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那辞》幽狸

136、第一百三十五章 虚度光阴

　　随着雪灵们的好转，忆幽分部的生活也逐渐步入了正轨。
　　虽然他们的日常状态仍多以静养修灵为主，但离宿只要看着，就莫名感到心安。
　　不过，她近来却有一些困扰，即凰澈似乎只认准她一人，几乎无时无刻都找机会黏着她。用膳时，他紧挨着她坐；行走时，他总以三步之距跟随；甚至她在塔楼办公时，他也守在楼外，无论早晚，活脱脱似个称职的小跟班。只要鬼骨甫一撞见，便会想方设法地把他支走，可无奈鬼骨总是事多缠身，不能时常待在分部，这也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比如，现在。
　　连廊那头，离宿正端了一盆换洗的衣裳，往林中深处的溪流走去。
　　凰澈见状，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前，“离宿，等等。”
　　离宿闻声停下，正欲问他何事，却被来者不由分说地拿过了木盆。
　　“走啊，洗衣去。”
　　推辞的话还在舌尖打转，对方却已越过自己，往前走了去。离宿只得作罢，一同跟上。
　　分部外围多是杂草乱石，辅以阵法，以求隐蔽之效。近来连续下了几场春雨，那些不知名的草啊花啊便都蓬勃滋长，颇有种野蛮生长之美。
　　“慢着！”离宿追上正欲踏步之人，“前边有弋哥哥布置的法阵，你跟着我。”
　　凰澈“唔”了一声，挎着木盆，乖巧地跟在了后面。
　　离宿小心地踮着脚，避开石块，吩咐跟随之人按着自己的路线走。
　　阳光透过层叠的新叶，洒下一束束柔和的光线，笼着其间二人明明暗暗，忽忽之变。间有莺啼鸟啭不绝于耳，愈显清幽而空远。
　　若在此处结束一个人的性命，还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凰澈的目光在前方之人身上游移，偶能看到她垂落的发丝下纤细的腰肢，不过他倒不在意这些，只是忍不住腹诽，这人还真够蠢得可以，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把后背交给一个不甚相熟之人，强占了自己大部分灵魄，怎的智力却没有提升呢？若不是自己不能动她，不然早把她大卸八块不知分去哪儿了。
　　似乎感受倒了身后的目光，离宿忽然停下脚步，转了过来。
　　凰澈没料到她这一举动，脸上的恶意生生止住，眨巴着清澈的双眸，作出一幅疑惑的模样。
　　“嗯……怎么了？不走了么？”
　　离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微微皱起了眉，“其实，我总觉得你跟其他雪灵不一样。”
　　“怎……怎么会呢？”凰澈心下暗慌，难道被她识破了？
　　“雪灵呢，生性澹泊寡欲，喜静不喜闹。”离宿每说一句，都迈进一步，现下已来到对方跟前，不得不说这家伙长得确实挺高，平视的话，只能看见他微动的喉结，离宿忽觉此举不甚礼貌，遂又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就不一样，除了长相上挺有雪灵风貌，但是性情跟他们完全是……相去甚远。而且……而且我好像从未在沧黎见过你。”
　　听闻此话，凰澈暗叹，还行，这丫头片子不算太笨。不过，明面上他却露出委屈无辜之色，声音也低沉了许多。
　　“其实……我也不知我到底是谁。我只知自己一直生活在雪域深处，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像是个被世间抛弃之人。说来也好笑，如今，更是连我自己的记忆都丢下了我。或许，我就不该存在这个人世罢。”
　　说完，凰澈自觉略显浮夸，还想找补收一收这悲惨的人生，却瞥见那小片子似乎有些动容，眉眼间已露同情之色。
　　于是，他再接再厉继续道：“离宿，莫不是你也嫌我多余？也是了，你解救我于水火，我却无以为报，在你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惹得你心烦。或许，你当初便不该救我，让我在坏人手里受尽折磨而死，也未尝不算件好事呢。反正我孑然一身，无人识，也无人疼，不过尘埃……”
　　“哎，不是不是……我不是嫌你烦。”离宿连声安慰，见他仍一脸委屈，当即重重地加了一句，“真的！”
　　凰澈的眼睛微微湿润，显得雾气蒙蒙，格外惹人怜惜。
　　“我本无家，如今更是无处可去。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才有机会报答你。”
　　“我救你是受了落壹之托，更无需报答。”离宿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不像雪灵一族，呆啾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才问你的。”
　　凰澈眉目低垂，“所以你还是嫌我烦了，不想让我留下来。”
　　“没有没有，你若愿意，尽可安心住在这儿，多久都成。”
　　离宿倒不是怀疑凰澈的身份，毕竟有那么多雪灵相识，她疑惑的是他说他一直都在沧黎，而他们却未曾谋面。雪域里的生灵就那么几种，她也算是了如指掌，难道雪域里还有她不知道的地方么？
　　“可以么？”凰澈抿了抿嘴角，“只是我觉得宁弋他好像不大欢迎我。”
　　“怎么会？弋哥哥啊刀子嘴豆腐心，回头我说说他。”离宿一边说着，一边想去拿回木盆，“给我罢，我自己去就行。”
　　凰澈睁圆了眼，“你还是嫌弃我！”
　　他气鼓鼓的样子实在生动可爱，像头幼态的小云兽，叫人不禁想要摸摸他毛绒绒的脑袋。而离宿也确实这样做了，她拍了拍他的头，笑得蔼然可亲。
　　可当她回过神来，顿感此举不妥，连忙端上木盆，快速解释道：“我方才想到，这里面有我的贴身衣物，就不大方便。那个，你按来时的路线返回，可别走岔了。”
　　凰澈表面仍维持着乖巧听话的模样，心下已然沸腾。这……这个小丫头片子竟敢拍本尊的头？！日后叫你如何死都不知道！
　　正值火气旺盛，凰澈一不留神，踩了一脚污泥。他暗骂晦气之际，却见无数箭器顷刻间便从四面八方齐射而来。他本欲急闪躲避，忽然心生一计，惊叫连连，佯装摔倒地滚了几番，也恰好避开了那些暗器的袭击。
　　这一系列的动静自是引得了方走不远之人的注意。离宿当即飞奔而来，移开乱石，停止了机关之术。
　　“哎哟——”狼狈之人扒开杂草，“我……我在这儿！”
　　离宿跑了几步，来到凰澈身边，凝眉问道：“可有受伤？”
　　“未有。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触发了机关。”凰澈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我是不是挺没用的，连回去的路都记不好。”
　　但看他满身的污泥，斑斑驳驳，甚至连玉砌般的面容上都被溅着了一些，却是不显肮脏，反而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妖冶。离宿歪了歪头，“啧”了一声，这人还真是生了一幅好皮囊，怎么样都好看。
　　“没事便好，我送你回去。”
　　凰澈掸了掸自己的衣衫，无奈道：“这也不好回去啊，不若先去溪边洗洗吧。”
　　离宿看着也只好这样，遂同意道：“好罢，那你小心点跟着我。”
　　凰澈见计得逞，十分畅快地应了一声，“嗯。”
　　“不过这儿的暗箭看起来设得有些高，”离宿看了一眼四周的林子，“若真有人闯入，如你那般滚上一滚便能躲避，岂不是百密一疏？得跟弋哥哥说下，再重新调整下机关。”
　　凰澈讪讪笑了两声，随口附和道：“对，对。”
　　二人一前一后，继续穿梭在林间明灭。

　　大约走了一刻钟，终于来到了林子边缘。再往前，便是石滩和溪流。
　　凰澈心细，找了个下游的位置，打算清洗身上的污泥。离宿遂同寻了块平坦的石面，放下木盆，将衣衫浸入水中，细细揉搓。
　　“离宿，”凰澈扬起水花洒了过去，“有多的皂角么，借来用用。”
　　甫一抬眼，离宿便瞧见那方之人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脸上是洗净了的，不时有透明的水珠坠落，悄悄滑入颈项之间，连松垮的领口都被打湿了不少，衬得他晶莹清散，甚至还有种若有似无的柔魅之感。
　　离宿急急收回目光，斥问道：“你怎么把衣服给脱了？”
　　“上面满是污泥，我穿着别扭，亦不便于清洗，”凰澈一边解释，一边走过去，临到对方面前，就势蹲下继续道，“索性脱了。”
　　他的目光仍是清澈，语调却带有一丝玩味。
　　面对他猛然的靠近，离宿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拉开了距离，可他却仍在慢慢欺身而来。这般咫尺之距，让二人眼中只有彼此。
　　恍惚之际，离宿看见他的双眸中似有一团团红焰跳跃，而其间竟隐隐生长出一只火鸟，虚虚幻幻，不甚真切。
　　离宿顿感头痛欲裂，轻呼一声，单掌出击，直将对方逼退三丈之远。
　　“抱……抱歉……”凰澈扬了扬手中之物，一脸无辜，“我只是来拿皂角，没想惊了你……”
　　离宿揉着太阳穴，以缓解疼痛，想来亦是奇怪，第一次碰面时，他的突然靠近，同样让自己变得异常。若是此次是因为看到他眼里的红光而产生刺激，那上次却又是因为双眸而晕眩的呢？这个人，仅仅只是曾共同生活在沧黎这么简单？
　　“离宿，”见她许久未应，凰澈有些担心，想走上前，却又迟疑，“你……没事吧？”
　　那方之人或有闻言，骤然起身，迅即飞奔而来。
　　凰澈心下一惊，以她之情态，仿佛对决一般，难道她发现了什么要杀之而后快？凰澈当即欲作抵挡之势，可哪知这具身体仍虚脱不堪，他甫一用力，脚上却如同抽经，疼痛得让他几欲跌倒。霎时间，一道柔韧之力环绕上他的腰际，堪堪将其稳住。
　　逆光中，她的容颜近乎透亮，连细小的绒毛都闪烁着光。但见她像只小猫一般，好奇地俯身贴近而来。他们离得那般近，甚至可以感到她的睫羽轻颤，带着小心与探究。
　　凰澈不自觉地呼吸一窒，心底微漾。
　　然而，这一次的靠近并没有预想中的异常。离宿仔细分辨着凰澈瞳中的色彩，却唯有自己的倒影了。
　　难道，是她想错了？只是巧合而已？
　　离宿搁下心中猜疑，再回神时，却见对方面色微红，本就单薄松弛的衣领斜斜滑落，几乎露出大半胸膛。
　　“对……对不起。”离宿连连退开，“我不是故意的。”
　　凰澈清咳了几声，开始整理衣衫，以掩饰自身的尴尬。是了，本尊何种场面没见识过，怎会被一丫头片子拿捏住？
　　凰澈眉眼一挑，打算反客为主。
　　“离宿，嗯……算起来这已是我们第二次坦诚相见了罢。若是衍那的公子小姐如此这般，可是要以身相许的。”
　　“我不是故意冒犯……方才我见你眼里有些异样，遂想再证实一下……”离宿急忙解释，“嗯？什么第二次？”
　　凰澈勾起嘴角，道：“当初你潜入营帐之时，其实我正在沐浴，慌乱中，我也只披了件外袍……”
　　离宿回想当时情景，他确实也如这般水汽萦萦，“唔……不好意思……”
　　“无妨，我倒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凰澈笑意渐浓，“或许，我们之间还真有些不一样的缘分呢。”
　　“嗯，自然是有。”离宿不甚为意，“那我先回去洗衣服了。待会儿还得晾晒，别浪费了这日头。”
　　凰澈自觉这些话语饱含暧昧情愫，多半会让女子红了脸羞怯一番，可岂料这片子竟油盐不进，还谈什么日头不日头的。莫非她还是比较喜欢装柔弱博同情那一套？
　　凰澈捡起皂角，亦同来至溪畔，继续洗涤衣物。
　　虽值春季，但今日这太阳委实有些晒。待他们清洗完时，额际都已渗了层薄汗。
　　离宿整理好木盆，准备返回时，却见凰澈已找了些树枝，正在搭建简易的晾衣架。
　　“你打算在这里晒？”
　　凰澈指了指自己的衣着，无奈道：“这般模样回去，莫不叫人笑话？况且今日天气爽朗，早早离去倒是辜负了这春光。”
　　离宿恐他一人在外尚不安全，遂也走过去帮忙。“那便搭长些，我的也一同晾了。”
　　凰澈应了好，二人一左一右，搭建晾晒，配合得倒也默契。待忙完之后，他们寻了片树荫，席地而坐，打算休憩一番。离宿双手向后撑着，微仰起头，任清风拂面。她委实没有好好清闲过一阵了，平日里虽然安排得有条不紊，但总也是提着心神，不曾想，今日倒能得闲落个清静。一旁的凰澈也不打扰，微阖双眸，散漫地虚度着光阴。
　　一时间，唯余水声潺潺，鸟鸣清幽，伴有和风煦日，颇有种岁月静好的意趣。
　　“对了，”离宿随口一提，“明日我和弋哥哥得出去一趟。”
　　本在百无聊赖之人听闻此话，立马回神，急迫相问：“去哪儿？去干什么？何时回来？”
　　“得有段时日罢。”离宿见他神色紧张，安抚道，“你且宽心待在这儿，没有人会找到你。”
　　凰澈扁了边嘴，可怜兮兮地道：“可以带上我吗？”
　　“当然……”离宿看了他一眼，“不行。”
　　凰澈顿感失望，一副委屈到不行的样子。
　　“此行凶险未知，”离宿出言宽慰，“你方才逃出虎穴，哪有半途而返的道理？”
　　凰澈凝眉追问：“你们这是要去找……上卿？”
　　“是也不是。”离宿道，“总之是帝都那边发生了些状况，我们也不甚清楚，所以得去了解一下。”
　　“那你千万要小心，”凰澈一脸担忧，真诚不减，“早些回来。”
　　闻言，离宿歪了歪头，看着他言辞恳切的真挚模样，像极了记忆中那只毛绒绒的雪羽兰翎，她的心底不禁泛起柔意层层，再回神时，自己的手已经再一次抚上了对方的脑袋。
　　“好好，知道了。”离宿为掩饰尴尬，忙站起身来拍了拍衫裙，“我去看看那儿的衣服晾干了没。”
　　而这一方，脸上的笑容几乎再也挂不住，在她转身的瞬间，立马消失殆尽。此时的凰澈真恨不得眼神能杀人，不然，他定要杀她一百遍，一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