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质》斯通先生

1、壹

　　〈壹〉
　　王室式微，天下割据，诸侯鼎立。

　　但诸侯之间又分三六九等。大国国力强盛，且擅长征伐，威震四方。

　　于是小国诸侯为保安宁，便会献上自己的儿子，作为质子送去大国，以求结盟。

　　按理说，送去的都必须是嫡子，或是最疼爱的儿子。

　　但淮尹是个例外。

　　他既不是嫡子，也不受疼爱，却一夜成了世子，一只替罪羊。

　　魏国兴变法之后，一跃成为大国，开始以各类名义征伐吞并周围小国。这里面有抵抗失败的，也有自愿交城割地的，总而言之，魏国冉冉升起，占据了半壁中原。

　　这令身为一方霸主的齐国感到慌张，为了不被魏国赶超，同样在吞吃疆土，横行霸道，眼看要殃及越国。

　　越王瑟瑟发抖，提出和魏国结盟。

　　于是淮尹在寒天冻地的时节，裹着身大哥借给他的大氅，被一辆马车送来了魏国。

　　历时一个月，进入魏国国境后，天气太冷，中途还冻死了一匹马。几经耽搁，淮尹被随他一同来魏国的田虎扶到魏王面前的时候，已经去了半条命。

　　魏宫的门槛高到了膝盖，他抬不动腿，就被绊倒在地上，匍匐的姿势引来诸位公卿大夫的嗤笑。

　　魏王高高在上的声音沉沉落下：“殿前失仪，世子可是不把魏国放在眼里？”

　　淮尹冷得发抖，仍然跪伏在地上：“是大王神威浩荡，令在下震慑不已，故而失仪。”

　　魏越乃是盟国，作为一国世子，理应不卑不亢。于是这般姿态又引来群臣议论。魏王笑道：“倒是会说话。”

　　他身边的田虎直冒冷汗，解释说天气酷寒，世子娇生惯养，现在正身体抱恙。

　　淮尹应景地咳嗽着。

　　魏王打眼一看，还以为看见了个病殃殃的女人，于是蹙眉叫他们退下，顺手赐了座别馆，让淮尹进去休养。

　　一同被赐下来的还有个叫青妹的婢女，名义上是侍疾，实际是来监视。

　　淮尹在别馆安顿下来。魏王为了表示对盟国的重视，将他自己的医官派来给淮尹看病。

　　这医师性情古怪，讲话也不中听。诊脉之后，他对淮尹说：“真难为你活到了今天啊。”

　　淮尹：“……”

　　他还没说什么，倒是田虎着急地说：“就算你是魏王身边的医官，怎么能对我们世子如此无礼？”

　　淮尹呵斥了田虎，才避免了一场争执。

　　喝了药，他病蔫蔫地说：“困了，你们都退下吧。”

　　想必诸位都已看出来，淮尹并没有光彩的出身。

　　严格来说，他是越王与女官所生的私生子。

　　由于越夫人跋扈，不容其他女子入宫，因此淮尹一直在外头生养。若不是这次魏王要越世子为质，恐怕越王也并不会想起他这个儿子来。

　　越国人擅长经商，因此阶级分明。

　　富有的富可敌国，百姓却穷苦难言。

　　越国王族不喜谈政事，他的大哥公子默也是如此，每日不是去望鸟观花，就是带着奴隶去猎场撒欢。

　　就算是国宴，他也常常缺席。

　　因此其他国家的使臣中，见过越世子真容的人也寥寥无几。

　　淮尹与大哥在身形上有几分相似，远远看着，连奴仆都难分真假。

　　他就这么被越夫人选中，被越王秘密册封，顶替了公子默的身份，来到魏国。

　　成了卧在床上的病秧子。

　　这一躺就是躺了半个月。

　　下人来通报，说魏王过来探病。

　　淮尹每天睡得昏天黑地，唯一清醒的时候，是起来吃饭喝药。既然魏王来了，他不能怠慢，只好撑起身子，半死不活地起床，准备打口水仗。

　　他穿衣的工夫，魏王已经进了寝室，跨过屏风走来，打量着他现在的模样。

　　淮尹是真的虚弱，形容憔悴。因为来不及束发，乌黑的青丝散落，衬得他尤其苍白，也尤其显女气。

　　“看来世子在路上确实受苦了。”魏王道。

　　淮尹勉强笑笑：“在下为了魏越之盟而来，高兴还来不及，何谈受苦呢。”

　　魏王看起来真像大发善心，在床边坐下，和颜悦色道：“世子千里迢迢过来，越侯竟不多派些人马照顾？可见不大尽心。”

　　淮尹忙说：“大王仁慈，但误会了家亲，实在是怕引起歹人注目，才不露声色。”

　　说着又捂着嘴，咳嗽起来。

　　魏王看着他：“世子这样体弱，若是路上有了差池，岂不是白费越侯的这番心思了？”

　　淮尹赔笑：“还是大王思虑周全。”

　　他说的十句话里，十句是敷衍。魏王心中思忖着，转而问道：“可还住得惯？”

　　淮尹面上老实巴交：“大王宅心仁厚，赐的屋子也是温暖舒适，令在下如沐春风。”

　　魏王：“……”

　　“你无须这样费心讨好，寡人不会苛责于你。”

　　质子心里白眼一翻，脸上仍然表现出十分之十的殷勤：“在下为大王的气度所折服，所说所为，全部发自肺腑。”

　　魏王：“……”

　　对话很难进行，但魏王还有话要问。

　　“从前听说越世子放浪形骸，今日看来，倒是与传闻不符啊。你生得体弱，看着也机灵，越王怎么舍得让你来魏国？”

　　淮尹：“……”

　　他叹息道：“家亲用心良苦，我来魏国，不正是他的诚意么？可见越国是真心与魏交好。”

　　魏王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来，随手拿起一个摆件，放在手里玩弄。“果真是这样吗？世子来了这么久，应该开始思念越国了吧。”

　　“魏国钟灵毓秀，有诸神庇护，子谅有幸来此，自然也将魏国当成家乡。”

　　“子谅？”

　　淮尹边咳边说：“乃是在下的表字。”

　　听着倒是十分识趣。但魏王认为这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继续问道：“世子已经是弱冠，却没有妻室，寡人可以为你许一门婚事，让你在此安家，你意下如何？”

　　淮尹摇头：“多谢大王美意。”

　　“你不愿意？”魏王不悦道。

　　“非是不愿，是在下有难言之隐。”

　　“说来听听。”

　　“这……”淮尹面露犹豫，“说出来怕脏了大王耳朵。”

　　魏王注视着他，轻轻一笑。“但说无妨。”

　　淮尹捂脸道：“说来惭愧，这桩秘辛还从来不敢让人知道……在下，在下不举。”

　　魏王：“……”

　　魏王：“什么？”

　　“波屋不，机雨举，不举，”淮尹诚恳道，“就是不能行房中事。”

　　魏王：“……”

　　这理由实在无懈可击，魏王认为一国世子还不至于如此污蔑自己的声誉，勉强相信了，吩咐侍女青妹好好照顾世子。

　　淮尹见他态度松缓，有要走的意思，于是自黑上瘾：“大王还想听在下另一个秘密么？”

　　魏王停了一下动作，心中有预感不是什么好事，仍然道：“说。”

　　“我出生时，曾有术士为我算命，说我活不过二十五岁。”

　　魏王：“……”

　　“可让大王放心些了？”

　　魏王扯扯嘴角：“世子真是诚实。”

　　“大王拿诚心对我，这是应该的。”

　　魏王黑着脸走了。

　　青妹曾是魏王的婢女，跟着魏王出了别馆，想来是要上报淮尹最近的生活，即便他这半个月睡了吃吃了睡，实在乏事可陈。

　　他们都走了，田虎自床后走出来，哆嗦着给他宽衣。

　　“怎么了？”淮尹奇怪道。

　　“世子是说真的吗？”

　　淮尹笑了，脸上竟添了几分明媚：“我说了这么多，你问的哪一句？”

　　“就，就是不，不举……”

　　“哦，”淮尹嗤笑道，倒回床上，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那是骗他的。”

　　田虎懵住，他大约不能明白，这有什么好撒谎的。

　　“魏王曾经在齐国做质子，归来之后，魏国才转衰为盛。我既然是公子默，是越王最心疼的儿子，他怎么会不怀疑我呢。我这样说，是不想娶魏国的女人，也不想他再对我疑心疑鬼。”

　　淮尹长叹一口气。“日后他对我的猜忌，只会多不会少，还有的应付呢。”

　　“那……活不到……”田虎说完马上跪下给自己掌嘴，“小、小的多嘴，无意冒犯，请世子恕罪。”

　　“你怎么动不动就下跪？在我这儿不用太拘束，”淮尹道，“我曾经也有个侍从，可惜现在无缘再与他相见了。你愿意大老远陪我来受苦，我感恩你这份情谊。”

　　说着他重新起身，伸手扶起田虎：“我拿你当朋友。”

　　田虎虽然不聪明，徒有一身武力，但胜在听话，也能做事。这半个月来，他对淮尹尽心尽力，淮尹是都看在眼里的。

　　田虎还是觉得不安。他的身家性命，早在被越王任命为侍从时，就已和淮尹息息相关。如果淮尹出了事，他一定要随着去死才合道理。

　　“那世子你的话，魏王会相信吗？”

　　淮尹回想起魏王临走时的神情，不由得笑了：“我不是魏王，怎么会知道呢。且等着看看吧。”

　　不论魏王会不会相信，淮尹要做的事，任何人也无法阻止。

　　从踏足魏宫的那一刻起，他就想好了他的命。

　　他要脆弱，衰败，静待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