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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风不相识(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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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承坤殿便再次闹翻了天。
起因很简单,长公主晨起梳妆时,发现大王御赐的黑驴蹄纹桂珠钗不翼而飞了。
衔菊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细若蚊哼地开口提醒道:“殿下,恕奴婢愚笨……您的首饰一向是由奴婢帮您收着的,为何奴婢不记得大王曾赏赐给您这样一支钗子?”
“既然自知愚笨就乖乖闭嘴。”章湄并未停下手中翻箱倒柜的动作,一边在心里想着你要是能见过黑驴蹄子才是邪了,一边侧过脸去恶狠狠地剜了那丫头一眼,“大王赏赐的宝物,本宫自然会悉心收好了,怎会随意与那些俗物放在一起。”
衔菊默默地望了一眼首饰盒中琳琅满目的“俗物”,仍似有不甘地喃喃自语道:“您哪件首饰不是赏了摔、摔了再赏的……”
“混账!”
衔菊的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到长公主一声怒骂摔了柜门,吓得立即噤了声,一脸惨白地偷偷观察着长公主的神色。
章湄怒气冲冲地重新坐回到梳妆凳上,烦躁地招了招手唤道:“罢了,不找了,你接着帮本宫梳洗打扮。本宫这就去面见王兄。本宫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本宫眼底下这般手脚不干净!”
“是。”衔菊见并非自己惹得长公主动怒,心下稍稍一松,连忙应声上前,一面用玉梳蘸了木樨油细致而快速地理着长公主的青丝,一面小心翼翼地奉承道,“其实殿下大可不必为了一样小玩意儿而劳损凤体。依奴婢看,殿下天赐风华,别说少了一支钗子,便是素衣素发,也照样明艳无双。”
章湄面无表情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冷声嗔责道:“少油嘴滑舌,动作快点。”
不得不说,衔菊这丫头倒是极为心灵手巧。半炷香的时间不到,章湄浓密的及腰长发便被她绾成了清爽利落的花样。
朝云近香髻仿佛秀峦高耸,透润珠玉则恰似丛木掩映。
“殿下,如今战事未平,大王力倡节俭,虽然特许您无需委屈自己的用度,但那些新制的盛装平日在后宫里穿穿便罢。现在时辰还早,您去面圣的路上难免会遇到那些迂腐的大臣们……殿下不得不为大王多考虑些。”衔菊从梨木柜中捧出了一件宫服,笑嘻嘻地试探着说道,“这件云纹品红绉纱袍,极衬殿下的肤色。虽不是新置的衣料,却也必不会失了殿下的体面。”
章湄深深地瞥了她一眼,略一颔首,由着她帮自己装束整齐,同时嘴角微微带笑:“人之怀才,犹如口含美玉;虽一望平平,日久之必现。今后,你便改叫‘衔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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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案前的男子抬了抬右手,示意一旁的宫人将龙涎香再次换上,又继续重重地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而阶下的争议似乎无休无止一般,自方才的朝堂上便开始了,到现在依旧没有半点进展。
“大王,当务之急,是加派人马,尽早寻回楚大人。” 一名须发灰白的老者见双方各执一词吵得甚是厉害,便直了直身出列,中气十足地扬声道,“这样一来有益稳定军心,二来,大王也能对卫王朝有个交代。”
他这一番先声夺人,其实是在试探圣意。大王在早朝时便有些心不在焉,如今回到了乾阳殿里,更是对臣子们的激辩恍若未闻。他先前才险险避过了大王对一众旧贵的洗伐,凭的便是这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大王心思重,平日里少见喜怒外露。如此看来,那位司马大人的失踪,的确给对卫称臣不久的大王带来了不小的困扰。
旁边的荀落是新近擢选上来的清贵,眼里正容不得沙子,此时听了祁大人的汇禀,毫不示弱地反驳道:“祁大人此言差矣。这寻人一事说来容易。只是,事后军中也曾派人去找过,确实寻而无果。重蹈覆辙也不过是徒费兵力罢了,这是其一。何况那楚大人已失踪三日,生死未卜。倘若寻到之后楚大人犹存生机倒也罢了;若是已经捐躯沙场,这样的结果必令人心溃散,便再无转圜之地。大敌当前,全力迎战才是正理。”
然而祁常山仿佛不欲与他再作计较,只一味地拜向上座,连连劝谏:“军中无主将,乃是兵家大忌。启禀大王,老臣昨夜窥得星象异动,七杀现而紫微移——此乃名将佐主之兆。大王,臣窃以为,若按天象指引,以战场为中心向东北方向搜寻,必能有所收获。”
“大王,这寻与不寻,看似一念之间,实则相去万里。下令寻人,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决意不寻,说到底,损了沙场一将也不过是失了一人而已,小事化了便罢。其中利害,还望大王三思。”荀落之前的一堆话犹如碎石扎进了棉花里,甚没滋味,只好依样进言;同时还不忘拿眼睛斜瞄着右侧的祁常山,免得这老儿又做出什么令自己吃亏的举动。
章国公终于肯抬起头来。他淡淡地瞥了一眼下面的几位大臣,心里不由苦笑一声,知道自己必须得拿出个决断来了。
若是放在之前,寻不寻那位楚司马并无要紧,左不过是姑父那里不太好交代罢了。可是如今……如今自己手里的一半虎符已失,另一半也难保不会同样被人觊觎。一旦有人趁此从中作梗,卫朝王军的作用便至关重要。
“依寡人看来……”章国公略一沉吟,正要缓缓道出当下的权宜之计,却忽然听得门外好一阵吵杂。
他不禁眉头一皱,其中一人的声音似乎耳熟得很啊。
“长公主明鉴!大王早有令下,议政期间不许旁人闯入。”
“议政?所议何政,本宫怎的不知?”尽管在那位侍卫看来,眉头轻皱的章湄俨然是一副即将作威作福的神态,她口中所说的却当真是实话。先前她还特地跟衔琚确认了一下,掐好了王兄下早朝的时辰才过来,哪知乾阳殿中也有臣子在议事。
侍卫眼瞧着长公主的面色即刻沉了下来,心中一紧,急忙双手抱拳辩解道:“确是如此,几位大人们一下了早朝便相随而入。小人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万万不敢有所欺瞒。还望长公主体谅,莫让小人为难!”
“你恪守王令,想必是极为忠心之人,本宫怎会为难?你大可放心,本宫今日不会行强闯之事。”章湄被他那副拘谨的样子给逗得一乐,不由轻轻一笑,起了戏谑的心思,敛了敛手故意沉声说道,“只是在这儿干等着也甚是无趣,不如你陪本宫说会儿话,也好打发下时间。想来你对宫规律例定是十分熟稔,本宫有意想向你讨教一二,不知可行否?”
侍卫见长公主不欲强入,原本绷着的心弦终于舒缓下来,忙不迭地应声道:“长公主真是抬举小人了。小人孤陋寡闻,怎配与您相论。能得您垂询已是三生有幸,小人必定知无不言。”
“无妨。”章湄听腻了那些客套说辞,摆摆手莞尔一笑,直切入题,“本宫且问你,若是有人私违圣旨,该当何罪?”
那侍卫被长公主笑得心头直发愣,一时只觉得这明媚的笑容偏偏比日光还要晃眼,想也不想便脱口接道:“回禀长公主,圣旨有轻重缓急之分,相应的刑罚也自然是从禁食、杖责、拶刑、刑舂到膑刑再到枭首乃至连坐等等不一而论,还得看具体的情形。”
听到这一长串的酷刑名号,章湄不由在心底打了个冷战,面上仍旧和和气气地继续发问:“那若是忤逆宫眷,以下犯上,甚至意图挑拨离隙、妄置大王于孤寡伶仃之地呢?”
“轻者截舌,重则腰斩。”那侍卫答得顺溜,话一出口才发觉不太对路,背上渐渐生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章湄将那名侍卫的细微神情收入眼底,笑意又深了几许,却佯作不知地称赞道:“如此。不愧是王兄身边倚重之人,这些条条框框的甚是繁琐,难为你能记得分明。”
“长公主过奖了,这本就是小人的分内之事。”侍卫回应得有些心虚,总觉得眼前的长公主笑里藏刀。
而他这番想法果然随即便得到了印证。他自以为终于答完了话,正讪讪地瞟着长公主的神色,却发现她目光中的赞许之意倏地散去,语气也随之一转。
“只是……”章湄意味不明地在那名侍卫的身上扫来扫去,始终含笑的声音中已然染上了几分清寒,“本宫还有一处不太清楚——这种种处罚,虽然分得明细,其中规矩甚严;但本宫想着,倘若是无心之过,这不知者无罪嘛,王兄也不是冷情之人,少不得会酌情放上一放。可那些明知故犯的行径,又当如何论处?熟悉宫规却向错而行,罪责会不会因此而变本加厉呢?”
侍卫脑子一懵,还未来得及反应这偌大的一顶帽子是如何扣到自己头上的,然而随着“扑通”一声,多年的经验已先一步使得自己下意识地跪了下来。
章湄没想到他跪得这么直接干脆又爽快,同样也是一懵,但自己开头的恶作剧,硬着头皮也得装下去:“你这是何苦来?”
她伸出手去,原本想要虚虚一扶,可转念想到这里必定是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便将五指停在了侍卫的面前,轻轻一晃:“私违王令,过后自然是要受罚的。但你若是不放本宫进去,本宫现下便可以命人施刑。横竖都是遭一回苦,任谁都不会多吃一份眼前亏。你放本宫进去,还能送本宫一个顺水人情;待王兄怪罪起来,本宫也好为你求上几分情。本宫见你耳目伶俐,想必也是个聪明人,这还用得着花心思去选择吗?”
“长公主饶命!小人即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万万不敢存上半分挑拨您与大王兄妹之情的心思。为免扰政,之前大王一再吩咐不许闲杂人等入内。的确不是小人刻意刁难啊!小人拙劣至极,无意冲撞,还望长公主高抬贵手,莫与小人一般见识!”侍卫一面俯身地上连连告饶,一面在心里叫苦不迭。
这叫一档子什么事?长公主的话虽然听起来句句在理,可大王的旨意在先,她有意闯宫在后;明明自己是最奉旨行事的一个人,怎么到头来讨了罚还要倒贴长公主一份人情?
“罢了罢了。哎呀,本宫不过是等得无聊,逗你一逗,你那么较真做什么。”章湄摇摇头将手一挥,觉得这古代人果然是忠君忠得够迂腐,不过也的确可爱。
她眼瞅着那侍卫的额头实打实地磕在了地上,却依旧执拗着不肯起身,便知道自己的玩笑开得有些过火了,心里一阵过意不去,束着手老老实实地说道:“你且放心,本宫说了不闯殿便当真不闯殿。快些起身吧,寒意未去,地面上怪凉的。”
“小人叩谢长公主体谅!”那名侍卫这才将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谢了恩重新站好的同时带着几丝狐疑偷偷瞥了长公主一眼,心想自己许是惊吓过度了,恍惚之间竟觉得长公主方才的语气有些温柔。
然而他小心翼翼的视线已被章湄察觉,她心中一动,猜着大概传闻中的长公主不应是这般体贴下人,便又紧接着刻意放大了几分声音、自顾自地啐骂道:“没个眼力见儿的东西!若是跪出了什么毛病,本宫当下可没法子给王兄变出个现成的大活人来赔。”
正当门外两人心中均是如履薄冰之时,男子稳重浑厚的声音却从门内穿透而出。
“外面为何如此吵闹?是湄儿来了吗?”
其声如同击鼓鸣钟又翁翁似有回响,可见所处大殿应是极为宽敞。
那名侍卫暗搓搓地望了忽作沉默的长公主一眼,干咽了几口唾沫,勉声答道:“启禀大王,是长公主前来探望,但不知当进不当进。您之前下令,议政期间不许闲杂人等……”
“糊涂!”他的话未说完便被章国公的一声怒喝生生截断,“谁给你的胆子,竟将长公主归并为闲杂人等?寡人早有旨意,长公主可在这宫中的任一处随意出入,难道到了寡人的殿前还要见外吗?”
侍卫早已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大王是曾下令赐予长公主宫中出入之权,可长公主从前哪儿来过这乾阳殿?且不说大王并没有授意将长公主排除在所谓的闲杂人等之外,便是看在长公主向来骄纵的性子和大王今日的阴郁脸色上,自己也是不能让她进去跟大王硬碰硬的。本就是两边不讨好的差事,现在他也无法充作什么事后诸葛,天要亡我,自己这条小命今日算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而此时章湄已经回过神来,无奈地瞥了一眼门口战战兢兢站着的那个倒霉孩子,抢在他应声之前娇笑道:“王兄莫怪。他体察王兄为政的辛苦,正竭力劝我入殿侍奉。是我想着有外臣在内,不愿在礼数上落得口舌罢了。”
这话一出,大殿内顿时静寂了下去。
那个倒霉侍卫收到了长公主警告的眼神,此时只能万分尴尬地赔着笑。他心中不由一阵郁闷,直觉得今日的长公主似乎脸皮格外厚些,睁眼说瞎话还说得理直气壮。然而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自己腹诽腹诽便好,他是绝不敢议论出口的。
几瞬之后,章国公才缓缓地干笑着说道:“你还能想着周全礼数,呵呵,真是造化。罢了,来都来了,就别在门外可怜巴巴地灌冷风了,进来暖和暖和吧。”
“谢王兄。”章湄知道殿里的人看不到,但碍于宫中人多眼杂,还是装模作样地福了一福。
话音未落,殿门便应声而开。
章湄强行按下心底的紧张,摆手示意衔琚且在门外候着,便抬步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