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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尘世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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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家——给诸位大人——问安了”婉转的戏音迤逦而出。
如雷的掌声响起,台上的女子欠身退的幕后,她掀开藏青色的门帘,一边卸下繁冗的钗饰,一边浅笑着说:“蹊,该你上台了”。
被唤作“蹊”的女子放下眉笔,低头理着素色的衣袂,
“那台下的人若是真心想看我出场又何必计较着一时半会?”
刚刚谢幕的女子轻笑:“可我这青衣唱罢,你这花旦却时时不上台,恐怕不好吧”。
那女子回首,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大约十七八的年纪,浓厚的油彩掩住了俏丽的面容,杏木柳眉,见之忘俗,像极了从画里走出来的杜丽娘,又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他匆匆拿过案上的烫金折扇,走到台前。
她要唱的是昆曲《牡丹亭》中的一折戏——《游园惊梦》,《牡丹亭》讲的是闺中小姐杜丽娘单恋公子柳梦梅,相思成疾而死去,又复活与与柳公子结为连理。
她代着那个杜小姐一字一句的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丝毫没有入戏,或许是多年来把爱与恨放在口边,说多了,唱多了,听多了,人也就麻木了。
他目光扫过台下一个个或生或熟的面孔,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凉意。她问自己:“穆言蹊,这样的生活你还要过多久?”
目光所及有一个面色紧张的男子趁一个观众不注意,随手拿过那观众的皮包,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喊:“捉小偷”。
胡琴的伴奏戛然而止,全场一片静寂。
看客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出手相助。
眼看那个小偷就要逃走了,她立即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向那个歹徒掷了过去,正中那人的背脊,那人应声倒地。
很多年前,她和父亲住在苏州,苏州是她的家乡,他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昆曲名角。
她师从父亲,起初学武生,那长柄利刃的花枪来回对扔,她每次都可以稳稳地接住,从不失手。
父亲这时候总是半开玩笑地说;"我女儿一定是穆桂英在世”。
当然那早已经过去了,现在她身在异乡,那江南的一切,于她,一场故梦。
阳春三月的莺啼,小城乌篷船上的水鹭,两岸明艳的桃李。
父亲给她取名“言蹊”是取自《史记》中太史公对于李广将军的评价“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一个人只要永远怀着善良的心,又怎么会不令别人感动呢?
看着台下议论纷纷点观众,她不语,径直走向后台,取过一方丝帕,鞠一捧清水,洗去脂粉。
镜中映出她的容颜,诗圣杜甫说“越女天下白”,她有江南女子独有的白皙和婉约清丽的美。
戏阁的门被推开,着便衣的俏丽女子倚在门边。
先是嫣然一笑,忽而说道:“我的女英雄,你今天可说是闯祸了,等着被师父罚吧”。
“你这幸灾乐祸的语气可真是叫我难受啊,她要罚就罚吧。”
“你可是真豁达呀,没有师父发的薪金,看你还怎么豁达,我颜月就没有你这么豁达,你不是还在哪个名校当旁听生吗?没有钱,你怎么去学习?”
颜月是穆言蹊在这里的惟一的朋友,颜月是青衣,他是小旦,颜月唱腔柔美,她扮相极美。
们之间那么多的不同,可他们是朋友,像两颗陨落人间的孤星,在这个世界上相依偎。
在天津最大的酒店凯瑟琳大酒店里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正在轻敲一扇虚掩的门。
房间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进来吧”。
少年脱下厚厚的军装外套,挂在门后,绕过紫檀木架的大理石屏风。
屏风后有一个男子,不,或许只能称作少年,大约十九二十的样子。
幽蓝的灯光昏沉,使他的面容看的不怎么真切,隐隐约约,亦真亦幻,让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即。
他纤长的手指缓缓打开一把精致的折扇,仿佛带着点嘲讽的神情,目光掠过扇面的字词,娟秀的簪花小楷书着纳兰容若的《咏风兰》。
“别样幽芬,更无浓艳催开处。
凌波欲去,且为东风住。
忒煞萧疏,怎耐秋如许?
还留取,冷香半缕,第一湘江雨。
他想这扇子的主人是个怎样的人的呢?能喜欢这样清丽的诗词。
风兰是什么花?
很少有人知道,如果不是幼时的经历,他也不可能知道。
徐坷《清稗类钞植物类风兰》云:风兰,寄生于深山树干上,叶似兰而短,有厚剑脊,夏开小白花,有一二瓣曲而下垂,微香,无土亦可生。
纳兰并没有见过真正的风兰,他咏的只是友人见阳所画的风兰,风兰不是什么富贵的花,或许只能说是无名的小草。
他正想的出神,这时刚刚进来的少年说:“少帅,扇子的主人已经找到了,就是那日喊捉贼的小旦。”
那一天他们也去了戏楼,只是去的不是时候,他们到时,穆言蹊已经离开了,只余下议论纷纷的众人,张毅卿捡过地上的折扇。
那个少年继续说;“我看你和那个女孩子一定是挺有缘的,要不然为什么不是别人捡到了,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我可是愿意做这个青鸟的。”
张毅卿不禁笑了,沈沐的这种玩笑他可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好你个沈沐,存心打趣我”他立即扯过沈沐的衣领,沈沐忽然一个转身,躲过了。
张毅卿随手按下墙上的开关,整个屋子一改昏暗的色调,视野一下子清明起来了。
玲珑璀璨的水晶灯将明亮的光芒洒在他的身上,像一层印度薄纱覆在他身上。
灯光映的他笑容明媚,面若春晓之花,虽怒是又似笑,然嗔视而有情。
这样的少年才配得上民国四大美男的美誉吧。
有心的世人将四位丰神俊朗,才貌双全的名男子评了这个美称,他们分别是东北奉系军阀之子张毅卿,南开大学温润才子魏书,京剧名伶梅斓生先生,以及革命党人士汪季新。
张毅卿美在北人南相,肤如凝脂,对于任何人的彬彬有礼,让人如沐清风。
与魏书相处久了,并不会觉得他有多美,只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以至于所有人在他面前都会放下防备,放下戒心。
梅先生扮相极美,有位姓易的诗人观了梅先生的《贵妃醉酒》云:
此时观者台下百千万,我能知其心中十八九。男子皆欲娶兰芳以为妻,女子皆欲嫁兰芳以为妇。
本来尤物能移人,何止寰中叹希有。正如唐殿之莲花,又似汉宫之人柳。宜为则天充面首,莫教攀折他人手。吁嗟乎!
谓天地而无情兮,何以使尔如此美且妍;谓天地而有情兮,何以使我如此老且丑。
……兰芳兰芳兮,尔不合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秋。
尔不合使天下二分明月皆在尔之眉头,尔不合使天下四大海水皆在尔之双眸。
尔不合使西子、王嫱、文君、息妫皆在尔之玉貌,尔不合使韩娥、秦青、謇姐、车子皆在尔之珠喉。”
“京师我见梅郎,娇嫩真如好女郎。珠喉宛转绕梁曲,玉貌娉婷绝世妆。谁知艳质争娇宠,贾郎似蜀梅郎陇。尤物同销万古魂,天公不断多情种。”
可是你若是和他相处久了,或多或少会觉得他女气。
汪季新因当年刺杀摄政王而一举出名,留下“快刀引一绝,不负少年头”的佳句,汪季新之美,连一本正经的胡适之先生都赞叹,还有那位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时彦彬也十分认同。
沈沐是张毅卿的副官,更是他的在军校的同学和朋友,他们之间几乎无话不说。
外人似乎总是认为张毅卿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其实他知道张毅卿脾气很好。
他还记得他们在讲武堂那会儿,有几个同学嘲笑张毅卿,说他是“胡匪崽子”,他也不和别人起冲突。
张毅卿就像是上天的宠儿,他什么都有了,显赫的家世,殊绝的相貌,儒将的风范,可是对于张毅卿来说家世,相貌,风范都不值一文。
和许许多多“五四”新风后的年轻人一样,张毅卿也拥有过梦想,他幻想过成为一个自由职业者,医生或者画家,总之不是军人。
他连去美国波士顿的船票都买好了,他真的要一走了之了。
可是他放不下他的父亲,那个每日活在风口浪尖的枭雄人物,如果他走了,他父亲怎么办?
小的时候他十分渴望有一个值得他尊敬的人,使他得以一吐胸中块垒,但这样的人,除了他父亲之外再没有了。
他十岁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他了,他的母亲陪伴他父亲度过最艰辛的时候,却因为没有医生医治死在他的面前。
他因为这个恨父亲,也恨自己,算命先生说他命凶,克父克母。是不是所以和他有关的人都会不幸?
有人说那就离那些爱自己和自己爱的人远一些吧,只要他们都可以幸福。
凯瑟琳大酒店是整个天津最高的建筑,中西合璧,美轮美奂。
从酒店的最高楼层向外面望去,整个津沽的盛景尽收眼底。
远方袅袅升起的炊烟,华灯初上的美好场景,万家灯火,渔歌唱晚。
还有那一条街外的大教堂的晚钟声,一记一记,一声一声敲在他的心上,钟声那么美,那么钟自己到底是痛还是不痛呢?
张毅卿静静地倚在窗边,绛紫色的蕾丝欧式窗帘随晚风扬起又忽而落下,他却因望着这美丽的夜景出神而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