“来来来，父亲今日再出一联，让五叔看看我这些年的长进！”
谢安的长子谢瑶最是敦厚纯良不过，见弟弟果真教上了劲，大年夜若不得佳句恐不开心，正要劝解，谁知那厢里小侄子谢重却跟着谢石一个鼻孔出气玩笑道，“十四叔好没诚意，今日雪不雪月不月的，只刮了一阵北风，这大风天气可做什么联句！”
“重儿这话错了。”众人正在玩笑，忽然听得外室传来一声威严醇厚的男声，夹着风雪之气肃肃然，在众人耳中却均有一丝不难察觉的愉悦松快，“昔高祖作大风歌，海内猛士来归，寰宇大定，天下臣服，可不是咏风之佳作？”
来人正是谢玄，众人见他只刚解了风氅，软甲、马靴均还未换，发间亦还有零星未化的雪珠子，知他必是刚入得城来，都起身相迎，谢玄亦向众位长辈告罪，“新年佳节，玄一人来迟，望祈恕罪。”
众人均知他必是有要事耽搁，自然不会怪罪于他，却不免好奇，什么样的要事竟要他大节下里不顾风雪严寒而出？只是在座的连谢安都未开口相询，众人也不便细问，反倒是谢重仗着年幼撒娇道，“九叔，你回来了！你一回来就教训我，可你新年围炉都迟了，到底去了哪里？”
谢玄见到那张颇似早逝兄长的稚嫩脸颊，面上有了一丝温和的笑意，“去了一趟蜀地，见了几个故人。”谢玄又揉揉侄子的头，“放心，九叔虽然来得迟了，也并不曾短了你的压岁钱！”
谢重欢欢喜喜地接了谢玄从怀里掏出的锦囊，大红的双鲤戏水花样，华美艳丽，确实是上等的蜀绣绣品。然而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众人却没来由地心惊。梁、益州二州早已被苻坚拿下，连桓氏盘踞多年也被迫退出成都，可知蜀地现在是如何的凶险非常，他竟然孤身犯险，在这样的非常时期深入蜀地，众人脸上都露出一番不赞成的凝重表情，于是几十双眼睛都齐齐看向了谢安。
谢安面子上的功夫一流，语带机锋笑道，“只有重儿一人的压岁钱不成，我们都没有？现在那地方等闲人可进去不得，你既去了一回，怎么只带了这点子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叔父教训得是，”谢安亦不动声色打哑谜，“侄儿这趟虽然去得匆忙，但也还颇有收获，想来叔父，还有婶婶和众兄弟们必会满意的。”
谢安这才含笑点头不语，众人见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也就不再细问，谢琰带头笑闹，把话题岔开道，“九哥你虽然带了礼物，但新年围炉连父亲都在，你竟比父亲还忙不成，不罚三杯，可不能轻易饶过你！”
谢安这会子又像小孩子一样跟着点头道，“三杯太少，得罚一壶！”
众人大笑，刘氏命玳瑁将温好的黄酒斟了三杯过来，推谢安道，“多大年纪了，还跟着孩子们闹！”又命谢玄饮酒，“驱驱寒气，可别伤了风寒！”又笑道，“过了年是要办喜事的，可不好病着！”
一屋子人顿时哈哈大笑，谢玄都有些赧然，忙一气饮了，道，“入了城才落了一点子雪珠子，并不曾冻着，婶婶放心！”
谢安见他饮了暖酒，亦放下心来，只笑道，“罢，罢，既然是你婶子护着你，这次便饶你罢！去换了衣裳再来！”
谢玄笑着应是，“多谢婶婶。”
待谢玄换了衣服回来，谢家大小重新围炉。行令，投壶，联句，又进酒食，一席话说到更鼓起。
散了席谢玄回到自己院中，夜已未央。不想妾室王氏和刘氏竟然都还等着，见他回来，连连吩咐小丫头去热了姜汤来，谢玄忙命不用，先到王氏房中看了看孩子，见天色实在不早，便留在她房中歇了，王氏亲自服侍他梳洗。小别半年，自然又少不了一番亲热温存，待真的睡下，已差不多夜半。
然而谢玄心内思绪万千，翻了一个身再翻一个，根本睡不着。王氏半坐起身来，给他轻轻地按摩，“郎君可是累了好多天了？”
王氏素手柔荑，力度正好，谢玄不由得垂了双目，“忙了半月有余。”又问她道，“你可还好，家里可一切都好？”
王氏一面手上的动作并不放松，一面温言答道，“一切都好，平日里和刘姐姐为郎君做些针线，日子一下子便过去了，瑍儿也极乖巧的，前几日三小姐来与三夫人说话，来看瑍儿，还教瑍儿念了几句诗呢！”
谢道韫教自己那个三岁才开口说话的儿子念诗，倒让谢玄笑起来，“哦，三姐教瑍儿念诗，什么诗？”
谢玄这么一问，王氏便答不上来，支支吾吾道，“左不过是些杨儿柳儿的...”
是他喜欢的那篇《采薇》吧，谢玄一听即明，王氏见他没有吭声，连忙转了话题，道，“三小姐还说起桓家的那位小姐呢...”
话一出口，王氏已然有些后悔，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提这一茬，谢玄反倒神色平静地道，“是吗，三姐怎么说？”
王氏自不会说你送了簪子我吃醋了，将谢道韫说的那番话捡了捡道，“三小姐说，去浔阳回来的婆子，正赶上桓家小姐的及笄礼，便留在那边观了礼，说桓家小姐，极娴静贞雅呢...”
娴静，贞雅，吗？谢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模糊的形象。十三四岁的少女，一身银红罗衣，一手执桃花，一手执美酒，大笑，飞扬，跋扈，怎么也谈不上娴静贞雅吧？甚至还引得远远的他，匆匆一瞥。他不记得那张脸长得什么样子，只隐约记住了一个明艳的影子，像五月里廊下挂的银铃铛，风中丁玲丁玲地作响。
谢玄的眉心不由自主地便舒展了开来，明明没有任何的情绪表露，却让王氏没来由地暗暗懊恼，思忖了一番柔声笑道，“奴婢恭喜郎君再娶佳妇。奴婢的族姐，嫁到了颍川庾氏的旁支，姐姐也说，桓大小姐真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连庾家的大老爷，都很喜欢，本想为他家的大公子求娶呢！”又痴痴笑道，“没想到，最终还是归了我们谢门，郎君是个有福气的！”
话音未落，谢玄已经坐起身来，神色迫人，“这些妇人间的闲话，你听了也就罢了，又四处搬弄，再生出是非来，是要我如慧儿一般处置你麽？”
王氏吓得立刻下了床，翻身跪下道，“奴婢不敢，奴婢瞎听了姐姐胡说几句，一时蒙了七窍，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奴婢也并不曾说于别人知道，只求郎君莫要放在心上...”说话间两行泪珠已经顺着粉腮落下，凄凄楚楚，我见忧怜。
谢玄批了中衣，王氏连忙过来帮他着鞋袜，犹自不死心，半含苦楚，婉转道，“夜已深，郎君还要忙吗？”
谢玄起身，并不发一言。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七章 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