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游赏 ...

  •   远处传来声声爆竹炸开的噼啪脆响,近前香炉里的烟雾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杨端竭力维持身躯的直挺,心底却暗暗叹气——隆瑞三年的上元佳节,自己一早定省,父亲脸色暗沉,罚自己跪地思过,眼看半个多时辰过去,双膝酸痛僵硬,青砖阴冷凉气直往骨缝里钻,父亲那边却并未传来宽宥开恩的喜讯。他轻轻挪动沉重的膝头,熟悉的痛楚感提醒着他,这已经是半年内第三次受罚了!记忆之中,唯有垂髫之年,自己偷偷逃学,缠在表哥后头练习骑射,父亲才会这样不留情面地当众责罚。

      皮肉之痛也就罢了,自己弱冠之年,朝堂为官,却在家中书斋里罚跪,罚跪的理由,竟是上元节外出嬉游,此事传扬出去,旁人不知该如何取笑自己!杨端想象节后入朝的景象,一张脸不自禁地红涨起来。正自羞愧难当,年幼的妹妹姝儿跑来看他,女孩梳着双髻,粉嫩可爱的圆圆脸上,写满同情和好奇,“二哥,你犯了什么错,爹爹要罚你思过?”女孩问得直白,杨端越觉羞惭,抬起手来,正了正姝儿髻上的蜂蝶发饰,勉强换上笑脸,“爹爹责罚,自然有他的道理。”

      “可是,爹爹的官职比二哥低呀!爹爹在街上遇见舅舅,就得下马行拜礼,因为舅舅官职高。”姝儿忽闪着双眼,不解地追问,“阿张说,二哥也比爹爹官职高,爹爹和二哥如果在朝堂碰面,或者行走在路上,爹爹也得避让二哥呢!那爹爹怎么可以罚你?”朝廷规制,高低大小官爵不同,礼仪有别,官员遇见品级比自己高的,必须依礼而行,违者处罚。然而,杨端穿着绿袍,官阶并不高出父亲多少,更重要的是,就算有朝一日当真做上高官,也是杨家子弟,除却帝王天家,寻常门户,哪有父亲向儿子行礼的道理?

      因此,听闻姝儿这番有悖常理的言语,杨端暗暗皱眉,想了一想,尽量放缓语气,“婢女的浑话,大姐儿怎可当真?”慎重叮嘱妹妹,“刚才所言,以后切莫再说!”瞥见姝儿张大嘴巴,一幅茫茫然的模样,杨端又爱又怜,微微笑道,“大姐儿只要记住,爹爹就是爹爹,爹爹责罚,做儿女的,自然应当领受。”

      这句话,姝儿听得明白,她点了点头,怜悯地瞧着哥哥,偏头想了一想,忽然眼睛一亮,“二哥,你跪了这么久,不如稍稍歇息会儿,反正这里没有旁人,姝儿帮你瞧着外头动静。”

      年幼的妹妹一脸认真,自告奋勇要帮自己把风,杨端心头好笑,若非跪在地上,直想把妹妹抱起来转上一圈,他轻轻刮了刮妹妹的鼻子,柔声细语解释,“我知道,大姐儿心疼二哥,可是,爹爹震怒降罚,二哥只合谨慎内省,又怎可偷懒耍滑?”

      尽管振振有词教导妹妹,然而,事实上,杨端对自己膝盖受苦的原因,并没有真心悔过。父亲杨之问数次责罚,训斥儿子行止失检,瓜田李下不知避嫌,责令其悬崖勒马,以避弥天祸患。可杨端听来听去,父亲加给自己的罪名含含糊糊、语焉不详,说到底,忠直的父亲爱惜清名,不愿自己与皇宫贵戚走得太近,希望自己远离永顺国公,而自己未能从命,因此惹恼了父严。

      永顺国公,当这四个字划过心底时,杨端的胸膛蓦地热了一热,膝盖的痛胀和腰肢的酸软也似乎缓了一缓。永顺,那人的名号,也是杨端私下里的称呼,是属于他们两人的叫法。永顺国公是官家的弟弟,年仅十八,比自己还小两岁,性情也比自己活泼洒脱。昨晚在宣德门城楼上,永顺悄悄逃离筵席,拉着自己逛街赏灯,回家后父亲知晓,甚为恼怒,骂自己不识尊卑,不循礼制,如此种种,也就成为今日受罚的根源。

      陪着永顺逃席固然失礼,然而,父亲不会明白,当永顺软语央求时,杨端其实难以拒绝。纵然膝盖硌得酸疼,杨端却并不懊恼,也不后悔。回忆起永顺的欣喜雀跃,自己这一点点苦痛,真就算不得什么了。这样想着,昨夜历历,如香炉里的袅袅轻烟,在眼前氤氲浮现……

      良宵美夜,永顺国公却惴惴不安,疾行好一阵,才放慢脚步,一边紧张地回望,一边催问身侧的内侍,“可有班直追上来么?”“爷!”内侍荣钟摸着胸口,表情夸张地诉苦,“这是要害死小的们——”“恁多废话!”永顺蹙了蹙眉,不耐烦地打断,“太后怪罪,有我在呢,你怕什么?”荣钟哭丧着脸,明知这位爷靠不住,也不敢争辩,只窥探四周,“回国公爷的话,附近没有禁军。”看来,禁军并未发现国公逃离,永顺长长吐出一口气,“如此甚好!”

      终于躲避开禁军班直的视线,置身于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少年那颗因为恐惧追兵而紧绷的心,也倏忽松弛下来。火树银花映入眼帘,永顺颇为得意,松开了紧攥着杨端的手。他记得头次与杨端相逢时,自己也瞒着太后,乔装改扮,偷偷溜出宫外。回忆起往事,永顺心头一荡,笑嘻嘻问杨端,“行直,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情形么?”问话时,永顺外披嫩青色貂裘,内着翠毛细锦袍,立于悬吊璀璨花灯的潘楼街旁,嘴角噙笑,神采飞扬,眉眼间都流转出珠玉般的青春与姣好。

      杨端正自心惊肉跳,懊恼没能阻止住国公,反而被他紧拽着趋步快行,听到问话,没好气地瞪了正主儿一眼,却正正瞧见少年的微笑,那瞬间,杨端呆在当地,感觉心跳也蓦然停了一停——永顺笑起来时,竟然这么好看,好看得有些……摄人魂魄!眸若星转,笑靥含春,周边灿烂灯火在美玉少年的映衬下,都黯淡失色。杨端怦然心动,目光竟舍不得挪开,暗忖,“韶华春(-)色,莫过于此!”

      永顺的笑容如和暖春风,无声无息融化了杨端的愧疚不满,让他不忍心再去数落眼前这个兴致盎然、急于行乐的稚美少年。因为年龄相仿,荡漾街巷的融融春意,喧闹店舍的殷勤叫卖,还有眼前的韶华美色,也同样唤醒了杨端心底蛰伏的、本该属于年轻人的活泼和柔情,他胸中软了一软,忍不住笑起来,逗趣问话之人,“初次相遇么?容我想一想!”他故意停顿下来,慢吞吞答道,“那是在集英殿外,你叫我上前,手捧一朵蓬莱相公,簪于我的冠上。”

      杨端所指是去年三月,北国朝廷在集英殿唱名取仕之时。五年前战火纷扰,南国大举入侵,北国丧权失地,被迫迁都,科举考试因此中断,国子监的教学也荒废停滞。前年北国朝廷诏告恢复科考,秋季进行州考,去年春天省试殿试,三月在皇宫大殿上举行唱名,公布新科进士名单,而他俩的相逢,就在唱名仪式结束之时。那日,永顺国公特别赠与新科进士杨端的蓬莱相公,是一朵紫色牡丹。官员三品以上服紫,而宰执高官称相公,这朵初放的蓬莱相公,雍容艳异,馨香浓芳,寓意也吉祥美好。

      然而,听杨端提及簪花往事,永顺却颇感意外,原本期待的面容上闪过淡淡的失望,“初次相逢是那日么?”他伸出手指,下意识地抚过身侧店铺门口的绣额珠帘,欲言又止,杨端心头好笑,刻意描补道,“那朵金贵的天下真花,正供奉在我家的书房里!”蓬莱相公乃牡丹名品,天下真花独牡丹,杨端随口说出,并没有别的含义,然而,他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天下真花这四个字,寻常百姓可以评论,但当着永顺国公的面提及天下,并不妥当。

      幸而,永顺并未留意杨端言语中的疏漏,反而嗤笑了起来,“过去七八个月,怎样的倾城国色,怕也惨淡不堪了,你真还留着它么?”“那是自然!”听到杨端的肯定回答,永顺怔了一怔,颇为感触,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双眸星沔流光,凑近杨端,“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你可知道,为你簪花时,我在想什么?”少年的衣袖间翻飞着兰麝浓香,目光灿若星辰,灼灼欲燃。

      为自己簪花时,永顺在想什么?自己又在想什么?他的问话吹开了心底的层层帷幔,杨端蓦地有些慌乱,下意识后退半步,“行直不知。”杨端的陡然正色,冷却融融的春意,也拉远着两人的距离,永顺微微一怔,笑容有些尴尬地凝结在脸上,隔了好一会,他才重新恢复笑意,“我当时在想,这朵蓬莱相公,你会保留多久?”

      杨端其实并不确定,永顺当日在想些什么,但他知道,集英殿外再次重逢,让自己的生命闪亮了起来。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真的很奇怪,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有些人萍水相逢,就会生出欢喜心,就会感概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譬如,对眼前之人。

      杨端沉默不语,永顺的心里有些惴惴,唯恐自己的暗示惹得他不高兴。虽然贵为国公,平日里被母亲、哥哥宠溺惯了,但在内敛的杨端面前,永顺却总拿捏不准分寸。他偷偷窥探杨端,后者淡淡的神色也瞧不出端倪,永顺忽又感觉愤愤,极其鄙视自己的小心翼翼——纵然告诉他自己的欢喜,又有什么关系?自己的叔父叔公,那些郡王嗣王,换身边的少俊,就如同转眼前的走马灯,太后和谏官也不过摇摇头,又能如何?自己将来也会过着叔父叔公的太平生活,为何自己竟那么忐忑不安,仿佛作下亏心事一般?

      仿佛为了赌气,又或许是给自己壮胆,永顺摆出国公架子,对杨端正色道,“我送你的蓬莱相公,你就好好供着吧!”顿了一顿,又加重语气,“倘若丢失,我可要重重罚你!”虽然语意威胁,但是说到末尾“重重罚你”这几个字时,永顺又忍不住笑了,眼神里流露出几分肆意的顽皮。

      事实上,永顺无权处罚杨端。永顺乃先皇之子,官家之弟,虽然受封国公爵位,其实是个富贵闲人,朝廷严禁国公干政,少年尊贵的身份,决定了他此生都无法步入朝堂。杨端乃朝廷命官,无论犯下什么错事,自有国法裁度,作为宗室皇亲,永顺应该远离朝廷众臣,更遑论加以惩处了。

      尽管如此,听到永顺的命令,杨端却微微一笑,恭谨唱喏,“国公吩咐,行直谨记在心。”在杨端眼中,永顺就像个浸在糖水里的、顽皮的孩子。他从小受娇惯宠爱,性情张扬又纯净,仿佛一泓清澈的甘泉。有时候,杨端真心喜欢永顺行事的大胆率性,没有自己那么多顾忌,与永顺相处时,杨端也竭力呵护他,如同对待自家弟弟般,带着温柔的纵容。

      对杨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恭敬回答,永顺颇为满意,笑着过来拉他,“我们去逛夜市!”内侍荣钟轻声提醒,“爷,别走太远,倘若回去晚了,被太后知晓,小的们吃罪不起!”上元佳节,太后率贵戚群臣,登宣德楼与民同乐,倘若察觉永顺抽空溜出,太后必然焦急恼怒,引发慌乱。永顺是董太后的亲生儿子,素来太后视他若珍宝,杨端知道其中的厉害,劝道,“东角楼勾栏瓦舍众多,我们就去那里。”

      东角楼离宣德楼甚近,永顺自然不乐意,皱眉摇头,“不行不行!宫里常常听戏,何必跑来这里听?难得一次脱离樊笼,还不及时行乐么?”不理会众人的劝说,自顾自往前行,他一边走着,一边却悄悄留意杨端的动作,发现杨端停在原地没有挪步,便凝伫身形,转头瞧杨端,犹豫片时,换上谄媚笑脸,走回杨端的身边,软语哀求,“哥哥,你知道么?在宫里夜深人静耿耿难寐时,我常常听见宫墙外传来丝竹管弦和欢声笑语——”

      说话间,永顺拉起杨端的袖子,脸色也应景般黯淡下去。杨端知道,每次央求自己什么事情,永顺就会唤自己哥哥,乔张做致,摆出这样的乞怜姿态,他决定不出声,听永顺苦着脸续道,“深夜月明催人静,墙外枝头却闹春,那些笙歌笑语钻入我的胸膛,化成羽毛撩拨我这颗心,真是心痒难耐。”他叹口气,抓起杨端的袖子按住自己胸口,“哥哥,你听得见我的心么?它困于宫墙太久,好生羡慕你们——”

      说到这里,永顺刻意停了一停,深深望向杨端,眼神里说不出是期待还是哀求,“它说,它也想亲身逛逛夜市,尝一尝李四家的燋酸豏和香糖果子——”大概为堵杨端的后话,他又迅速补了一句,“要新鲜出炉的,不要他们送进宫里、捂坏了的那种羹汤点心。”

      他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说出来的殷殷期盼,却又如此简单朴实,与寻常百姓而言,简单得触手可及。皇宫珍馐美食自然好过民间,永顺所想往的,其实是他今生都无法拥有的自由。杨端的心微微泛酸,不自禁地软了下来,“既如此,我陪你就是,不过说好了,去完李四家,咱们就得回转!”

      他松了口,永顺眼睛立时又亮了起来,笑着点头,凑近他低声唤道,“好哥哥,咱们走!”

      好哥哥这三个字落入耳中,杨端的心再次颤栗起来,倒真如被羽毛撩拨心弦一般,甜丝丝麻酥酥的,说不出怎样的滋味。尚处于失神间,永顺已拉着他的袖子,涌入人群之中。

      李四家位于在白矾楼前,靠近马行街。一路之上,贵家车马如梭,沿街香药铺席、茶坊酒肆都悬挂新奇灯烛,有的香铺还请来僧道场打花钹、弄锥鼓,引得游人纷纷驻足观看。小商小贩叫卖的商品琳琅满目,女子插头的饰物雪柳、夜娥、黄金缕争奇斗艳,各类吃食如水晶鲙、科头细粉、鹌鹑骨饳儿更是热气腾腾。卖焦槌面点的担着竹架,一边走街串巷,一边敲鼓打拍,竹架上装缀的梅红缕金小灯笼,合着拍子滴溜溜乱转,这种景象被称为打旋罗,大街小巷,打旋罗者比比皆是。

      巷子的店家和街边的乐棚们为招徕游客,高挑彩灯悬于楼阁帷幔外檐,花灯距地丈余,璀璨生辉,各夸华丽。不仅如此,半空里也摇曳起点点灯球前来凑趣,它们状若孔明灯,远近高低,竞相耀华,若飞星然。杨端知道,这些灯球是皇城禁军的诸营班院燃放的,按照规定,节日夜晚班直严禁夜游,他们眼巴巴瞧着别人赏灯,垂涎欲滴,无奈之下,只好站立高楼之上,挥舞竹竿挑起灯球,悬于半空摇荡取乐。

      面对华光宝炬,嬉闹人群,永顺兴致盎然,流连南北风味,又拉着杨端观灯。杨端急于劝永顺回转,正在琢磨办法,抬眼望去,不远处悬挂着一盏流苏宝带五彩琉璃灯,此灯耀彩夺目,精巧非常,围观者众多。杨端心中一动,指着灯对永顺道,“那盏琉璃灯好精致!我买下送你,好不好?”永顺喜出望外,“你要送我礼物?”“是呀,”杨端点头,“上次你送我簪花,今晚,我就回赠你琉璃花灯。”

      永顺仔细观赏琉璃灯,喜上眉梢,“果然宝光花影,交映璀璨!”杨端乘机哄他,“得了礼物,你需随我回转!”永顺连声答应,杨端走上前预备取灯,不料一名中年郎君捷足先登,吩咐店家,“这盏琉璃灯,我家阿郎买了!”

      说话的中年郎君昂扬俊伟,衣饰华彩,举手投足自然带有一种威仪,转头之间,双眼更是炯炯有神,令人不可逼视。杨端心头一惊,“此人神度弘远,竟似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风范,莫非也是朝廷官员?”杨端入仕十月,官职低微,并不认识多少朝臣,但他知道,北国政要大员,都在宣德门旁右朵楼下陪同太后看戏,哪里会身着便服来到这里?难不成他与自己一样,也是偷偷溜出来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游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