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那辞》幽狸

114、第一百一十三章 失魂遗忘

　　离宿这一场昏睡，已持续了将近仨月有余。各项体征均显正常，可就是未有苏醒的迹象。
　　羽涅推测，这许是她大脑深层的意识里潜在着不愿清醒面对的因素。这无法依靠外力治疗，只能由她自己化解。
　　临近年关，汇乂郊外终于洋洋洒洒地下了第一场雪。
　　鬼骨每天的日常，除了处理陵内公务，就是守在离宿身旁。到后来，他更是把文案都搬到了屋内，只为能时时刻刻伴其左右。他不想她苏醒后，因见不到人而感到不安。他甚至为能有这样的相守感到欣慰。每当他抬眸，目光所往，即是他心念之人，有多美满。
　　忽又一阵风，夹杂着些许雪粒子，飞扬入窗。
　　鬼骨看着手上渐融的晶莹，低声喃喃，“下雪了？是该加道厚些的帘子，免得丫头受凉了。”
　　思及此，鬼骨将手中的笔搁置下来，起身走进了里间。
　　掀开帘障，榻上之人沉静美好。如玉般的冰姿柔骨中带有一丝病态的通透，尤似脆弱的水晶花盏，楚楚怜人。蓦然间，一滴清泪从她闭阖的眼中溢出，缓缓滴落。在经过那颗泪痣时，她像被刺痛一般，猛地紧蹙起了娥眉，愁容中似又有缱绻无限。
　　见此情状，鬼骨木然一怔，随即急切相询，“丫头！丫头！你醒了么？可是哪里痛了？我在呢，丫头！”
　　随着他的一声声呼唤，昏迷之人竟真的渐渐睁开了双眼。
　　空洞的眼神慢慢聚焦，最终定格在那一张大喜过望的脸上。她张了张嘴，低低地叫了声“弋哥哥”。
　　鬼骨喜极欲泣，抓着她的手久久目不转睛，“你终于醒了。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
　　是啊，离宿只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是，梦中景象混混沌沌，虚幻飘渺，亦无依无靠。
　　鬼骨扶着她坐好，又拿过外衫给她披上，“落雪了，当心着凉。”
　　身旁之人仍在絮絮关切着她的身体如何，而她却被窗外那一树红梅吸引住了目光。飞雪漫天，已有一层薄薄的晶莹覆上了花瓣。两色相宜，更显娇艳欲滴。可在她看来，那抹红色却是那般刺眼，几欲漫成血海，触目惊心。她闭了闭眼，将不适之感驱散。四肢仍是无力，只虚虚地倚靠着床屏。
　　室内燃着碳火，倒也未觉得冷，“我竟睡了这许久？命轮……一切都还顺利么？”
　　鬼骨点了点头，让她放心，“你可记得入阵后所发生之事？何以致七曜变成六曜？”
　　“六曜？”离宿张开掌心，其上的六边形安静地散发着荧荧的光。
　　她反问道：“为何这么问？命轮不是一直如此么？我并未发现有何改变。”
　　鬼骨闻言惊疑，伸手探了探她额际的温度，却是未有异常。他蹙眉相问：“那你可还记得这命轮为哪几人所有？”
　　“当然。”离宿一一报出姓名以及各自的属性，却唯独漏了那一人。
　　她亦是不解地问：“弋哥哥，你怎么问这么简单的问题？该不会以为我这一觉睡傻了罢？”
　　迟疑了片刻，鬼骨终是提起道：“你可记得那个人么？”
　　“那个人？”离宿重复了一遍，却仍是一脸茫然，“哪个人呀？我……应该记得他么？”
　　“没有没有，”鬼骨有些慌乱地敷衍道，“你好生休息，我先去告知其他人，大家都很担心你。”
　　离宿却是不依，“我都躺了三个多月了，腰酸背痛的，倒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不行，在让羽涅诊断之前，不许下地。”看着她委屈巴巴的小脸，鬼骨点了点她的鼻尖儿，宠爱地道，“好啦，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做，定让你大饱口福。”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要八宝炖鸡、粉蒸排骨、翡翠虾仁……”
　　一提及美食，离宿顿时来了精神，七七八八地点了菜名，这才满怀期待地让鬼骨离去。
　　另外几人皆住在城内的忆幽客栈，是以赶来分部这里花费了不少时间，不过也正巧赶上了大餐的开席。
　　此时，大伙儿围着桌子坐成了一圈，目瞪口呆地看着正位之人狼吞虎咽。
　　离宿捏着鸡腿，啃着大棒骨，整一副生人勿进的架势。
　　落啾啾惊愣后急忙催促，“太府大人，您还是赶紧给她看看罢，别有什么后遗之症。”
　　好不容易见她停顿了片刻，羽涅见缝插针地上前为其诊脉。但见脉象平稳有力，体内的灵虫亦反馈正常，确为完好之象。
　　“姑娘身体已经大好，只需多进补些营养即可。”
　　“听见没呆啾，”离宿扬了扬下巴，“医圣都叫我多补些营养，好歹我也睡了这么久，多吃些而已，别瞎操心啦。”
　　“对对对！”一旁的天机无涯早已眼馋得不行，“动筷动筷，天大的事都等吃饱了再说！”
　　有了羽涅的定论，大家也都放下心来，开始一起吃吃喝喝。
　　离宿苏醒的喜悦感染着每一个人，让他们数月来的惴惴不安化为了和乐夷愉。
　　推杯换盏间，离宿询问起了连墨与念薇，为何他们不曾来聚。
　　“提起这个我就来气。”华泽兰搬了凳子坐过来，准备与离宿好好说上一说，“那个薄冶止简直就是一个阴险之辈，他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念姐姐听命于他，与他联手在命轮成功后夺取我们的灵丹。我就不幸中招了。陵主为了阻止他，经过一番激战，不小心把山洞给毁了。逃跑前，他还带走了念姐姐和连二王爷，其心当真可诛！”
　　“你竟被盗走了灵丹？”
　　灵丹可是修为之本，没有了灵丹就等同于不能再修行灵术，是相当严重的问题。可她却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委实让人心疼。
　　“小傻瓜，别难过了。我习的是医术，灵丹本对我没那么重要，而且……”华泽兰言语间还忍不住看了落啾啾一眼，娇羞道，“而且经此一劫，我才发现，原来我在他心里这般重要。还有，我们打算在你醒来后，就拜堂成亲。”
　　“什么？拜堂成亲？”离宿又惊又喜，“那呆啾终于开窍啦，劫后明心，好浪漫啊你们！不过，你说我傻，我看还是你们傻。难道我一直不醒来，你们就一直不成亲啦。指不定冲冲喜，我还能早些好起来呢。”
　　华泽兰真诚地道：“你若不醒，叫我们如何安心。不过现在好啦，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看着眼前灿烂的笑靥，离宿由衷地道了声“谢谢”。
　　“只是到现在，我们都还没找到那个人的下落，玖玖担心得很。”华泽兰询问，“当时你们在正逆之变中发生了什么，你可还有印象？”
　　“谁？”离宿疑惑，“哪个人？”
　　吃饱喝足的天机无涯此时也插进话来，“是啊，这是唯一困扰我的地方。快说说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乾坤仪一落地，就只有你一个人出来？那个人呢？而且你满身血迹，身体却未受伤，难道那些血都是那个人的？”
　　经彼一变后，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称呼某个不能提及名字的人为“那个人”。
　　离宿却听得一头雾水，“你们说那个人那个人的，到底是哪个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疑，对于那个人，她怎么会不记得？
　　见状，鬼骨急忙扯开了话题，“时辰已晚，今夜风雪大，我安排了住处，各位敬请歇息。”
　　落啾啾本欲再问，却见鬼骨眼神示意，只得耐着性子，安静了下来。
　　华泽兰见气氛不对，担心离宿还未恢复又难言之隐，遂提议道：“我还是第一次来忆幽分部，哪儿都不熟悉。离宿，你且带我先去逛逛？”
　　离宿未疑有它，说了句“那我们先走了”，就与华泽兰一同离去。
　　羽涅和天机无涯亦留了下来。
　　四人聚首，对离宿失忆一事展开了讨论。
　　“她醒来我便问过，”鬼骨道，“可她完全想不起阵中之事。而且，她似乎对其他之事皆有印象，却独独忘了那一人。”
　　羽涅沉思道：“方才我探她灵体清澄无杂，应是完好之象。又怎会又失魂之症？我本就疑惑，离宿身上的血迹从何而来。莫不是乾坤仪引发了血光之灾，那个人为顾全大局而……”
　　虽然羽涅并未说完，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其实，对于那些血迹的来由，每个人都自有猜测。只是猛然摆在明面上，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不！不可能！”落啾啾悲愤驳斥，“那个人不可能会死！”
　　无涯亦道：“乾坤仪聚天辰之罡气，断然不会行凶邪之事。那个人失踪，定是另有蹊跷。”
　　“那阵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无从知晓，但确为非同小可。”羽涅慎重地道，“甚至刺激大到当事人情愿舍弃记忆，遗忘曾与自己患难与共的那个人。”
　　落啾啾忙问：“太府医术高超，可有恢复之法？”
　　“这个我不敢保证，”羽涅回望他殷切的目光，“但我定会尽力一试。”
　　“不必。”鬼骨毅然拒绝，“她既已如此选择，定是有她的道理。”
　　“道理？”落啾啾忿忿不平，“难道就让她忘记那个人？”
　　“有何不好？”鬼骨反问，“那回忆必是苦不堪言，你非要让她记起，难道是想逼她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吗？”
　　落啾啾急吼，“可是没有了记忆，人生又有何意义？”
　　“你有没有想过，”鬼骨怒目而视，“若这次她挺不下来，又该怎么办？”
　　落啾啾虽仍在愤慨，但若让离宿为难，他自是于心不忍。沉默了良久，他才道：“那就这样坐视不管嘛？那个人怎么办？这么久了都未寻得一丝踪迹。”
　　鬼骨见他松口，神色也缓和了些，“他的行踪我会继续搜寻，你且放心。只是日后，还是少让她受到刺激为好。”
　　后面这一句，他是对着大家说的。
　　三人权衡利弊，算是默默应了这个要求。

　　寒夜气温间低，雪花也愈下愈大。菱花木窗下，有一抹倩影以手支颐，正望着雪树银花的夜色怔怔出神。
　　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何大家都理所当然地询问她关于他的问题？她应该记得么？而且，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大家说得如此隐晦，直呼其名不行么？她果真是忘了一些……重要的人或事罢？
　　离宿越想，越觉得头疼得厉害。她捂了捂脑袋，想要将难受的感觉驱散。
　　雪落无声。
　　可当她无意触及脸颊时，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为何竟会这般？那止不住的泪，和内心深处的隐隐作痛，到底是为何而起呢？
　　寒风穿堂而过，拂起了门外之人黑色的衣摆。
　　鬼骨静默地伫立着，面前这一扇门似一道鸿沟，他想要跨过，却踌躇着止步不前。在她昏迷之时，他的日夜相伴已成了自然。可现下，她苏醒，他却找不到继续陪在她身边的理由。他承认，让大家不再提起那个人的缘由的确存有私心。他的义正言辞之下，是层层掩藏的心虚。可那又怎样呢？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天意既如此安排，或许正是给他创造了新的机会。
　　这一次，她的余生，该由他来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