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七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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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刚过，蜀地的雨季却还尚未结束。
孙荃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雷声轰鸣迟迟无法入眠。
白日里她刚吃过师兄端来的长寿面，度过了自己十七岁的生辰。虽然仍是想念远在海外的恩师，但跟着师兄来到中土大唐的这些年，也渐渐习惯了师父不在身边的日子。
此时已是深夜，天际掠过的一道雷光渗入窗棂，将屋内照的亮如白昼，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轰鸣的雷声，犹如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
窗外淅沥声渐起，阴沉了一整日的天空终于落下雨来。
受断断续续的雷声影响，躺在床榻里侧的幼小身影在睡梦中不安的动了动，嘴里发出隐约的呜咽，似是做了噩梦。
孙荃不敢大意，小心的哄着，待对方的呼吸重新恢复平缓，这才披衣下床，借着屋内微弱的烛火来到了窗前。
窗外黑漆漆的，只有天边时不时划过的雷光带来阵阵光亮，当雷声退去，院子里便只剩下瓢泼的雨声。
她眉心微蹙，面上显出几分担忧。
就在两个时辰前，镇上刘家的人深夜冒雨前来扣门，道是家中老祖母患了急症，特来求裴大夫救命。
孙荃对师兄裴元的医术是信得过的，只不过往日她曾跟着去刘家问诊，知道刘家老太身上多有旧疾，此次发作还不知道具体如何。外面的雨下得这般大，裴元迟迟未归，不知道是老人家的病情不容乐观，还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
孙荃出神间，突然听得院门方向传来隐约响动，她凝神细听，似是听见了师兄的声音，出来一看，果然是裴元回来了。
儒雅俊朗的青年站在门前廊下，墨色的衣袍正不断往下滴着水，外面雨势太大，纵是带了伞也挡不下多少水汽。
孙荃递上一条干净的帕子，正要将灯烛点起，却为裴元阻止。
他轻声道：“莫要忙了，你先去安歇。”
孙荃应了一声，却没有径自离去，而是点起了烛火送去裴元房中。他正换下被雨水打湿的外袍，湿漉漉的发丝垂在肩上，俊朗的侧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出几分暖意。
孙荃摆好灯盏，又打了水，裴元已从屏风后换了干净的衣服出来。
她问了几句关于刘家老太的事，知道没有大碍便放下了心，又见裴元提了笔在案前书写，不免劝道：“距天亮还有些时辰，师兄去歇一会儿吧。”
裴元微微点头，却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孙荃无奈，守在一边也不肯走。
裴元看她一眼，没有出声赶人，只逐渐加快了落笔的速度。
自两年前来到这小镇居住，裴元有时会为附近的百姓诊病。
他医术精湛，寻常人眼里的疑难杂症到他手里往往药到病除，加之他对待病人的态度十分温和有耐心，又从不胡乱开药，时日一久，邻里街坊都喜欢来找他看诊。
为着这事，镇上医馆主人听信流言曾对这个外来的裴姓青年不满，然而裴元毕竟有真才实学，不仅医术才德令人钦佩，平日里待人接物更是让人如沐春风，这般风仪，很快让医馆主人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甚至愿意传授裴元一些本地流传的草药方子。
裴元自幼跟着孙思邈学医，不仅天赋绝佳，平日里亦是勤奋好学。
他天性里存有一份慈悲，少时曾发下救济苍生的大愿，然而世间之人何其多，仅凭他一人终是杯水车薪，是以在他医术有成后，便秉明恩师来到中土游历，一面为了查清身世，一面也是为了增长见识磨砺医术，以期日后能够协助孙思邈完善医书。
他既存了发扬医道的心，平日里自然不会计较小利得失，不仅对待病人认真负责，对待同行亦不曾藏私，只要是心怀医德之人上门请教，他往往知无不言，正是这样的心胸，让许多医者也都愿意向他分享自己的行医心得。
裴元来到中土意在游历，每到一个地方都不会逗留太久，两年前之所以定居在渝州城近郊的这个小镇，乃是为了给外甥女谷之岚寻找治病的良方。
巴蜀之地多山，山中往往有许多世人未曾发现的奇花异草，若是世间哪里存在着能够治愈谷之岚身体的良药，那么巴蜀一带便是最有可能的地方之一。
正因如此，裴元在镇上一待便是两年，天气好时便入山寻找草药，或为镇上居民看诊。他心知自己不会一直留于此地，不欲与医馆中人产生冲突，所幸医馆主人亦是通情达理之人，误会解开后便是君子之交。
雨势渐歇，孙荃怕晚上光线太暗伤眼睛，刚才见劝不动裴元，便去多拿了一盏灯过来放在近旁。
裴元提笔不停，目不斜视，唇角却露出了一丝笑，孙荃便知这是在谢她。
她此时并不困，便坐在一旁看着裴元笔走龙蛇。他生的俊朗风流，朗清的眉目在明亮的烛火晕染下显得极是温煦。
她不由想到了这些年的见闻，好像不论东海诸岛还是中土大唐，人们似乎格外偏爱如裴元这般儒雅和煦的君子。
不提来到中原后胆子大的小娘子们打量师兄的目光，就是东海的“仙岛”之上，至今也仍有故人写信给孙荃问她裴元的近况。
孙荃忍不住一笑，目光盯着裴元落笔。他笔势雄健洒脱，遒劲有力，明明是他一贯的风格，可是此时看在眼里，却不由让她想到了两年前在这镇子上偶遇的那人。
对方就像师兄的笔法一般洒脱旷达，只是比之师兄的儒雅温煦，那人身上显露出来的是一种更为不拘的率性与豪迈。
听闻那人出身关中名门，但跟她在长安见过的一些儿郎有着很大的不同，一样举止有礼，却更加随性自在，以致当年虽只有一面之缘，却留给她深刻的印象。
只是不知道比起师兄这样的风雅君子，那样爽朗豪放的少年郎是不是同样受人青睐？
孙荃走神了一瞬，见裴元有收笔的倾向，立刻将那连女儿心事都算不上的杂念抛在脑后，上前帮着整理书案。
裴元所写乃是多年来他自己的一些行医心得和记下的药方，还有为镇上人看诊时留下的脉案。他将前者誊抄了一份，准备作为临别之礼赠予镇上医馆的主人。
孙荃是知道此事的，她不比裴元豁达，有些事习惯藏在心里，虽然不太高兴刚来镇上时那医馆老人对师兄的诸般为难，但时过境迁，她亦非记仇之辈。
那医馆主人脾气再坏，医德品行却令人敬重，比之从前撞见的给病人胡乱开药的庸医要好太多。
是以，她虽对医馆主人的坏脾气敬而远之，却仍是帮着裴元认真誊抄了一部分书稿。
眼见天将明，不等裴元再次赶人，孙荃便自行离开了。
这一次她没有失眠，却睡得很浅，身旁的谷之岚醒来时，她也跟着醒了。
七岁大的小姑娘正该是活泼的年纪，可是谷之岚却比大部分同龄人显得沉默。她刚刚醒来，意识尚有些迷糊，见孙荃还在身边，便下意识又往她怀里缩了缩。
孙荃轻轻搂着她，耐心等着小姑娘清醒过来。昨夜下了场雨，今日虽晴了天，但时辰尚早金乌未出，正是难得的凉爽。
小姑娘终是没有再睡去，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彻底清醒了。
孙荃取来衣物和洗漱的用具，将一头青丝随意挽住，先去照顾谷之岚。
谷之岚年纪虽小，却是出身诗礼之家，从小养出的好习惯并不很让人操心。
等她洗漱完，孙荃拿起梳子为其打理头发，却蓦然发现对方原本乌黑的发丝里竟又多出了几缕霜白之色。
孙荃心中不忍，面上却不曾表现出来，她稳稳的捏着梳子，力道放得很轻，虽未言语，动作间却透着一股轻盈的温柔。
谷之岚乃是裴元之姐裴兰香的女儿，自幼生在官宦富贵之家，被养的玉雪可爱。孙荃犹记四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小小的人儿头发乌黑，肌肤白皙透亮，那样活泼可爱的孩子，全不似如今的苍白虚弱。
若非天降横祸，这个孩子也不致变成如今的模样……
孙荃想到当年那件事，虽然时隔四年，但惨烈的画面依旧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再整洁的府邸，浓重的血腥味，院子里遍布的尸体，还有隐蔽角落里存活下来的孩子。
那场灭门惨祸中，年仅三岁的谷之岚是唯一的活口，那一天孙荃看着师兄将生还的外甥女抱起，颤抖的双手险些托不住一个孩子。
因亲眼目睹家人惨死，年幼的谷之岚心神遭受重创，从那以后整整三年无法言语，身体也日渐虚弱。
为了治愈外甥女，几年来裴元想尽了办法，直到去岁，终于治好了谷之岚的失语之症，本以为会渐渐好转，不料终究没能阻止她的头发日渐变白，始知心病难医。
孙荃自幼与裴元一般，皆是不知身世之人，来到大唐后，裴元兜兜转转终与姐姐裴兰香相认，孙荃看在眼中，亦是为师兄高兴。
却不想飞来横祸，谷家上下除谷之岚外满门被灭，一夕之间稚女尽失双亲，裴元寻回亲人不到半载，却又很快尝尽生死离别之痛。
孙荃不知自己来历，不曾体会六亲离世之苦，却曾想，自己见此人间惨事已是哀戚，师兄与谷之岚又该是何等痛苦。
只不知这世上是否真有良药，能驱除稚女噩梦，愈其心病，解其煎熬……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七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