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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临渊 ...

  •   微蓝关上门,拿不准能不能脱身。然而一线生机,总要一试。她脚步轻捷,下了二楼,换了衣裳,包了明诚的衣裤鞋帽。床头抽屉里有钱,她随手抓了,并不论多少。又找出纸笔,匆匆写了辞职书信。临出门时,回顾这屋子,她摘了钥匙,搁在茶几上。

      苏州一夜,明诚初闻藤田静子要来上海,便起了赴死之心。那夜风急,微蓝听他说了往事,摸到了他的放弃。她留在上海,公为轻,私为重,只怕明诚疲于周旋,要舍身存义。她下了楼,往明家车子走去,撞见的偶然,圈套抽了遮羞布,她走了,明诚才能从容临渊。

      她还他钥匙,要他勉力活着,有一日找了她,澄说分明。

      到了民进中学,微蓝托了隔壁宋小姐,只说家中有事。出来进了门房,拨了明家的电话,阿香接的,她托她向明镜告假。她要车子回明家,套上明诚的夹克长裤,裤子太长,腰上卷了三道。司机问:“金小姐,你要干什么?”微蓝笑道:“前面转弯,有一排冬青,你只管擦了边开,我要下去。”司机混在上海滩,听了不多说。窗外风景飘摇,这一路,她很熟悉。

      车子刚转过那弯,微蓝半开了车门,冬青速闪,露了一处空缺,她撞了门滚下车,借力摔上车门,蹿到冬青之后。心跳碰咚,藤田静子只怕猜不到,她是八卦门的女儿。微蓝躲在冬青后面,耐心等着,一辆黑色伏特加驶了过去。她起身拉低鸭舌帽,抽紧有些宽大的夹克,出了街头,唤了黄包车,赶往车站。

      站前卖烟的小贩,也愿做些杂事。微蓝给了他要的价,托他买最近一班去昆山的票,她不敢回苏州。她靠了墙上,假作拆烟,环视左右,秩序还好,只是偏查年轻女孩子。藤田静子未必算着她去那公寓,她要同明诚交易,总不至于当了他面,布置捉拿。

      明诚会拖住她,用什么办法,微蓝的委屈漫上来,忘了这是1940年的上海。

      她威胁高云的话,应在明诚身上。他若能涉险存身,她要他永远见不着。公共车子终于发动,抖震嗡嗡,直让人云山雾罩。春日灿阳,流进窗里,戳红了她的眼睛。她裹紧身上的夹克,熨烫服贴,清爽干净的味道,好像他抱着她,仍能抱着她。

      她担心六爷,她欠爹爹的多,总要留下平安。然而她不敢回顾,她是最大的危机。

      太阳再好,总要下山。入了夜,藤田静子独坐喝茶。她刚洗了头发,流转清香,充盈于室。明诚喜欢她的头发,滑如丝,密如云。他扇子一样的眼睫,扑进她心里,还有那个吻,惹她微微一笑。他还是那个明诚,她早就知道,心地太干净,干不了这一行。

      纸门轻轻拉开,山口云造进来,跪坐行礼:“姐姐。”藤田静子问:“他回去了?”山口云造点头:“回了明家,又去了民进中学,仿佛替那女人拿东西。”静子转着手上的杯,笑道:“没算着她会撞见。”又道:“车站码头,控得严了,防着他送她走。”山口云造却说:“她会不会已经走了?”

      藤田静子微微一笑:“不,她还在上海。”她想起微蓝洁白的短裙,她站在阳光下,明媚照人。她轻蔑一笑,吐出一句母语:“女学生。”山口云造问:“什么?”静子伸一根手指,拨了额前散头,笑道:“明诚应该在哄她,只说为了救她。”这念头叫她牙酸,要茶的清苦冲一冲。

      静子回想上午,微蓝看着他们,居然能流泪,真正可笑。战争,让女人走开,女人是感情的动物,好在她不是。杯是青瓷,茶汤微蓝,许是冷了,无香。

      明家的车出了公园,她的人便跟着,眼见着她出了公寓,去了学校,又回了明家。明诚这时候要送她走,晚了。她为什么要去学校,静子想,也许她生气了,不想回明家。然而入了这一行,还是得知道,要回明家等他。

      明诚,金灵,等捉了魏青,她再不同他们客气。金灵,她讨厌这名字,听着像妖精。静子搁了茶杯,走到窗前,夜色空茫,仿若平静。她为什么要去学校?这个念头总是隐隐。然而她搁了它,像搁了那杯茶,因着魏青。她收到的情报太模糊,除了名姓职务,她没有别的线索。

      她要盘算好,别叫明诚捉着这一丝,骗了她。

      明诚摸着那两个字,“信仰”,想起楼下壁上挂着的《家园》。他在左小静面前没有胜算,她坚信他是共产党。可她同他谈感情,仿佛因为爱情,她能忘了敌我。阴寒的地道里,他不该躲了,他该给她希望。

      就像南田,汪曼春,梁仲春,他的每一个敌人,给他们希望,才能留下转机。他淡淡一笑,想起自我暴露的念头。敌后,是临渊,没有退路,只能前行。他暴露了,也换不得明楼,换不得明家,他们手里的刀,不跟他谈论忠义。

      他站起来,拉开一丝窗帘,路灯下有黑衣人。日本人带了上海流氓的礼帽,没那个味道,像顶着僵硬的黑塔。微蓝走了,没听他一句解释,她是懂得了,还是不需要了。

      他得活着,千方百计,他总要再见微蓝一次,哪怕一次,他得落定了,她不为这个生气。明天仍是好天气吧,一轮月亮,浮得清明。黎叔说,信仰,有丰富的向度,他至今只见冰山一角。它总要你无情,又要你情深,像明月万古恒照,隐在云后,也要留在你心里。

      猎豹捕食,习惯了向后蹲,方便蹿跃如电。明诚收拾了剥下的油彩,装在裤兜里。他找出画布,比裁大小,拿了颜料笔刷,蒙了侧顾信仰的人影,一点点,绘上草原。

      他手下不停,心里想,六爷不知怎么样了,藤田静子不会真正放了高云,他很后悔。

      第二日果然好天,阳光暖得人睁不开眼。

      上午九点,明诚准时到了特高课,敲藤田静子办公室的门。她的房间紧贴着藤田芳政,小小一间,窗子明亮,阳光洒进来,她的头发盘得干净,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

      明诚行礼道:“静子夫人,早上好。”藤田一笑:“坐。”明诚坐在她对面,接受她目光的抚视,只瞧着桌上摆设,一只相框,黑白照片,人影模糊了,四个人,也许笑着。

      藤田静子打量他,他脸上没有疲倦,昨晚上,他和金灵怎么过的,这好奇扎她心疼。她于是问:“她不生气了?”明诚道:“她只是我的下线,她知道的,我都知道,何必盯着她。”静子笑了摇头:“你说爱她。”明诚抬眼睛看她:“我为什么坐在这里,你该清楚。”他眼睛里有云影,淡淡浮着。静子玩味那云影,侧了头,问:“今天晚上,我想见见你。”

      明诚点头:“好。”静子问:“还去那里吗?”明诚点头:“好的。”静子满意的拉开抽屉,拿出卷宗,纤美的手指,绕那缠着的线。她抽了档案纸,递在明诚眼前。那上面写了微蓝的化名,魏青。

      “魏青,中共华中局副书记,保卫局负责人,代号07。1939年受命潜入上海,任务绝密。”明诚淡淡一笑:“跟没说一样。”他抬了眼看她:”从哪找的情报?“静子抱了臂靠在椅子里:“这你不用管。”她皱眉问:“你不可能,一点不知道吧。”明诚道:“任务不交叉,是共产党的纪律。伏龙芝的课业,你比我优秀。”

      静子恬然一笑:“可我总觉得你好。”这话说的温柔。明诚转了话题:“我试试吧。”静子笑道:“你的时间不多。魏青若是跑了,我要整个上海站来换。”明诚低垂着的眼睫,密而不动。静子问:“怎么了?不高兴了?”明诚勉强一笑:“我能提个要求吗?”静子冷了眼睛,看着他。明诚问:“我的家人,能离开上海吗?”

      静子摇头:“明家,并不是你的家人。”明诚点头:“我说的是金灵。”藤田静子忽然生了气:“你还是爱她。”明诚看着她:“我为什么坐在这里,你该清楚。”

      明诚出来时,又遇见那个小胡子。他看他的眼光,满满鄙夷。明诚也鄙夷自己,铁蹄东进,他总要承认,敌人也有优势。

      静子为了明诚最后一句话,有些燥烦。她拉开衬衫扣子,看着他离开了的房间。魔镜前的王后,纠结的并非爱情,她只是要做最美。电话铃忽然大叫,吓了静子一抖,中国,什么都粗糙,包括声音。

      藤田芳政要她去,静子搁了听筒站起。她款款走到隔壁,敲门进了。藤田芳政年岁不大,头发已花白,他喜欢留胡子,那花白漫在脸上。严格来说,他并不难看,高鼻深目,然而静子瞧他,却是五花肉,汪着油腻。

      她走到窗前,抱臂瞧了风景。藤田芳政道:“你对明诚,太过宽容。”静子一笑:“捉起来,打一顿,一句问不出,拖出去毙了,你喜欢吗?”藤田芳政道:“他有家人。”静子道:“共产党,什么都不在乎,你不了解。”藤田芳政道:“他答应你,为着那个中国女人。”阳光猛烈,扎得静子眼睛痛,她眯了眼,说:“要给他希望,他才会卖力。”

      藤田芳政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嗅她颈间余香:“不要犯同样的错误。”静子冰冷了脸。藤田芳政环抱了她,说:“你在军统的深置任务失败,为了选错了人,他得了活着的机会,却不肯配合你。”他的手臂紧了紧:“不是我,你早叫军部处死了。”他的胡子扎她娇嫩的脸,静子道:“你知道我恨他。”藤田芳政摇头:“女人,爱和恨,分不清。”

      他抬起脸:“眼光要实际,先问他要上海站。”静子冰冷道:“他走出了第一步,再走第二步,很容易。”她转眼看他:“人愿意活着,因为活着比死了好,让他活着不如死了,我们什么也得不到。“

      藤田芳政的眼里漫着笑,说:“你真美。”他低头吻她胸前扯开的扣,静子没有挣扎,只说:“这是您的办公室。”藤田芳政道:“我更喜欢解剖室,冰冷的灯光,冰冷的金属。”他说:“事成之后,我要那个中国女人。”

      静子问:“你见过她?”藤田芳政摇头。静子皱眉:“她怎么能和我比。”藤田芳政站直身子:“不为你,为了明诚。”他眼里寒光轻闪,捏了她下巴:“你该懂得分寸。”

      明楼板了脸,看着笔直站了的两个人,汪曼春,梁仲春。明诚依然靠着窗,新政府办公厅的建筑,标准的民国风格,阳光再烈,屋里荫凉。

      “□□,在76号大门前,叫劫走了。”明楼脸上的黑云,压了春光,“藤田芳政叫我去,我去说什么!”双春默然低头。明楼问:“谁干的!”梁仲春道:“查了,是青帮。”明楼奇道:“青帮,怎么会和□□有关系!”梁仲春嗫嚅道:“许是收了钱,替他们办事。”明楼冷哼一声:“那是梁处长主持的青帮!”梁仲春脸上发烧,不敢再说。

      明楼问:“汪处长,特高课的人犯,你提来干什么!”汪曼春道:“静子夫人,静子夫人说,她说......”明楼冷笑:“她说这人犯,跟明家有关系。”汪曼春一惊,急切抬眼,说不出话。明楼头痛,坐在椅里捏眉头,道:“明诚,你来说。”

      明诚走上前,问:“梁处长,青帮管事的人呢?”梁仲春看他:“在,在啊。”明诚道:“请回来啊!”梁仲春道:“是,是。”明诚转向汪曼春:“汪处长,你的任务。”汪曼春听了,明诚道:“继续监视明家,要盯紧。”他向后退一步,拿了桌上的茶,递在明楼手里。汪曼春白了脸,看着垂目的明楼。

      出了明楼的办公室,汪曼春的红唇,泛出白来,看着明诚:“跟我来!”这话咬牙切齿。明诚跟了她下楼,汪曼春道:“怎么回事!”明诚奇道:“汪处长,这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汪曼春道:“师哥生了气,你同他说了什么?”明诚抄兜:“汪处长,您做了什么,不知道吗?“汪曼春恨眼盯了他,明诚又道:“我提醒过您,要知道自己要什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别总被人牵着跑。”他不等她说,带了嘲弄:“我要是你,会再去翻翻南田的死因。”

      他转身走了,明楼要去特高课,他要备车。

      藤田芳政手里盘着笔,打量明楼:“明长官,这件事,我很遗憾。”明楼道:“76号必须整顿,您放心。”藤田芳政道:“错误,一定出在76号吗?”明楼道:“恕我直言。这件事的根子,在走漏消息。”藤田芳政不说话,抚着白茬茬的胡子。

      明楼道:“既是在76号出的事,那么追捕善后,义不容辞,必定让您满意。”藤田芳政忽然问:“给敌人机会,意味着什么?”明楼道:“自杀。”藤田芳政道:“如果有丰厚的回报呢?”明楼道:“有时冒险,也许会亏了本。”藤田芳政笑一笑:“明长官是经济界翘楚,总有别样心得。”明楼道:“您听过一个词吗,机会成本。”藤田芳政注目听着,明楼道:“您投注于甲,或许失去赢得乙的机会。”藤田芳政笑道:“中国的古话,得之桑榆,失之东隅。”明楼道:“您的中国文化,让我敬佩。”

      藤田芳政顿了顿,说:“您的秘书处处长,明诚,我能见一见吗?”明楼道:“当然。”他要起身,藤田芳政作势压了,取了话筒,叫小胡子带明诚进来。

      藤田芳政曾在楼道里见过明诚一面。他此刻站在眼前,低垂了眼,皱着的眉,有些落拓的酸楚。藤田芳政想着那个词,机会成本。“我不相信76号,”他忽然说,“让明诚接手,去查出来,是谁走漏了消息,是谁劫走了共产党。”

      明楼道:“他一直负责秘书处的工作,对特委会,并不熟悉。”藤田芳政眯了眼:“刀藏在鞘里,当然没有用。”他看着明诚:“明诚先生,希望你拿出的结果,不让我失望。”

      明诚道:“藤田课长,明诚一定,不辱此令!”

      大白天,汪曼春桌上的明绿台灯,依然点着。司各特路137号,她皱眉思索,这个地名很熟悉,她在哪里听过。明楼适才的态度,让她有些心慌。她凡事往明家引,终于叫他不满。然而明诚说的对,她要知道自己的想要。她了解明楼,示弱没有用,事已至此,她只能叫他屈服。

      明诚,她恨得咬牙。她当初就不该放了他,他骗了她。南田的魂,忽然冒了出来,她想起什么,去翻卷宗。厚厚一摞,积了灰尘,她逐一扯开,手指点了字,仔细找寻。司各特路137号,这个地名冒了出来,南田遇刺当天,有一队宪兵,收到的开拔指示,是这个地址。

      宪兵到时,空无一人,那时候,南田向梧桐路去了。南田死了,特高课没了领头,76号除了汪曼春,谁肯尽心。藤田芳政到任,忙于整顿76号,清除南田亲信。这地址蒙了尘,躲在这里。

      她转回身看那照片,孤狼拍下的房契照片,持有人一栏,填了两个字,明台。

      用过晚饭,明诚按约定,接了藤田静子,去司各特路137号。夹竹桃下隐约有行人,抄兜漫游。明诚视若不见。

      他进了屋,并不招呼静子,脱了西装搁在沙发扶手上,去酒柜拿酒。藤田静子真喜欢倚窗,如今又倚了,看着夜色中的夹竹桃。“这植物有毒。”她说:“可中国人,喜欢它。”明诚拿了杯子过来,递酒在她手里,也靠了窗。

      他不说话,黑色睫羽,在那玻璃杯上,一闪。藤田静子问:“你昨晚上,怎么哄得她?”明诚看了窗外,淡淡道:“不过是那些。”藤田静子问:“她不关心,你今晚去哪了?”明诚嗯了一声,仿佛走了神。

      藤田静子坐回沙发上,身姿优雅,她打量这屋子,灿亮的水晶灯,亮的晃眼。“你在伏龙芝,不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她侧目看他,他坐在她身边。“女人喜欢的东西。”他脸上有笑,低头看杯子,说的温柔。藤田静子看着他,那衬衫掩着心跳,微微颤动。

      这晚上的幕,是淡紫的冰丝天鹅绒,隐着华丽,隐着旖旎。然而总要有人去拉开它。明诚的手,把玩那杯子,他想看着她拉幕。

      她离他近了些,她的脸,精致完美。明诚沉默以待。她终于说:“你以前只爱我。”明诚道:“只是多爱了一个人。”她不满意这答案。明诚的眼波温柔,仍然等待。藤田静子问:”她究竟哪里好。”明诚说:“她和你,各有各的好。”他在谈论别的女人,她总不能迎了上去,她和他的事,过去了多少年,没了明诚和微蓝的默契。

      明诚笑道:“她身上有股奶香,我很喜欢。”静子的身体僵了僵。明诚站起来,去拿酒,问:“还要吗?”静子看着他的背影,他伸了手臂去捞那柜子,专注从容。她忽然说:“你在激怒我。”明诚回脸看她:“为什么?”静子不说话,静静看他。

      明诚拿了酒回来,替她倒上,说:“魏青,是我们共同的目标。”静子的眼睛冷下来,明诚问:“不相信吗?”他晃着杯子,淡淡道:“经了这一事,我只有一个想法,带金灵出国。”他说的坚定,“我不想她再冒险。”

      藤田静子冷笑:“你的信仰呢,你说过,你为信仰而生。”明诚平静了说:“可我爱她,爱如生命。”藤田静子抱紧了手臂,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舍弃她,为了信仰。信仰有用吗,藤田静子从不相信,她手上屠刀,她要他屈服。

      他屈服了,为了另一个女人。

      冰紫天鹅绒的夜幕,静默低垂。明诚问藤田静子:“你走吗?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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