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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狼(隆穆) ...

  •   1.

      很久以前,青城山下住着一个教书先生,开了一所私塾,广收乡民子弟。有闲钱的人家把孩子送去,不求考秀才中举人,读点书,识得自己的名字就行。先生靠微薄的学费度日,一贫如洗,和天上的土星一样,就剩下一圈了。

      一年冬天,大雪封山,百十里地白茫茫一片。山里的狼捕不到食物,下到村中偷鸡摸狗,农民不堪骚扰请来了猎户,遍布陷阱。

      穆先生喜欢清静,独自住在山腰,眼看年关将近,他用不多的积蓄买了些酱肉,糯米。行至野外,雪地里卧着一只大狼,好像被陷阱套住了,哼哼唧唧挣脱不了。

      先生虽然住在山野,却不乏见识,这头大狼一色海蓝的长毛,目光如炬,不似寻常畜类。古书说,体型大的动物居住深山,吸取天地灵气,可能和人一样拥有智慧和情感。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你别咬我,我替你把绳索取掉好不好?”

      狼点了点头,他想挣脱套绳,越使劲绳索勒得越紧,把它的爪子勒出一道血痕。先生心地善良,前去替狼检查伤口,他也搞不懂这个装置,摸索了半天没有进展,反而把狼弄痛。

      蓝毛大狼本以为他会帮上忙,任由他倒腾,结果越发糟糕了,爪子没有取出来,还弄出了血。他本来就火大,瞧着先生又酸又腐,烦得要死。

      先生没有防备,被大狼咬了一口,细长的手指被咬得鲜血长流。他一声惊呼,猎人闻声而来。听到脚步响起,他们对视一眼,两个都吓坏了。

      “你会装死吗?”

      大狼果然通人性,心领神会的倒下装死,伸直了四肢,像堆烂泥。这个酸秀虽然蠢,但没有敌意,猎人扛着钢叉过来,看见狼已经死了,怪可惜的,摸了摸皮,还有余温。

      “这位大哥,这只狼已经死了,卖给我好吗?”

      “哦,这不是村里的先生吗?你买狼做什么,它们的肉还没有猪肉好吃。”

      大狼对他呲牙咧嘴,被穆捏住,猎人忙着检查伤口没有察觉,皮毛完整的比较值钱。

      “天冷了,我想做个暖垫。”

      “啧啧,先生眼光真好,这头做暖垫绝了。你看这毛皮,油光水滑,罕有的蓝色,如果还活着我捉去进贡乡里说不定能讨个一官半职。可惜啊可惜,这副好皮,没一百两银子我不卖。”

      穆听得目瞪口呆,一百两银子,他怎么不去抢?私塾一年收入只够吃青菜的,哪来的这么多钱。

      “不能便宜点吗?”

      “童叟无欺!”

      猎人说着,取掉狼爪上的绳套,打算扛回家处理。狼的四肢完全解放,随时可以暴起伤人,它双眼裂开一条缝隙,放出凶光。狼和猎人,总有一个会丧命。先生情急之下,拉住猎人。

      “卖给我吧,我回去凑钱。”

      猎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洗得发白的衣服,一尘不染,就是掩不住的破旧,怎么看也不像金主。倒是他脖子上挂的一块玉坠,慌乱中掉出衣领。猎人是个识货的,这一块葱绿欲滴,状似盘龙。他捕兽之余也玩石头,顿时被碧玉吸引,改变了主意。

      “没有一百两也行,拿你这块石头换吧。不是我自夸,这头狼毛色纯蓝,万中无一,你错过了它未必能遇上另一头。”

      先生又傻了,这玉佩是先人遗物,前朝皇帝所赐,褒奖他祖上忠烈,即使穷得喝风也不曾当了换钱。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拆了草庐也卖不到一百两,说凑钱,根本没有着落啊。他低头看了看,转念一想,不过是个旧物,不能吃又不能穿,不如救了这一人一狼,不负先人高尚遗风。

      他取下玉坠给了猎户,猎人占了天大的便宜,怕他反悔,连忙接过去揣进怀中,一个劲的陪笑脸。他把狼放在地上,取出刀,就要割向受伤的腕口。

      “大哥且慢!这是做什么?”

      “帮你扒皮啊,乘着这会尸体还热乎,凉了就不好扒了。一定要从四肢下刀,否则影响美观。”

      穆赶紧拦住他,说要带回家自己处理,猎人见他细皮嫩肉,哪会做剥皮砍肉的粗活,一脸不信。

      “就你?”

      “我曾在山神庙许过一个愿,要带一只死狼去还,还请见谅。”

      他真是迂得可以,明明人家得了便宜,他还要赔礼道歉。

      “哦,难怪,原来是这样。先生啊,许愿还情天经地义,你年纪也不小了,赶明儿我找人替你说个媳妇吧。”

      猎人取巧得了珍稀之物,良心有欠,讪讪的,总想做些补偿。穆听了无从回答,只得苦笑。

      “多谢,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猎人怕他拖不动大狼,好心的给他扎了个拖板,在雪地里,可以拉着行走。刚好大狼受了伤,穆索性拖着他,想到刚才一番对话,带狼去了山神庙。猎人走远之后,狼马上跳了起来,对着他的影子磨牙。

      “行了,消停点吧,你们半斤八两。”

      穆拉着拖板,大狼享受的趴下,半闭眼睛,它一点也不担心,穷秀才能把它怎么样?庙里没有人,土石泥塑庄严肃穆,先生跪下祭拜,把刚买的米取出一碗,高举过顶,双手奉上。狼轻蔑的盯着他,人类真奇怪,泥巴又不会饿肚子。可见百无一用是书生,连读过书的小孩看起来也比其它的傻。

      “你知道吗?能够成为神灵的,过去生不是忠臣便是英烈,人们供奉祭品得不到回应,就妄称忠义无用,着实让人寒心。”

      狼伸了个懒腰,用腿挠脖子 ,他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不过肉闻上去味道不错。山神彩绘的眼睛似乎在注视大狼,出于野兽的本能,它与泥塑大眼瞪小眼,不知为什么,这一尊神像忽然让他很在意。

      先生做完祭祀,拍了拍膝盖,再去推大狼,那家伙炸了毛,正和山神较劲,它可真是精力充沛。它受伤了,暂时没办法打猎,准确的说是没办法骚扰村民。穆把他带回自己家,一间陋室,其中陈设简约,桌上供着祖先的牌位。

      “在我家歇几天吧,雪停了就回山上去,不要再到村子里来了。村民养些家畜不容易,他们会再找猎人捉你的。”

      大狼懒得理他,它路上早就嗅到了肉香,把先生的菜篮子翻了个稀乱。穆转过身,看着满地“狼藉”,捂上了眼睛。这个年关大概只能喝稀粥了 ...

      2.

      狼住在穆先生家里无忧无虑,把他过年的肉吃得一干二净。穆祈求上苍,这雪差不多就停了吧,大狼再住下去,没吃没喝,保不准又要去村里闹事。

      他是个温良恭俭让俱全的好人,老天爷不忍心辜负,没过多久,逐渐晴朗。大狼恢复得很好,长毛一遮,什么也看不出来。反倒是先生,手上留下了齿痕,等不到结痂就要做饭洗衣。

      这会到来年春天之前,天气寒冷,孩子们放假在家,先生乐得打扫草庐,书写春联。他脸皮子薄,别人来讨往往推脱不过,又不好意思收钱,于是提前写了放在家里等村民来取。

      狼看着好玩,乘他不在,把纸和笔拖出来咬了个稀巴烂。穆先生摘菜回来,看见一头墨水染黑的狼和一地对联碎片,菜篮子“砰”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先生默默拾起纸片,清扫地面,大狼在山里横行惯了,穆要是敢发怒就咬他。

      结果从头到尾,先生没有责骂它一句,只是把值钱的东西放到高处,他一声叹息,大狼好像被雷劈了似的,乖乖坐在地上不敢乱动。

      晚上,它很自觉的蹦上先生的床,天冷了,一人一狼挤在一个被窝倒也相得益彰。大狼是个捕猎高手,美食就在嘴边,他居然没有想过要吃了他。而这先生也是奇了,和狼盖着一床棉被竟然不加防范。

      天亮之后,没了狼的踪影,也对,天气转好,它应该回到深山,远离人类世界。那狼也是这么想的,它打算捉只兔子打牙祭,鬼使神差走到了那日先生祭拜的山神庙。它忘记了敏捷的兔子,望着山神陷入了沉思。

      四川盆地四季常青,下雪才是罕有的事,雪停之后,穆在后院种菜。直到太阳下山,才结束劳作,进屋之前打井水冲洗了手脚的泥沙。

      他和往常一样的进门,被吓了一跳,家里坐着一个陌生男子。那人身形矫健,八尺有余,约莫三十来岁,蓝色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肩上。穆家里穷,不怕失窃,可这个男人没穿衣服。他光着身子,既不嫌冷也不害臊。

      “敢问兄台有何贵干?”

      裸男盯着他看,眼神凶狠,好像他才是擅闯民宅的那一个。无论如何先遮个羞吧!先生赶紧找出自己的衣服丢过去,裸男接到手里,嗅了嗅,不知道这玩意怎么用。

      “他该不会是那只大狼吧!”

      穆打量着他,的的确确是个男子,面部特征和蓝毛狼神似。他满腹疑问,亲手替裸男穿上衣服。那人身材高大,穆的衣服给他显得紧了,露出手腕脚腕,其上一圈绳索勒过的痕迹。

      他任由先生摆弄,一言不发,穆问他是谁,也不作答。

      “你会说话吗?”

      先生越来越坚信他是狼变的,虽然这近乎荒谬。男子发出嗷嗷的嚎叫,纯粹就是一头野狼。你这是要闹哪样,我的天哪!先生再一次捂住了脸。

      他也不是全无优点,先生清贫,他就跟着吃米饭,不挑剔。每一顿开饭,他的嘴巴伸进碗里面,吃得到处都是。穆看到他吃饭的模样心情复杂,这不是狼才有鬼了,可惜了这张俊脸。

      男人赖着不走,两人语言不通,鸡同鸭讲,穆只能养着他,对别人说是一个患了怪病的远房亲戚。男子喜欢看穆先生写字,他握笔的姿势优雅飘逸,虽然不明白意思,还是觉得好看。

      “想知道这是什么吗?”

      男子点了点头。

      “我教你好不好?”

      他没有拒绝,穆就把他编入自己的学堂,和小孩们一起学习。没几天,因为他相貌可怕,乡民议论纷纷,穆只能让他辍学,晚上单独教授。

      男子会说话了,在他心情很好或是很不好的时候还是会嗷嗷怪叫。有一段时间,村子里闹贼,各家都有失窃,除了穆先生。传说那贼身轻如燕,来无影去无踪,而且只偷肉。

      穆发现男子背着他嚼啃,满嘴血腥味,骨头就丢在他的菜地里。村民自然是怨声载道,刚去了狼又来贼,穆心中五味陈杂。

      他挑了个恰当的时机,拉住男子的手,站到祖先牌位前。

      “你能保证以后不偷东西了吗?”

      男人立刻瞪大了眼珠,恶狠狠的推了他一把。先生一个踉跄,退了好几步才站住脚跟,他身子没有那人结实,气势却不输。

      “偷肉吃我不怪你,你从前没有老师,没人告诉你是非。可是你现在跟我学,我就得负责,你如果不改正错误,我立刻动家法。”

      男人挺直了腰板,双手叉腰,一副“有种你来啊”的架势。穆先生淡定的请出戒尺,男人不屑一顾,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凭他那两斤力气,打架还是省省吧。

      “你以后还偷不偷乡民家的肉?”

      “老子就是想吃,你又买不起,怪谁啊?”

      “你说的对,让一个禽兽遵守道德规范是我错了,错了就要接受祖师爷的惩罚。”

      先生说完,用戒尺猛击自己的手掌,男子本来打算抗争到底,反正自己力气大,揍他一顿也没问题。想不到他责罚的人不是学生而是老师。

      “你打自己干嘛?偷肉的是我。”

      “没错,是你,可是我是你的老师,我没把你教好,愧对先人。”

      “你没教我这个。”

      “我现在教了。”

      那先生外表谦和,骨子里倔得像头驴。男子不答应,他就一直打自己的手掌,直到浸出一层血迹。他不会打蓝发男子,也从来没想过要责罚他,先生自有一套迂腐的理论,愚蠢的办法,偏偏能让恶汉就范。

      男子从来没见过这副阵仗,一把抢走了先生教书的戒尺。

      “你讲不讲道理啊,你自己喜欢吃豆腐,哪懂我嘴巴馋?”

      穆失望的看着他,缓缓伸出手臂。

      “我一个穷教书的,不偷不抢发不了财,你吃了我吧,我死了就没有人拦你了。”

      他是只狼,偏偏变作了人。穆想着,只觉得可怜,一丝憎恨也生不出来。他不会说话,不识字,没有人教他,放到街上很快就会学坏。

      男子被他给呛住了,他如果要吃穆,不用等现在。

      “谁要吃你,秀才肉又酸又臭…”

      “我可以教你谋生,你力气那么大,很快就能养活自己,再也不要偷东西抢东西了,好吗?”

      男子咕哝了几声,嗅到先生手掌的血腥味,心中一痛。他想做一次人,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伤害穆。只想过自由捕食,山高海阔的生活,毋需至此。

      他耷拉下脑袋,算是认错,先生终于松了口气,抚了抚他的头。虽然他现在是个男人,穆总是不经意的把他当狼对待。

      “你没有名字对吗?”

      “嗯。”

      他一定就是那只大狼。

      “这里不见得比深山好,跟着我就要尊崇仁义道德,你不喜欢,可以回原来的地方。”

      “我不。”

      “那你就要听我的,学堂的第一条,尊师重道。”

      男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有名字吗?”

      “没。”

      “我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随便。”

      “今日朝堂昏聩,山河破碎,我有我不能出仕的理由。但愿你得到上天的加护,英武神勇,武运昌隆。你没姓氏,取名不拘,就叫加隆吧。”

      “臭书呆子,等我赚了钱买肉吃,香死你!”

      两人打打闹闹的又和好了。家里拮据,穆和加隆仍旧挤一张床,大狼换成了男人而已,他们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只不过会从背后抱着他,蹭来蹭去的撒娇。

      3.

      加隆是个性情中人,不通俗务,穆先生固执迂腐,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大有臭味相投之势。

      先生寻思着,加隆不像教书的料,也做不来账房先生或是书记官这样的活计。他最好习武,去营房某个活计,也好自食其力,将来娶妻生子。

      镇上有个几个泼皮,平日里欺男霸女危害一方。某日他们逛大街,瞧着先生白净,一路跟踪到私塾,之后常去那里滋事。那时加隆还没有出现,先生只能虚与委蛇,不胜其烦。学生在屋里念书,他们站在门外嘻嘻哈哈的捣乱。放学之后,又守在先生回家的路上调戏。

      起初只是言语不检,后来发展到动手动脚。先生告到乡里,谁也不肯管。这一伙闲汉不务正业,专好寻衅滋事,扒房子牵牛,闹得怨声载道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这一天,他们几个无聊,又去戏弄先生。一个胆子最大的,扯住他的衣袖,嘴里夹杂不清。穆先生抽回自己的手,严厉申斥几人不务正业,道德沦丧。流氓只当听不见,嬉皮笑脸的想要摸先生的俏脸。他们正要动手,背后出现一个蓝发大汉,铁钵大的拳头把几个混混砸得鼻血长流。

      泼皮们哪里是加隆的对手?刚准备比划几招,被揍得屁股尿流,一路骂着娘逃跑了。加隆把头凑到穆皮肤上,嗅来嗅去,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他们想吃你的肉吗?”

      穆先生学识渊博,却赧于描述这种污糟事,他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加隆不懂他的心事,不断发问,他不得不勉强应付。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别担心,我揍扁他们。”

      “下手轻一点,别弄出人命。”

      加隆哼哼唧唧,老大不情愿,舔了穆一脸口水。先生一身净肉都是他的,谁敢打主意就是找死。那群流氓当然不会消停,他们抢来一副渔网,埋伏在先生家下山的道上,其余人手持棍棒,等两人下山的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

      泼皮的计划天衣无缝,可他们要对付的是一头狼,加隆隔着大老远就闻到他们的臭味了。他让先生先走,自己抄小道,混混们聚精会神盯住穆的时候,加隆从后面一手一个,抓小鸡一样的把他们全捆了。

      不过是些闲汉,又没有杀人放火,又没有刨人祖坟,衙门不收爷娘不管。先生细数加隆缴获的作案工具,深感后怕,要不是加隆警觉,指不定闹成什么状况。

      加隆把他们拴起来,一个个吊在树上,先生在一旁袖手旁观。这些人求了加隆半天未果,这才恍然大悟,穆先生为人师表,他才是会发慈悲的那个。于是一个个嚎啕大哭,什么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旺财小强,叫得跟杀猪一样。

      先生虽然迂,却不傻,夫子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只要加隆不玩出人命,且由得他。大狼得到先生默许,折了一根最粗的柳条,拔掉这群无赖的裤子,一个个抽过去,直把白面一样的屁股抽成了桃子。

      “怎么样,下次还敢不敢招惹爷爷?”

      “哎呀!壮士,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加隆还不解气,一个劲的抽,泼皮们“哎哟喂呀”叫个不停。先生估摸着火候到了,才叫加隆停止。

      “不但不许骚扰我们,以后不许欺凌乡里。”

      泼皮们连忙道谢,爷爷奶奶的歌功颂德,脑袋点得跟筛子似的。只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在小声抱怨。

      “先生啊,我们家里男丁多,没那么多田地。兄弟们年轻力壮,只想混口饭吃,县里又用不上我们。”

      加隆见他不服,还待再打,被先生拦住了。他略一沉吟,泼皮们说的也是事实。西川还好一点,外面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所有的要职被权臣把持,平民百姓想要施展抱负难上加难。加上赋税沉重,租种田地一年的营收还不够果腹。

      “你们确也可怜,我倒有个主意,你们既然不想做农夫不如随了我这个兄弟。这川西大地盗匪猖獗,县太爷想清剿,那些兵丁都是亲戚送来,混吃喝的人,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们操练把式,去周边山上抓那盗贼匪首,既得了官府的奖赏,又遂了自己的情志,给父母长脸宗祠增光,说不定还能混个官职。”

      泼皮们听先生一番解说,均自动心,加隆天生怪力,他们被制得心服口服,都情愿跟了他闯荡江湖。是以顾不得屁股流血,发髻凌乱,像腊肉一样挂在树上荡来荡去,一个劲的管加隆叫大哥。

      狼整天和先生深居简出,倒也喜欢热闹,有这群人簇拥着,他乐得做个把头。泼皮们养好伤,取出各自的积蓄,买盔甲造刀枪。先生私塾旁的空地,给他们操练武艺。加隆与寻常武士不同,锋利的目光带着冰雪一样的寒凉,像崎岖山岭上彪悍的独狼。

      场地上有一块巨石,好几个大男人使尽全力也撼动不了分毫,加隆走过去略一使劲,高举过顶,将巨石扔进了山沟,小弟们看得目瞪口呆,更对他崇拜到五体投地。

      他做狼的时候是山中一霸,指挥狼群合围分包,既勇猛又多智,统领这一班汉子游刃有余。没多久,他们就荡平了附近山头,解除了县老爷的烦忧。老爷给他们披红挂绿,赐予“精忠”的称号,又大加褒奖。加隆取银子换了酒肉,在先生家设众欢宴。

      穆先生生活简朴,早早的歇下了,加隆和他的手下们一杯接一杯,把酒言欢。酒过三巡,互相吹捧,拍肩打膀讲起了浑话。

      先是议论哪家姑娘好看,谁家媳妇俊俏,这些说完又一起追问老大。胆大包天的家伙提起骚扰先生的旧事,都赞那先生长得好看,面如冠玉唇似涂丹,比那画上的仙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是有眼不识泰山,早知道先生是大哥的,借咱几个胆子也不敢啊。”

      他们嘻嘻哈哈的笑,加隆听了只是默默喝酒,冷峻的脸上浮起一些红晕,扭扭捏捏的姿态与他结实的身形极不相符。

      “大哥真有福气,难怪媳妇都不想娶了。”

      他们继续说笑,加隆也跟着嘿嘿傻笑。这些人得了便宜又卖乖,越发放肆,将上下级关系抛到九霄云外。

      “我瞧着先生珠圆玉润,最妙还是他那双眉眼,不咸不淡的,好生清雅。咱弟兄是没那个福气,也只有大哥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他。”

      小弟们说到猥琐处,一齐对加隆挤眉弄眼,巴望他透露点香艳经历。

      加隆虽然涉世未深,□□里那点破事他还听得出来。他和先生同榻而卧,敬他畏他,偶尔动情,总念着自己是头狼,不敢多想。被这些市井流氓一撺掇,忽然觉得穆是他的,顷刻气势万丈。

      那些家伙还想追问细节,加隆一张脸憋成了茄子,他想到自己有名无实,气得火冒三丈。忽然掀翻了桌子,悻悻而去,留下那群傻瓜,一个个头上盖着酒碗,或坐或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4.

      加隆气鼓鼓的冲回卧室,现在有钱了,他还是挨着先生睡,路上挡道的坛坛罐罐被踢得满天飞。先生既没有尖牙也没有利爪,性子又软,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他越想越有理,乘着酒兴便要胡来,一把掀开被子,露出先生朴素的白衣,那股子野劲顿时消了一半。

      穆睡着,面容安详,似乎发生了好事,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狼不知道该如何下嘴,呆看着他,污浊的神思飞到天外。先生开心就好,天天伴着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耷拉着耳朵摸上床,轻轻环住穆,下巴抵在柔软的紫发上挨挨擦擦。穆正做着美梦,恍惚间感受到一阵暖意,迷迷糊糊覆住了加隆的手。明月光洒在床头,冷清清的,先生瑟缩身子,藏到大狼怀里,这样真好…

      野汉子发迹了,带着小弟们跋山涉水,擒罪犯,拔山寨,所向披靡,赏金赚了满钵。先生不敢大意,得势的背后藏着隐忧,就那大狼的性情,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偏又没人打得过他。穆走在街上,时常有鼻青脸肿之人投去悻悻一瞥,敢怒不敢言。

      穆琢磨着,加隆涉世未深,一朝发达定然遭人妒恨,不收敛些没准还要酿出祸事。论年龄,狼指不定比他还老,身形也大,不能像教训小孩一样对他。先生想得不差,没几天,加隆手里拿着一块美玉抛玩,迎面走来,挂上穆的脖颈。

      “你怎么把这块玉石弄回来了?”

      穆吃了一惊,原来那日走后,猎户记着先生的好处,果真找了一个媒婆,老来俏,头戴一朵大丽花,没走到门口,被加隆截下。狼记得此人投设陷阱捕捉自己,还骗取了先生的宝贝,不由分说的一顿打,把两人关进柴房。

      “那猎户可恨,终于让我收拾了一顿,这东西贵,还是你戴着好看。”

      穆愣了一下,连忙跑到囚禁猎户的地方,将两人放了出来。媒婆发髻里插满稻草,气得口鼻生烟,门板都快拍坏了。猎户好心栽了个大跟斗,阴着脸不说话,暗怪先生虚伪,稍一有钱就翻脸。

      穆把玉石送还猎户手中,又赔了许多好话和礼物,方才接受。加隆紧随其后,憋着将要爆发的怒火,呲牙咧嘴的瞪着两个不速之客,先生真是软弱,偏偏又不能违拗他。

      “先生发达了,我等小民自然不配攀附,想来也缺不了提亲的好人家,怪在下多事,就此告辞!”

      他嘴上大义凛然,礼物照样收入囊中,带着百般怨恨,忿然离去,连同那块价值不菲的玉石。加隆急得抓耳挠腮,想冲上去讨回,被穆拦住。

      “你抓着我做什么?那人不是个玩意,你干嘛害怕?”

      “加隆,说好了给人家的东西,怎能抢回。”

      “你跟他讲什么道理?他造的孽多了,我买十头牛也要不了那么多钱!”

      “他是得了好处,这不瞧你能干说亲来了吗?你已能养活自己,到了成家的年纪,我看娶个媳妇也好,否则总要惹是生非。”

      “媳妇?信不信我一口吃了!我不要,你也不许!我要你,除了你,谁的话我也不听。”

      加隆不通俗务,他自以为得理,吼得震天响,引了操练的小弟都来围观。先生哪听过这等浑话,一张俏脸臊得彤红,又无从反驳。此话从别人口中说出,定然猥琐,狼知道什么?赤诚之心出于自然,竟有些舍生取义的意味。

      “你…小声一点!这是什么话…快跟我进屋去…”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加隆再凶,遇上温吞吞的先生,半点狠劲也使不出来,乖乖被他拽进了学堂。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是第一次与野兽打交道,对他说道理牛头不对马嘴,棘手得紧。他负着手,踱来踱去,说到底,还是那块玉石惹的祸。

      “加隆,你懂玉吗?”

      狼摇了摇头,不能吃的东西,除了穆,其它勾不起他的兴趣。

      “先贤用玉石比喻君子的美德,这一块产自昆仑,为前朝皇帝御赐,褒奖我祖上忠心佐君。你瞧过的,它通体透亮,质地纯正,触手升温。其中隐隐有一丝血色杂质,呈'赤'字形状,故尔价值连城。”

      加隆似懂非懂,隐隐感到先生孤单,生世可怜。

      “赤,乃至心,说人心纯洁善良,如初生的婴儿。”

      “那是什么,我喜欢吃肝,不喜欢吃心。”

      穆笑了笑,这道理说起来简单,又似复杂,狼懂不了。可就算明白,又有几人做到?今之朝廷,官吏莫不高谈阔论,满口春秋,行着禽兽之事,论品行,还不如畜类。

      “简单说就是真诚无伪,且有不忍之心。”

      “哈?”

      “加隆,我答应了猎户用玉石换狼,绝不后悔,这是真心。你我投缘,因为你纯真,不说谎话。至于不忍嘛,你慢慢会明白的…”

      言至于此,加隆忽然起念,他爪子被陷阱套住的时候,这家伙笨手笨脚,急得汗水长流,还被自己咬了一口。狼觉得他傻,愣头愣脑的好欺负,至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接近他,更至于相互依偎,已记不清楚。狼本能的懂得玉石的价值,在他眼里,先生比无情之物珍贵多了,在穆看来,也是一样。

      “可是…他坏!”

      “要我说,你们半斤八两,都是靠捕猎为生。他是人,想活下去,活得好一点,仅此而已。”

      “可我就是讨厌他,还有那个老太婆,我不娶媳妇,烦得要命!”

      “又说胡话,你现在是人,男人都要成家立业。想是你野惯了,以后遇到心爱的人自会回心转意。”

      “我哪知道那么多,就你聪明,你聪明怎么躲在山沟沟里被人欺负!我是只狼,想和你在一起才会变成这样,我爱的人是你,这一点我很清楚,永远不会改变!”

      先生不温不火的性格有时候可恨之极,他说到激动处,渐感理屈词穷,索性搂住穆的肩膀,低头吻住絮絮叨叨的嘴。狼学话不久,自知说不过先生,不如付诸行动,比语言更有说服力。自从他发现自己不想吃的穆的肉,却乐意跟着他,便明白了自己的爱,发自赤诚问心无愧。

      一言不合就动口,果然是性情中狼!先生挣脱不得,给吓得魂飞魄散,比被他利齿咬一口还恐怖。他那两斤力气,对狼来说跟拍灰似的,铁钳般的手臂将先生箍住动惮不得,只能笨拙的接受。

      穆说了一辈子道理的嘴,感受着滚烫的爱意,满腹经纶散于无形。他心乱如麻,脑子里一段成文的句子都没有,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惊讶,隐隐有一丝的悸动从心底跃过。他有些昏昏然的时候,加隆松开了钳制,眼神戚戚的望着他,仿佛做错事,嗓子里夹杂着凄凉。

      “你始终不会爱我吗?”

      穆想说当然不会,他对付地痞无赖,或是乡绅富豪,总有滔滔不绝的理由。此时对上狼眼,一切说辞缩回腹中,他不明白为什么,也许加隆这样的生命,有一股赤诚如炽的力量,让他连拒绝都做不到。

      “哪有男人谈情说爱的?从来没有,是你弄错了...”

      “你才弄错了吧!介意我是男的,还是介意我是狼?别欺负我不懂,总拿规矩压人,你说的真心实意,自己做到了吗?”

      先生头一次噎住了,被一头狼,别看加隆没有读过几本书,讲得有条有理。所谓真知灼见与学识无关,他说得一点不差,凛冽的眼神,诚实的爱,对穆来说极难拒绝。这张天价狼皮垫子,给了他生平没有的慰藉,他可以安然入睡,全忘了身边躺着一只猛兽。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狼,你很好,比许多的人都好,他们做的糟心事你连想都想不出来。”

      “我知道,你也很好...”

      他轻轻把穆拥入怀里,胡渣子擦着光滑的皮肤,这一次加隆不敢很使劲,生怕弄痛了先生。

      “你嫌我粗鲁我知道,你自己唠唠叨叨的也挺烦,我就赖着你,谁给你介绍媳妇我就咬他。”

      按照穆的性子,离经叛道之事必须扼杀在摇篮里,可这一次,他犹豫了。他害怕加隆生气,离开,也许某天早上醒来,只剩一头毛茸茸的大狼,甚至连狼都没了,只留几绰蓝毛,到底在怕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

      “其实我也没想成家,我亲眼见过家道中落的惨状,时事又是这样,还是无牵无挂的好。”

      “你有我,我活着一天,谁也不能欺负你。”

      穆不由得苦笑,也就加隆整日消遣自己,指不定谁给谁收拾烂摊子。他心念微动,想到过去,家族轰然倒塌,落枷下狱的一幕在脑海里闪过。加隆浑不晓世,又格外勇武,可千万别被坏人利用,做出傻事。

      “你既要跟着我,便得听我的话,勿须功成名就,但求问心无愧,做个坦坦荡荡的男子汉。”

      “那样你会爱我吗?”

      先生不由得盯着他,这家伙,一口一个爱的,居然也不脸红。

      “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我应承不了你。”

      “嗯,我不逼你,你也休想骗得了我。”

      加隆将憋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轻松了不少,穆先生关心的他不懂,什么春秋大义,君臣父子。他只喜欢时而惊险刺激,时而平静悠闲的生活,只差一点,就是每年春天想做的某种事情。

      入夜,先生点了一只蜡烛,与加隆闲谈,莹莹烛光印上他清秀的面庞,像梦境一样朦胧又比那真实。加隆想起白天的事,起了好奇之心,询问先生那块玉石的缘由。

      原来穆的祖上在朝为官,素来洁身自好,只因直言纳谏得罪了权臣,君上又偏听谗言,降罪于他家。男子流放,眷口发卖,只有穆年纪小,被友人藏匿躲过一劫,在市井中长大。

      后来那义人也死了,他看透世态炎凉,去了偏远之地,行至西川,见山明水秀,便在这里隐居做了教书先生。这天下至惨之事,先生一言带过,隐去了陷害者的名字。狼问他要不要报仇,他想也不想,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

      烛火噼啪作响,最后一丝灯芯,燃得尤为明亮,转瞬之间灭入黑暗。狼和往日一样抱着先生入睡,他听到人类清晰的心跳,低下头,舐去他眼角的湿润。穆试着伸出手,抚摸他乱糟糟的头发,谁说山神不灵验?他老人家看似不动,实则一刻不停的观察人间的善愿,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5.

      人怕出名猪怕壮,先生的日子看似好过一点,不断有人前来送礼,暗示他带领一帮汉子为贵人效力。这大违先生本愿,若成了达官贵人的家丁,不得欺男霸女替他咬人?

      穆寻了套说辞,一一谢绝,客客气气将拜访者请了回去。他知道,这些人身份尊贵,言语中很是谦恭,银子礼物一件也没收,反倒打点了不少。

      贵人们见他刀枪不入,无法收买,暗暗恼恨。没有靠山,加之一帮平民抢了官兵的生意,兵痞们不敢出城剿匪,对付良民倒是得心应手。上头听多了闲话,越来越怠慢,想到被布衣百姓抢了风头,不免蓄意打压。加隆一干人,皆市井之辈,多有行为不端之徒。差事一少,荷包里又有银子,于是出入赌场青楼,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有一日,小弟打着了县衙的儿子,被抓入大牢。平时里眼红的人,纷纷落井下石,给加隆他们平添了许多罪状。这寻衅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轻则拘押重则发配,就这群人的规模,扣上谋反的罪名也不是不可能。

      人比钱重要,先生想着舍财免灾,上下托人,一点积蓄几乎全散了出去。又担心连坐,解散了乡练团,剩下少许财产分予诸人各自谋生,做个本钱。他们有了资本,贩货置地,不必再做混混。

      各级官吏得了好处,又没了后顾之忧,乐得做个人情开枷放人。加隆虽不平,却也不管这些俗事,穆怎么说便怎么做。小弟们拿了钱,得了出路,感念先生恩惠,向他行礼道别。

      瞎忙一阵子,回到从前一穷二白的时候。加隆无所事事,叫苦不迭,又吃不上肉,只得听先生教书,都怪这夫子太迂腐。他闲来无事,全副精力打上了别的主意,围着先生转圈,穆的头快要被绕晕。

      最难忍的还是夜里睡觉,这下穷了,置不起新床,加隆把穆翻来翻去检查,研究人类男子的结构。他对着月亮嗷嗷叫,穆为什么不回应呢?他也应该在春天动情才对。先生不胜其烦,用棉花塞住耳朵,直挺挺的装死,真后悔没把这家伙赶回深山。他只那么想了一下,又担心狼当真无情,舍他而去。

      有一天晚上,加隆在床上吃炒豆,咔嚓咔嚓的磨牙声折腾着穆的神经。一个豆子从狼掌心跳出,他在穆身上四处摸索,周身摸遍了,豆子无影无踪。倒不是嘴馋,揩油的好机会不容错过,直到先生忍无可忍。

      “你有完没完?”

      “你藏了我的豆子!”

      “我就躺在这里,没有动过。”

      “那你让我找啊,是不是这,是不是这?”

      他摸着摸着,摸到某个早就寻思好的地方,先生身子一紧,连忙打滚坐了起来,大力甩掉狼爪,吓得魂飞天外。

      “大半夜的,你就不能消停一点?”

      穆没有加隆的蛮力,不敢太斥责他,又无法放任不管。狼筹划了多日,先生这会才后知后觉的知道,背心一阵凉。加隆冲他嘿嘿笑,砸吧砸吧舌头,一副“你迟早要完”的神情。

      “这能怪我么?不让打架,又不给肉吃,我无聊嘛。”

      两人对视一会,加隆一把搂了穆,在怀里狂亲。先生放开最大音量,一叠声的喊停。

      “干嘛,你教导我舍生取义,还要成人之美,到自己怎么就怂了?我又不会真吃了你,小气。”

      穆赶紧穿好衣服,整理领袂,古人有“色狼”一说,他认为是偏见,这下全信了,对先贤的智慧佩服到五体投地。

      “我明天就去给你找活计,这么晚了,好生安歇吧!”

      狼躺了个舒服的姿势,手肘托着大头,先生惊慌失措的模样比他一本正经有趣多了。

      “你躲不了一辈子啊,我就是喜欢你,你又舍不得逐我走。不如早些接受了,大家都舒坦,矫情什么。”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是一头狼,他如果有尾巴,一定摇得很惬意。穆不答应,加隆也没有追逼,就是换着方式的骚扰。他捕食大型食草动物便是这样,百折不挠的出击,总有一日耗尽他的耐心。

      他们又落魄了,之前那些怀恨在心的家伙乘机落井下石,唆使县衙把这两个人赶到偏远的地方。又百般挑唆,诉说加隆野蛮,像头狼,留在村里后患无穷。

      时值边关吃紧,利州(今之广元)太守向朝廷请援,折子被权臣扣下,命太守自行解决。那太守屡战屡败,寝食难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当地大肆招募兵将。穆所在的乡里为了赶走他俩,把加隆的英勇事迹添油加醋上报,果然接到来自利州的征召令。

      穆被闹得不行,顶着黑眼圈收拾行囊,虽然征的只是加隆,这大狼讨厌归讨厌,却也不造次,独自出门先生放心不下。再说了,穆若不同行,加隆断断不会去的。他们赤贫如洗,无非是些贴身衣物,没有几个盘缠。

      加隆看着穆收拾行李,不懂为什么要搬家,对狼来说,出门游玩也好,比待在家里强多了,最好还能打架。只有先生知道,这征召令里的恶意。请愿说他俩危险,要驱逐的,都是些熟人。有猎户,媒婆,眼热的邻居,争风吃醋的公子,还有收买失败的乡绅。

      “你闲着也是闲着,老天有眼,利州来了差事,你可得好好干活,听上面的话。”

      狼想用脚挠脖子,柔韧性不如从前,无论如何使劲,都够不到了。穆忍住笑,帮他抓挠,又捋了捋头发,加隆舒服得眯起眼睛。先生心有愧疚,人类的排挤降在狼头上,他自己习惯了倒还好,不忍心加隆受那边境之苦。

      “你喜欢去利州吗?那里与北方胡国接壤,常年战乱,去了就要打仗,性命难保。你若不想去,我便放了你,天下之大,总有安身之处。”

      加隆摇了摇头。

      “不成,除非你也不去,你上哪我就上哪。你喜欢游走江湖,我就陪着你,你要打架我就帮你咬人。”

      “你是狼,不用承担人类的责任,我不同,我是汉人,太守需要,我就得去。”

      “什么七八糟的,太守又不是你爹,全凭你说了算。他们都不要你最好,跟我回深山,我照样管你一辈子。”

      穆笑了,勾住狼的脖子,去顶他的额头。和加隆住得久了,他开始习惯肢体接触,表达那些微妙,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情感。

      “我不喜欢做官,那里面一团污秽,还不如我的学堂干净。等到驱逐了胡人,天下太平,你我同游江湖,岂不快活?”

      穆曾经一个人生活,那时他只想山高皇帝远,图个清静。加隆来了,渐渐怀念起名山大川,如果和他一起,行走万里也是开心的。

      “都行,最好能干点让我们都激动的事…”

      加隆想不到怎样才能如愿,试着说了一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先生为了摆脱他的骚扰,只要狼一动邪念,他立刻翻书讲《春秋》、《战国策》。加隆喜欢听打仗的故事,不禁的停下骚扰,和穆学习用兵。他若失眠,穆就讲《论语》,子曰,子云,不一会,大狼腾云驾雾,到梦中见周公去了。

      离开草屋之时竟有一丝不舍,那些安静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和加隆在一起,未来充满希望,先生只稍微伤感了一下,就平复过来。毕竟是少年人,加隆挑了行李,一路游山玩水,心神如醉。

      往北走,沿途逐渐荒凉,胡人时常来扰,加上征丁,田园荒芜十室九空。两人不得不在破庙露宿,好在加隆会打猎,会寻水源,用身体为穆遮风挡雨。有他在,孤魂野鬼不敢叨扰,两人平安无事的进了州府。

      前日一战,太守损兵折将,正值人之际,他见加隆与众不同,格外礼待,拨了一间厢房给二人住,让他带一队新兵,明日就上城墙。加隆没有见过朝廷编制的盔甲,比乡里自造的威武多了,穿上身舍不得脱下,在先生面前晃来晃去。他是头雄俊的狼,变成男子也是英俊挺拔,目光如炬。

      先生回想起第一次遇见他,一人一狼,在山神庙祷告,他祈求神灵降下一位长胜将军,似那卫青李广,替国人除暴安良,抵御外诲,匡扶朝纲,难道加隆就是他老人家的恩赐?

      “你喜欢上阵领兵吗?”

      “马马虎虎,顶多算是打猎,山里的老虎豹子我也斗过,越凶的我越是不服。”

      “和那不一样,你这是保家卫国,很高尚的。”

      “我是为了你,你喜欢就好。”

      加隆官阶不高,仅只这样,也比别人不同,他身姿卓越,如神兵天降,说不出的英姿煞爽,看得穆移不开眼。他是狼,本应自由自在游于天地,出现在这里全是为了自己。刀剑无眼,明日若是开战,还有性命之虞。

      “怎么了,是不是发现我很好,有一点点动心?”

      他凌厉的眼睛里跳动着火焰,穆的心跳很快,他记得自己答应过加隆,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也曾应允过他真诚无伪。男子相爱,虽然不合礼法,他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现在的样子,和我理想中的一样。”

      厢房里有纸笔,有水,有酒,有碗具。穆写了先祖牌位,供上一碗清水,书上自己和加隆的名字,在烛火上焚烧。加隆眼珠子滴溜溜打转,看着他好玩,被穆拉到地上,莫名其妙的磕了头。

      “本心不可违,礼教不相容,只能折中而行了。”

      穆浅浅而笑,浮起些许红晕,真比那神仙还美三分。

      “我们只能私下好,避着别人,你不会后悔吗?”

      “别人管他做甚,谁敢啰嗦我一拳打扁他。”

      “你不后悔,我也不会后悔,只要活着,我们就在一起。”

      “死了也要在一起。”

      穆听他说得决绝,暗生隐忧,那些关于他家族的旧事。

      “加隆…人鬼殊途,生死有命。你答应过听我的话,愿你永远记得今日的嘱咐,'情可痴,不可毒'。”

      “你又要给我讲课了吗?今晚说赵氏孤儿,还是屈原投江?”

      “不,我们今天不讲礼法,讲人伦…”

      穆不喝酒的,这晚高兴,破例喝了一些。今后步步荆棘,他知道爱一个男人,世俗不容,要和他终生相守更难。好在加隆是只狼,对陈规陋俗不屑一顾,穆虽然迂腐,骨子里是个犟的,吃准了一辈子不结婚,便放心大胆追求狼的爱情,老房子起火烧得最快。

      穆被雷劈中了吗?好事从天而降,加隆有些吃不消,他怀着巨大的幸福亲吻了先生,替他宽了衣襟解了发带。营房简陋,用具陈旧,徒有四壁,屋檐上滴水,梁上走老鼠。两人均不以为意,灼热的爱情从肌肤燃烧到心灵深处,哪怕明日就要丧命,火烧眉头,且顾眼下。

      6.

      加隆第一次穿衣服,是先生给他穿的,刚学会打理自己,忽而又回到穆伺候他的时候,比之过去多了一丝甜蜜。穆手脚很轻,替心爱的男子梳理,打络,加隆一动不动任他摆弄,眼底流动着恋人间独有的深情。

      胡人又来扰城,太守坚守不出,飞蝗般的流矢在城楼上乱窜。利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凭着天堑,太守苦撑到今日。朝廷日复一日收到边关急报,到底也没有被攻破,便置若罔闻,继续歌舞升平。隆上去的那么一会,无数士兵中箭,命丧当场。

      守城的将领在下面吆喝,把新兵们往城楼上赶。不少田坎里现抓来的农夫,套上一副盔甲,脚底泥泞未干,填鸭一样往上顶。加隆低头弓腰,移动到城楼中间,瞅准机会伸头一望,城外黑压压的胡兵,抬来攻城云梯,而这厢一个够胆站起来的长官都没有。

      “太嚣张了!”

      他从脚下尸堆里翻出一把弓,几支箭,计算好距离,乘着对方弓箭手转换的间隙,对准后方一个金镫银饰的头领,将弓拉成了满月。人类不可能有这样的劲力,所以敌方将领嵌在人群中,很自信,根本没有堤防。城楼尽在掌控,一支飞失破空而出,发出刺耳的嗡鸣,一头扎进将领脖子,鲜血迸流,紧接着一箭,折断了腾蛇图案的帥旗。

      利州守将的射程不可思议,主将倒毙后,诸人无心恋战,勒马回军,命令弓箭手掩护。攻城的敌人丢弃了长梯,争先恐后的退去,加隆把尸体举起来护住头,密密麻麻的箭矢扎上去,把那可怜的遗体扎成了刺猬。

      “敌军主将暴毙了!勇士何在?快开城门,杀出去啊!”

      他的吼声震耳欲聋,在嘈杂的战场上传出很远,守将和其它士兵缩在城楼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信非信。加隆一再呐喊,箭雨也退了,这才蠕出来查看战况。敌军撤退时不可避免的发生了踩踏,可惜无人追击,已全部撤回,他们错过了最佳时机,加隆扼腕长叹。

      “真有人能在城楼上取敌将首级?”

      守将不相信,望着手下人,下属迷惘的望回去。加隆气愤他们胆怯,把尸体一丢,挽起弓,那箭贴面而过,削掉了将领半边胡子。众人吓得魂飞天外,一同看向刚才在城楼上呐喊的男人,方才确定是他干的。

      敌军暂时退却,大营还在,不日将继续进犯。太守得了加隆这位勇士,喜不自胜,赏他金银,拔擢为校尉,给了几百个兵士让他协同守城。长官说了许多勉励的话,无非是守,死守,使劲守。加隆看出这些人完全没有还击的打算,心中鄙视,只顾吃肉,如果不是穆让他听上面的话,他早就拍屁股走人了。

      战地的宴席极为简单,也许明天就要永别,省去了无谓的规矩。应付完上面,加隆开始研究地图,顺便召来属下训示一番。士兵们听说校尉神勇,有万夫不敌之力,尽皆佩服,唯命是从。穆先生作为他的亲密友人,很自然的出入军营,两人商议的结论,死守最后一定会死。

      “我巡视了半日,这帮人从上到下一点尿性都没有,赶着做棺材吧。”

      “你看不上他们?这很好,我想敌人的观点与你一样。”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此时最宜偷袭,敌军吃定了太守不敢出城,不会防备的。”

      “可我出不去啊,上面不准,莫非你有办法。”

      “噢,办法嘛,都是人想的。你只管准备,其它交给我。”

      利州城外皆悬崖峭壁,地势险要,这一点难不倒狼,唯一的障碍在太守那边,他被吓破了胆,缩在城里不敢探头。先生做了把羽扇,以客卿的身份拜见太守,他白衣飘飘仙风道骨,吹嘘自己会道术,加隆神力就是他画符的结果。他装模作样,在太守府烧了一堆黄纸,大狼不置可否,老太守信以为真,抓救命稻草似的抱住先生的大腿。

      加隆得到了出城许可,挑选几十名出身山野,擅长攀援的士卒,顺着陡峭的山道,摸入敌方大营。胡人果然没有防备,正挂着白缦给上次那个倒霉主将治丧。加隆引着一行人溜进去,口里衔着利刃,肩上负着弓弩。士兵痛恨胡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加之屡战屡败,义愤之气鼓动着他们的神经,一齐随着加隆杀入敌营。

      敌人尚在梦中,他们干掉几个巡逻,按穆吩咐的,尽量挑军官下手,一边抹脖子一边放火。胡人屯兵利州城外,从来没遇到过像样的反击,熟睡中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将领一死混乱更甚,加上大火,下面的士卒只顾逃命。加隆一行人少,不敢贪功,收了主将帐里的书信与地图,趁着夜色退回了山中。

      穆深知,国人败仗吃得太多,缺乏信心,需要借神鬼之说刺激一下。在城楼上又是洒狗血,又是跳大神,直到远方起火,说那是火缘星君下凡。太守大喜,倾城出动,将混乱的敌营踏成平地。

      这场混杀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士兵们都哭了,复仇的兵刃上第一次喝到仇敌的鲜血。城中百姓张灯结彩,奔走相告,男女老少齐声高呼:“天降白衣秀士!孤狼校尉!”,将此二人传得玄乎其玄。

      围城之势解除,捷报一级一级上报朝廷,加隆在军中声名大噪,血性男儿都想归于他的帐下,杀敌报国。数日之后,皇城静如止水,一点褒奖的意思都没有,反而降旨申斥太守,一拖再拖以致贻误战机,没有获得更大的斩获。

      太守领旨苦笑,请二人去府上喝酒,说道自太祖建国以来,到中宗,边关节节败退。这利州原来哪里是边防?皆因失了北方的城池,全靠这里险峻,保住一国安危。

      他留了二人在此治军,说到痛心处声泪俱下,危城太守哪怕有一点好处,也不及日夜悬心的烦扰。此人胆子虽小,皆是吓出来的,倒不失气节,穆和加隆不慕虚名,朝廷是否褒奖,对他们来说都一样。

      既没有得到皇上的钦赐,太守打开私囊,犒赏三军,往军营里送了歌妓,又送美酒。加隆与穆同饮同宿,只要了食物,对女色不闻不问。每日练了兵,总是急匆匆往穆身边赶,两人形影相随,亲密无间。军营里这种事情多了,更别说穆先生,谦冲慧智,是个谋士般的人物,士兵尊敬他们两人,只要有胜仗打,私人喜好理他做甚?

      隆穆二人自己知道,他们的关系无法见光,只能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暗享新婚之乐。所有的恐惧,戾气,在爱的滋润下消散于无形。勇士爱他的先生,先生爱他的勇士,狼对这一段人生无怨无悔。

      “但愿这打打杀杀的场面不会坏了你的本性。”

      “你在就不会,来,有好东西送你。”

      加隆将敌营顺来的书信,全送给穆,纸好墨好,料想先生会喜欢。军营里连日劳累,汗淋淋的,先生也不嫌,他喜爱干净,更喜欢狼的勇气与纯粹的灵魂。在他心底,很早就住了一个英雄,像加隆这样的。

      “听说中宗以后就没有打过胜仗,是真的吗?我练的那群小子不像这般无能啊,皇上居然不褒奖。”

      “要不要我去替你讨赏,封个骠骑大将军,再把公主嫁给你。”

      加隆一听到娶媳妇就头痛,蓝发摇得拨浪鼓似的。

      “不要不要,我宁可他放我自由。”

      “这样最好,等太守这里无事了,我们便去罢。我今日才发现,画符是个不错的营生,轻松又来钱,比教书好多了,你可以扮我的仆童。”

      “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先生尝到甜头,要洗心革面,改做江湖术士招摇撞骗?我为什么必须扮仆童,这么威猛的仆童你受得了吗?”

      “那不然呢,我得养你啊,你除了打架还能干嘛,做屠夫卖猪肉?不成,还没卖掉倒被你自己吃光了。”

      天黑了,两人关上门,卧在暗处说着贴心的情话。加隆嘿嘿的坏笑,熟练的把先生推倒,比甜言蜜语更销魂的还有情人的爱抚。

      “我叫你打桶水洗一洗,你不是累坏了吗,哪来这么大力气。”

      先生轻声抗议,带着鼻音,满满宠溺的味道。

      “我一件你力气就生出来了,要不要试试?”

      那双拉开强弩,拥有千钧之力的手,抚上穆的腰,两人低声笑着,头顶着头传递爱意。同样晚上睡不着觉的还有身居高位的丞相,他收到北方书信,寝食难安,深夜觐见皇帝陛下。

      皇上和妃子们寻欢作乐,来一个大男人着实不开心,瞧着是舅舅的面子上勉强见了。原来加隆在利州打败敌军,杀了几个贵族,他们的君主来信申饬,要求皇帝处决此人,否则便要大军渡江,踏平皇城。皇上是个没主意的,舅舅一吓,脸也白了,这些年割地纳贡,委屈求全,哪里出了个不晓事的莽汉,胆敢破坏邦交。

      “叫利州太守杀了他不就完了。”

      “陛下,哪有这么简单!老臣竭力压下这次逆举,遣人去北方请罪,他们不依,利州也不要了,直逼京城啊。本来将此逆将的人头送上,或可解围,可这捷报,无论我如何阻挡,还是传遍民间。京城百姓相互道喜,买酒相庆,传颂白衣秀士和孤狼校尉之事,此时杀之,舆情难平。”

      “那就不杀啊,卿说了这许多,倒是拿个办法!”

      “臣有个主张,将此二人传到京城,给少许兵马叫他们北上抗敌。若是败了,就告诉胡人,是我们派去送死的,平息他们的愤怒。若那秀士真有道术,侥幸获胜,陛下不妨收为己用,将来也不怯胡人再来骚扰。”

      “妙,妙啊!卿果然是栋梁之才,这就差人去传吧,多加抚恤。”

      “圣上英明!”

      乘着胜利的鼓舞,加隆替太守训练了一支精锐,提拔下级士兵中忠勇者,军装齐整好不威风。中央终于来了表彰,奖励太守守城有功,明升暗降,去赴别处的闲职。加隆果真封了将军,调往前线,临行之日,利州人民夹到相送,泪洒官道。

      穆看了缴获的书信,愁眉不展,加隆察觉到此事微妙,问穆要不要去。先生思忖了一下,说胡人早有南下之意,此战不可避免,唯有先救国难,再谈私事。

      为显示天恩浩荡,皇上亲自在京郊迎接,被一群官吏们簇拥着好不无聊。左顾右盼,看到了利州来的车马,为首的男子勒住缰绳,军马长啸着停下来,磐石一般稳固。此人英武挺拔,一双冷峻的狼眼,逼得群臣不敢细看。

      马车上下来一位白衣青年,向皇上行礼,他抬起头之后,陛下缺乏光彩的眼睛定在先生身上,移不开去。臣下争相回礼,对君上的失常故作不知,他们见怪不怪,陛下喜好美色的老毛病又犯了。

      7.

      自从见过穆先生,勾起了陛下的相思病,他身边不乏红花绿叶,都是些俗物。先生清淡,举止儒雅,既不拘泥促狭也不曲意逢迎,君臣之间保持着十足的距离。

      皇上几次暗示要给他加官晋爵,先生笑着谢绝了,推说自己习惯山野,缺乏治世之才。三公九卿皆是声色场的老手,加隆与穆正在蜜里调油的时期,多少有些暧昧,被这些人看在眼里,加上皇上呷醋,一下明白了八九分,在贵戚间传为笑谈。

      遣此二人上前线之事暂时没了下文,皇上要讨美人欢心,再不管胡人的抗议。只是除掉加隆之意越来越强烈,此人活着一天,穆的神魂全系他一人身上。别人也罢了,偏偏又是个猛将,狼一样的男子,谁敢招惹?

      “九美之相俱足,朕未曾见过有人貌美如斯,真似那昆仑美玉。如若不得,要此江山何用?”

      他差遣宫廷画师为穆作相,当真衣袂如飘,态拟神仙,眉目中藏着三分妩媚三分冷淡。朝臣议及此事,想不到皇上钟情一介布衣百姓,看来道行不浅。加隆神勇,此二人不可尽留,否则难以掌控。

      以老国舅为首的丞相一行人,主张留下穆,除去加隆。贵妃之兄御史大夫则相反,他久居丞相之下早有不平。太后已死,贵妃娘娘才是如日中天,那先生诱惑皇上,自然不能活着,留下加隆倒能替自己建功立业扳倒政敌。

      皇上食不知味睡不安枕,贵妃也不恋了,自然怠慢她的兄长,派了太监去请舅舅商议对策。丞相顺着皇上的心思,说江北敌军开始集结,单派加隆一人,领兵抗敌。将穆请到宫中做人质,不怕那山野莽夫不从圣命。皇上拊掌称赞,翌日便拟了圣旨,在国内大肆颂扬加隆忠勇,要他奉旨出征。

      加隆哪里肯离开先生,丞相知情,故意趁穆出门的时候去公馆作客,表示与征北将军一见如故,要替他向皇上请命,与先生同行。加隆还道这老人好心肠,拉了他喝酒。丞相的家丁乘机碎嘴,说此战危险,九死一生。加隆听是这样,担心先生随他遭遇不测,改口称穆留在京城,请丞相代为照顾。

      丞相早就不满贵妃一族,两派朝里朝外明争暗斗。把一个酸秀才推进皇上的怀抱,比会生儿子,外戚擅权的妃子好多了。他想拉拢穆,穆却不待见他,先生永远记得此人口蜜腹剑的嘴脸,如何诬告,害得他家破人亡。先生手里捏着丞相与胡人私通的书信,因为种种原因隐忍不发,装作无事。

      一来,证据来自利州,没有权臣撑腰缺乏说服力。二来,国家正值战时,朝廷先乱了,胡人挥师南下势如破竹。父母蒙难之时穆还小,数十年后容貌大变,丞相自记不得自己干的每一桩恶事,清理的无数政敌。他向穆摇橄榄枝,后者只能强忍怒气,虚以委蛇。

      先生接到加隆北上抗敌的圣旨,只委派他一人。原想大狼不会依从,非得与他一起,想不到加隆一口答应了,还安慰穆会照顾好自己。穆稍加思量,猜出个大概。他和加隆没有靠山,朝廷不敢委予重任放走两人,总得留一个为质才肯发兵。至于加隆,一颗赤子之心不会拐弯,哄一下就去了,哪是朝堂上这些家伙的对手。

      先生私下拜访过贵妃之兄,盼着利用他与丞相之间的矛盾,削弱贵戚之权,还政与能臣。哪知御史大夫开门见山,“你若死了我便帮忙,丞相早就该下台了。至于加隆,傻子才不愿意留下他,收归己用好生相待。”

      先生夜不能寐,翻来覆去的思索,狼问他怎么了,他笑笑,也不说破。自家仇恨与国难比起来算得什么,利州城外的惨状触目惊心,白骨累累无人入殓。国家需要良将,正是自己的心愿,胡人一旦南下,民不聊生。他若是不在了,只有加隆会伤心一下,时日一久总会忘的。生与义不可两全,当舍生取义,他与加隆不可两全,当保住狼的性命,那个男子既是他的爱情也是他的理想。

      加隆见先生不喜,定是京城里繁文缛节的无趣。他盘算这金陵挺美,等消灭了江北的坏蛋,带穆一同游山玩水。他拣选赠品中好的送给先生,特意留了一方好墨,给他将来画符骗人用。

      皇上为了取悦穆,赐予加隆宝马宝剑,还有国内最好驻军。萎靡了许多代,此征战令一下,举国欢腾。穆忍着心中的酸楚,装作没事一样,照例为加隆穿戴战甲,给他送行。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吧,穆小心的替他整理衣冠。多么威武的一个将军,剑眉倒竖,冷眼如冰,正是他引以为豪的爱人。穆忍不住落泪,说不出是幸福还是痛苦。加隆也舍不得离开他,托着先生的脸,像过去一样舐去眼泪。

      “你最近不开心,可见这京城不好,我原想带了你一走了之,便是皇上也阻不了咱们。可转念一想,你心里挂着江北的敌人,必然不会安心,等我替你消灭了他们,我们便顺流而下,去看东海。”

      穆听他念念为了自己,心里感激。

      “你原不必为我做这么多,太危险了。”

      他想说,加隆若有不测,他一个人不会独活。此言不祥,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化作一笑。

      “没事的,我很快就回来了,那帮孙子再厉害也比不过山里的调睛白额大虎。那只斗了我一天一夜,活生生磨死了他。等我回来,抓了对岸的肥羊,给你烤肉吃。”

      穆听他说得真挚,破涕为笑。

      “想不到你如此好斗,下次再遇见猛虎还是小心为妙。人不比禽兽,人心比禽兽更凶险。”

      “是吗,我真幸运,你不是。遇上你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我一点也不后悔。”

      加隆依恋的亲吻了他,世上也许有蛇一样毒,和虎一样凶狠的人,但穆不是。他善良正直宛如皓玉,就是啰嗦了一点。穆给他梳发髻,一遍一遍舍不得松开。眼前的男子,是他人生最后一点鲜艳,他可以一直爱着他,到了森罗殿也不改变。

      “我给你准备了一个锦囊,缝在贴身的衣服里,遇到危机便取出来看,若是无事,不得好奇。”

      “你还会这个啊!”

      加隆见过他装神弄鬼,不禁大笑,想来总不会是“我爱你”之类的东西。

      “你得答应!”

      “好好好,先生,我哪一次没有听你的。”

      “你可记好了,我说的每一句话,情可痴不可毒…”

      这一句,忽然让两人回到利州新婚的时候,甜蜜中带着一丝凄凉。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加隆穿戴完毕,瞧着穆恋恋不舍。想做点什么,一身笨重的盔甲碍着,什么也做不了。

      “啧,这玩意真难脱,都不让我们亲热一下。”

      两人贴着额头靠得很近,穆想起头一天晚上的情事,红了脸。这家伙惯会撒娇耍赖,抓着自己不松手,现在身上还是软软的。

      “就你事多,剩点力气吧。”

      “我只要见了你,便有源源不断的力气…”

      穆送走了他,心里乱烘烘的,说不出个滋味。皇上邀请他夜宴,闲来无事,便欣然应允。陛下既然青眼有加,可乘机说一说民间疾苦,边关困难,以及官吏选拔之事。

      皇上见了先生,喜笑颜开,亲手斟酒,浑没有一点君主的威严。穆心里讷讷的,侃侃而谈他的治国之见。皇帝哪里想听,为了哄美人高兴,嗯嗯啊啊的应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月亮高了,先生打算告辞回公馆,皇上对民情一问三不知,想来不问政务已久,先生好不失望。他想要离开,被侍卫拦住了去路,皇上摩拳擦掌,擒住先生袖口不放,无耻之状与乡间泼皮别无二致。

      可他是君主,毕竟不同,所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先生恪守礼法绝不敢大胆忤逆。皇上赶走了加隆,自以为风流倜傥,又是一国之君,志在必得,当晚便要一亲芳泽。

      情急之下,穆给皇上跪了下去,在御花园的青石阶上磕得鲜血长流。皇上是个孬的,哪见过人有这般脾气,皇袍溅满了鲜红,吓得他六神无主。唯有先放了他回府,先生才肯停下,美丽的脸庞又是泥又是血,狰狞得不成人样。

      “可恶!天下都是朕的,何况一个美人,都是我的!我的!”

      皇上龙颜大怒,在后宫大发雷霆。思来想去,都是那个征北将军的错,必要置他于死地方肯罢休。此人有去无回,时日一久,再加感化,穆总会断了念想,乖乖服从天威。他叫来舅舅来成全此事,正中丞相下怀,取了密旨就去布置。

      仆从们把先生扶进屋里,皆尽叹惋,到底造了什么孽,皇上狠心降罪这样一个好人。先生心如明镜,此番未能如愿,皇上一定会对加隆下手,他身在前线,凶险万分。

      先生忍住疼痛,连夜修书一封,送去御史大夫府上,自言情愿就死,遂了贵妃娘娘的心意。但求他出手相助,救下加隆,日后推翻丞相,断了南北之间的私通。

      穆在京城收养了一个孤儿,名贵鬼的,其孤苦模样像自己小的时候,留在身边做个侍童。孩子见先生受伤不轻,一股脑的抹眼泪,给他端茶送水。穆将利州取得的书信密封起来,交给孩子,命他在加隆得胜之后,呈予御史大夫。说那是新近缴获之物,此人自会相机行事。孩子听不明白,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

      “先生,为什么要等胜利,如果将军失败了呢?”

      先生听了苦笑,淡淡烛火跃入他的眼底。

      “如果败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胡人南下,谁能保全,何苦再去扳倒他?”

      孩子似懂非懂,既是先生的嘱托便收入怀中,小心应对。贵鬼见先生疲乏,拿孩子话宽慰他。穆温和的抚了抚孩子的头,小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父亲戴枷定罪,入了监狱没有再回来。

      御史大夫收到书信,后半夜就来了,送上一壶鸩酒。答应穆保下加隆,继续抗击胡人,推翻丞相一家。他还是不太相信,有人愚蠢至此。若是屈身服侍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唾手可得,那时候,穆何须与自己结盟。先生淡淡的,眼皮子都不抬一抬。

      “人各有志,真如君所言,全做到了,此生无憾。”

      这便叫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先生牵挂加隆,红了眼圈。世间如淤泥污涝,身陷其中,几人能全身而退?乡里如此,利州如此,朝廷更是如此。这一生只能负了他,但愿加隆看透人间无趣,忘掉这段不该有的人生,山高水远永不复入。他挨着心碎,又写了几封信,令贵鬼收着,日后一封封发出去,不让加隆知道自己死了。

      天未亮的时候,先生去了,是夜无声,唯闻犬吠。加隆在江边驻军,不日便要北渡,睡梦中感到一阵暖意。穆来了,伏上他结实的后背,亲密的将头凑上他的脖颈。

      狼心中大恸,忽然惊醒,那缕魂魄烟消云散,去了无忧无虑的世界。野兽拥有人类所不具备的洞察力,他直觉得感到穆出事了,想起穆临行前的话,为何独独提到成婚那日。他神魂不定,整夜心跳不止。

      然而第二天,却收到了僮仆从京城带来报平安的,穆的亲笔信。加隆领着重兵,自然没有人敢把昨夜发生的惨剧带入军营。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皇上失德,逼迫先生不成,害怕败露,加隆回头报复,所以毒手害死了穆。

      想不到穆竟死了,皇上急得直跺脚,怪舅舅无能,出不了个好主意,狐狸没逮着,惹了一身骚。加隆收到穆的亲笔信,反复翻看,确定字迹是他的,这才打消了疑虑。

      胡人瞧不起汉人,几代都没打过一个胜仗,能有什么能耐?江边竟不设防。加隆连夜偷渡,在长江以北安营扎寨,操练兵马。这行军速度远超敌军想象,一打听加隆的名头,这才动了真格。

      他外出巡视,一只狼嗷嗷而叫,拦住他的去路。同行士兵要杀狼,被加隆阻止,独自随着野兽去了远郊。这里过去也是汉人的地界,胡人占领后民不聊生,村庄荒废,随后一族山狼在此定居。胡人喜欢打猎,在江边驻军后时常猎捕他们,狼不堪其苦。不曾想,今日来了一个同类。加隆一口答应帮助狼群驱逐胡人,双方歃血为盟。次日决战,加隆根据狼引的小道,合围包抄了敌军,胡人打大败。征北将军英勇无双,在敌军中杀进杀出,活似一头苍狼。

      他的副官,正是丞相安插在军营里的亲信,从背后悄悄靠近,一剑斩在加隆背上。他眼里只有敌人,想不到被自己人暗算,跌落下马。这时候,草丛里蹿出一群狼,衔着衣角拖走了加隆。沙场混乱无比,血肉横飞,等到将士们想夺回将军的尸体,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伤者入了狼口哪还有命在,一代名将尸骨无存,真是黄天不佑。

      此一役汉军大获全胜,胡人元气大伤,王廷四分五裂,数十年内恢复不了元气。捷报传到京城,百姓先是欢呼雀跃,上街欢庆,之后听说那英勇无双的征北将军命丧狼口,加之不久前死了白衣秀士,人们披麻戴孝,为此二人服丧。

      御史大夫趁着胜利,取出利州缴获的丞相通敌书,加之宫中贵妃娘娘诞下子嗣,龙颜大悦,加封皇贵妃,恩宠无双。丞相革职戴罪,男子流放,眷口发卖,步了穆一家的后尘。先生身死,却为父母报了仇,又解除国难,除了不能再见到加隆,此外别无遗憾。

      加隆被狼群救走后,自是入了绝境,他打开穆的锦囊,只见里面写着诀别的话。“如遇险境,定是朝内有人加害,不可回京,速入深山不复出,切莫为我复仇,切记切记!”加隆此时方知穆已遇害,而他早就有此觉悟,就只瞒着自己。

      皇上得了皇子,加隆一死又无后顾之忧,胡人北退,从此高枕无忧,可以继续享乐了。只是少了穆,到底不够圆满,得不到的更让他魂牵梦萦。先生的丧事大办特办,搞得跟皇后出殡一样,皇上偷偷窥视逝者的遗容。他面色苍白,口唇失华,其余与生前一般无异。纯洁无垢如空谷幽兰,看得皇帝陛下心摇神驰,恨不搂住遗体狎昵一番。

      就在此时,来了一只蓝毛大狼,后背一道纵横斑驳的创口,呲牙咧嘴盯着皇上。那面容似曾相识,仿佛便是加隆,特别一双锐利的眼,燃烧着冷焰,言语无法描述其中的绝望与悲怆。

      皇上吓坏了,高声呼唤随从,蓝毛狼身后还跟着一群野狼,恶狠狠的盯着诸人。侍卫看到酷似加隆的脸,吓得直打哆嗦,更信这是皇家作孽,天降异兽。

      大狼将皇帝陛下扑倒,利齿顶在他细嫩的脖颈上,就是将他杀死一千遍,一万遍,也消除不了失去爱人的痛楚。他将要咬下去,脑海里忽然出现一个温和的声音。

      “情可痴不可毒,那不忍之心,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两行滚烫的热泪落在皇上衣襟里,杀他一千遍一万遍,也挽回不了穆的生命。那不忍之心,凭着爱情,进入加隆心里。那一刻,他终于懂了穆的心。他是那么善良,那么宽容,不能让皇帝之死玷污先生一生的清白。

      狼口松了,皇上连滚带爬的逃跑,随从们四散离去。狼负了穆的尸体,消失在黑暗中,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不久之后,国内爆发瘟疫,小皇子一病不起,死伤者无数。人们皆称是忠臣良将枉死,惹怒了上天,此二人非凡俗之辈,是天帝派来人间破除胡虏的神仙。

      皇上不得不追封穆为一品忠烈侯,加隆为威武定北大将军,为此二人塑像造庙。那庙中护法俱备,按照民间传说,主殿塑了一个飘逸出尘的白衣秀士,身边一头蓝毛俊狼。

      庙成之后,瘟疫渐平,此后每每显灵香火不断。只要是忠臣孝子,又或贞烈男女,一应善愿,无不灵验。有人在后山,看到一位白衣清秀的书生,与一个蓝发英俊的男子,相依相偎,欣赏湖光山色。正想看清楚一点,清风徐来,人影飘忽不见。

      人们皆说那是白衣秀士和他的狼,二人入了仙流,为天上正神,从此游于天地,自由自在。笔者游玩川蜀,听闻这个故事,泪落沾襟。万物有灵,狼与人何异,人之不如禽兽者古来有之,神鬼多情通彻天地。我据实以录,又亲拜二圣之冢,今之人传为佳话,后世之人又何羡乎?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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