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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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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人间真的与九重天上,大有不同。
师父曾经以极刑处决过我的同门师兄严,道家的法度不拘于绳墨,从来听从掌门调度。印象里我的师父——即掌门,是个极温和良善的人,丰仪堂堂,笑意慈慈,属观之可亲的那一类人。既是我师父再温和良善,他也不曾轻饶了那师兄。说来这是极久远的事,却仍叫我回想时暗暗隐秘地心悸着——我是永世忘不掉那双眼睛如何恨恨地失了光泽的。师傅叫我下界去捉他时,我还心存疑惑呢,我问:“他不在茅山又怎样呢,不过是少一弟子罢了。师父门徒三千,何曾怕少了他一个。”
师父闲闲地垂着眼皮,笑我:“我这不过是曲突徙薪,未雨绸缪。留一个剑侠在人间,也是留一个祸患与茅山。”他抬起眼吹开茶上细碎的沫,眼里沉着密云,洞若观火的神情,我知道,这些小事,从来都是师父意料以内。
那是我头一回离开茅山,离开九重天,五百来岁的年纪,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而已。人间的盛夏溽热无比,自然是没有天上风送亭阙的凉意,月亮挂在天边,肥大的紫红一团,蒸蒸地被云雾给笼住了面孔。那一户人家其实是很清贫的,所操持的不过是一亩三分地的生计,苟安的也仅仅是一座茅草搭子而已——我堂堂茅山前辈剑侠,竟龟缩如此,偏安此处。
严没有想到我会来,他自然是不认得我的,我比他小了百来虚岁。暗夜里,严散着发,短褐穿结一身衣裳,几乎退尽了茅山上修炼出的剑气,只一双吊梢壶眼还晶亮地警觉着。
他随手拿了把剑,剑锋锈了些,大概是长久不用,他招式也碎,大概是长久不拿剑。我陪他一来二去了几下,我只一出剑,严师兄的妻便呀地呼唤一声,好像为她的丈夫担忧一般。大约过了不到百来招,我挑破他心口衣裳,入了皮肉三寸,他一晃神,便被我扎透琵琶骨,再动弹无法。最后,他还被我拿捆仙绫傅住手脚,山鸡一般捆扎着丢上云头。
他的妻子蜷在角落,无声地哭。
遥遥地我听见,严师兄的妻竟追出来,正跪在田野上,哭的哀哀不已。那时我看着一边流泪一边喘息的师兄,很纳闷,人间竟然是这样好的地方,好到让他舍不得回茅山?
我把他带到师父座下,师父看着他说:“孽子。”只一眼,便不再瞧,往后的话他口吻淡如飞云,不过是说些教训的话。最后,他依然是说:“处以雷刑,流放东荒。”定夺他人生死,短短几秒罢了。
我的心,大概是一寸一寸凉下去,凉到骨子里。我早该想到的,师父与严同一姓氏,又如此挂心,不是父子又是什么干系?原来师父两个儿子,一兄一弟,他便是那个兄长。那弟弟,就是远近闻名的呆傻小子。我内心颤抖,师父心狠如此,竟舍得亲自将儿子扔下雷池,放逐东荒……东荒是什么去处,堕落的仙人,冥界地府的恶鬼,上古的凶兽,总之,是恶人奸人冷血人集聚的野蛮地界……没人能管。
这是除去剥仙筋,堕神谷,碎灵台的最严酷处罚,师父从不曾动用。
三日后,上刑。严师兄着罪人白衣,束起乱发,神容死寂,默不作声。师父站在他身后,以一种近乎拥抱的姿势,轻巧地将严师兄推下雷池,一刹那四十八道雷电当空劈下,应该是尽数落在了严师兄的身上。
约莫是死透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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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关乎人间的所有记忆,缘起与一处绸缎庄。人间真是奇妙地方,卖料子竟没有四季的分法。我见着有小门户的持家女子,着意在反季时择来皮毛衣裳,以求低价货宝,不失面子。那一张张丝滑水绵的毛坯料子染了艳艳的色泽,鲜花着锦的好看,真叫人缭乱。我自然是没有那兴致把这厚皮毛搬回驿站的,我是来定一身夏衣的。夏衣料子轻薄,价格却不必毛料便宜,云锦如金,湘绣似霞,一针一线密密织成花一般的女儿心。
陪我看料子的,是个长的英俊的南方小子,狐一般,看一眼他灰黑的眼睛,心一定要跳好久。
他站在我旁边,小心地掀起一匹秋香纱,以便让我看得清楚,再用一把刻意低沉的嗓子,轻声软语地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真心实意地提出意见,实打实的为你着想:“这料子很轻软,颜色也很素雅,夏天裁一身裙子最合适。”
我点头,赞叹他的品位。
秋香色,软纱,掐一道月白边,裙摆如花开,不用金线银线,就是清爽一身,多好。只是价钱不菲,这是自然,这样流动的颜色,即便素淡也要夺了人眼睛,该是华服的形态。
可我还是要买,我冲南方小子露出几颗牙,微笑,也用同样温和的语调:“那麻烦你帮我包起来。”
南方小子笑的更深,真好看。
我也许是今天心情好,也许是南方小子男色好,总而言之,我买了数匹绫罗,心满意足,毕竟花的是师父的钱。正准备大手一挥掏银子结账,嘴里还哼个江南调儿,却有颗老鼠屎来坏我心情。
老鼠屎长的很好看。短发,绿眼,劲瘦,一张西域人的面孔,穿的也是华服,金丝银绣的,颇风骚一身红,不知道还以为他大喜,却不得不承认一句好看,无他,只剑眉星目,红衣黑发,浓的在阳光里要透出血来的灿烂。
可长得好看管我什么事。我买衣服,又不是寻小厮包了做小白脸养着——这位少爷贵气逼人,眼高于顶,我也买不起。
老鼠屎先是上下打量我,就如同我是刀俎上一只小肥羊,滚着秋膘。再以后,他出手扶住我的头,比了比他的个子。算不上娇小的我,在这男人面前,竟显得纤细,让我一瞬错乱的误以为自己有了楚腰软款,可以做飞天舞。不一会,他自顾自笑起来:“你长得好看。皮肤白,眼睛黑。”又看一眼南方小子手里抱着的料子,皱起眉头:“太丑了。你别买。”
干君底事儿。
要不是看他恭维,要不是看他皮相,我可就甩一张臭面子了。我说:“没事儿,反正是我丑,又不是少爷您丑。千金难买我愿意呀。”
为什么说这是老鼠屎呢?要是刚刚轻薄冒犯两下便作罢,我还也不会那么计较,谁叫这男人性子烦人的紧,越不搭理反要凑上来,没皮没脸。正准备绕过他结账,老鼠屎倒好,跨一大步迈在我跟前,一堵墙一样,挡我去路。我再躲闪,他再阻拦。一来二去,竟如猫捉耗子无聊游戏,他乐在其中,我不堪其扰。
“就是不好看。小姑娘一个,别捡那些妇人家穿的颜色来穿,正青春呢。你瞧石榴红多好!”他抻开一匹殷红布料,火一样的颜色,有葡桃榴花的暗纹,简直和他身上那身赤螭袍子一样风骚明艳。若穿在我身上……会好看吗?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穿过红颜色。
我迟疑了片刻。
我呆滞时,未曾注意着他唇畔坏笑越来越积的浓郁,回头再看,却见他身边小厮儿已恭敬呈了一叠新色料子来,柳黄天青,茜色棠红,瀑布一般丝滑地展开我眼前,浮泛着细腻的光泽,盈润又美好。
他笑容更深了些:“你若不愿意自己买,我便把这些料子包来送你可好...?”
乖乖隆地咚。
绸缎庄里吹来一阵妖风,他的声音并不大,吐词发音温柔得像是手上流光溢彩的丝绸料子,听的人心间麻酥酥的,不舒服的快活受用。可是不知怎的,他话音刚落,原低头细细择花样的,同伙计讨价还价的,还有如花美眷在唧唧喳喳的,都齐溜溜折了身回头盯着我,仿佛我脸上平生出一朵牡丹来。我不大明了那眼神里包裹了怎样的心思百回,却大抵地晓得,这老鼠屎让我成了众矢之的,也许今晚,也许明天,这位大少爷与我的奇闻异事便会成为街头巷尾的传奇体佳话。
我觉着我的笑意快钉在面上,要受不住这许多目视了,可我能不管不顾地发火么?我于是压下心头的羞臊,仍然定而从容地抬起眼睛,冲这老鼠屎挤出一个刮了毒汁的笑容:“那不行。我和少爷你素昧平生,不知名字的陌路行人罢了,今有幸得在绸缎庄里见着,也算是一桩小小的缘分。这衣服自然不得受了,若少爷还存些体恤我的心肠,便不应再强送了,省的败了你我名声,日后一堆的没来由烦恼呀。”
他挑眉,是浓而长,一挂蓬松的青色,盖过了黑白分明的眼,显出年少子弟的肆意不羁来——也许他并不将世人都奉若珍宝的名声当一回事。他忽而眼光一动,竟然如江上亮起的渔火,风风流流又认认真真的,叫我恍惚一下,觉得他不是在做些孟浪事情,却是实诚地想要给我一身好看的、鲜艳的、染着春天的颜色的衣裳。
他没有再反驳我,竟一字一顿地定神攫了我眼睛望处,迫使我盯住他眼底绿莹莹的光华,真是讨嫌:“我叫叶伦。绿叶的叶,天伦的伦。如今你知晓我名字,就是认识了,这锦缎权作一面之礼。”
平滑烂熳的吐字发音,古里古怪的西域名字,念在唇舌间,竟生出几分不知哪来的缠绵悱恻。
我心中一瞬间涤开许多柔软来,叹自己没有什么出息,一千多岁的人,竟也为了一个男子不知所措,闷头思索半天,不知如何回答,便也只说:“我叫陆离。光怪陆离的陆离。”
大概没有比这更平淡的相遇,我是人,他也是人,我是个买料子的爱俏姑娘,他是个送料子的倜傥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