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那辞》幽狸

112、第一百一十一章 堕魂削骨

　　眼看那抹纤细的身影缓缓倒下，凰澈肝肠寸断，嚎啕崩溃。他不断地轰击着四周的结界，奈何此乃天尊所设，继而层层加固，坚不可摧。
　　神影见他不要命地冲击着一层又一层屏障，身上的衣衫已被血水染红，触目惊心。
　　“你竟敢藐视天规威严！”
　　身影盛怒，当下在凰澈面前引下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又祭起七七四十九根骨针，竟是动用了诛仙之阵。
　　“凰澈，你若胆敢闯破这诛仙阵，等待你的便是堕仙魂、削仙骨，永不列仙班。从此，万劫不复！”
　　余音袅袅，浑厚震耳。
　　凰澈深潭般的双眸已然干涸，却仍望着一个方向，坚定不移。
　　对于天尊的警告，他沉默以对。不过，身体力行是他给出的回答。
　　看着凰澈一步一印地朝诛仙阵走去，天尊终有了恻隐。他以为或许消除了记忆，便能使他止步，遂即刻抬手，欲施展遗忘术法。
　　“不！不要！”这一声极具惊恐，甚至穿透了生死，让闻者亦感心颤。
　　凰澈声泪俱下，那属于彼此的记忆，一帧一副皆珍贵无比。在他漫长孤寂的岁月里，这是他心里最明媚耀眼的光。教他如何能任其消失无存？
　　他情愿怀念着这些痛苦与美好，生生世世坚守下去，也不愿因受不住悲伤而让所有的一切灰飞烟灭。
　　见此，天尊不可说未有动容。虽仍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懑，但其中，已然渗入了些许不忍与疼惜。
　　“我既已应她之诺，理当兑现。至于你，神之子，自应深思何为你不可推卸之使命。”
　　言罢，金芒二分，径直飞射向往一立一伏之人。
　　天尊微微叹息了一声，随即隐退而去。
　　凰澈躲闪着金芒，出手攻击，却仍是徒劳无用。最终，金芒化为纤尘，笼罩着神之子，教他避无可避。
　　在灵粒子汇入头脑的那一刻，凰澈没有片刻迟疑，当即闯入诛仙阵。
　　他的心中唯有一个信念，要在记忆全部消散之前去到她的身边。
　　纵使，千难万阻。

　　诛仙阵启，风卷云涌。
　　所有的灵力术法在此内皆无法凝聚施展。经历之人只能凭本体之极限承受。无论仙神，不减分毫。
　　近千年来，此阵不过是天规戒律的震慑，从未有谁胆敢挑战过天界底线。
　　凰澈无疑是第一人。
　　很快，第一道天雷降下。荧紫电光的雷柱宛如一柄利刃径直劈向历阵之人，霹雳惊天。
　　凰澈生生受着，不过身体上的痛楚，此刻却不值一提。
　　遗忘术的灵效已然开始显现。
　　火光之中，那个惊恐无助，却又坚定地逆向奔跑的小小身影忽然化为齑粉，在火海中飞舞着消融。
　　随着天雷接二连三的惩击，凰澈的魂魄已愈渐飘零。而脑海中的记忆仍在一天一天地失去，这样无能为力的绝望让他几近疯魔。
　　再没有日日夜夜的陪伴，再没有阳光下明媚的笑颜，再没有衣袂边淘气伸来的小手，再没有并肩时默契的配合，再没有怀揣小心的守望，再没有铭心刻骨的甜。
　　然后，再没有了风，亦再没有了，光。
　　当第八十一道天雷轰响，羲和神剑护主心切，奋力挣脱了压制的束缚，欲去抵挡天雷之击。只听雷霆万钧之时，羲和剑铮铮作响，腾起光芒万丈，竟堪堪挡住了雷击。但与此同时，一声断裂响起，随即哐当坠落，神剑已然断成了两半。
　　天雷毕，骨钉起。七枚削骨钉齐齐发射，疾速没入受阵人的身体中。顷刻间，血流入注。
　　一轮复一轮。
　　凰澈早已不在乎肉身之痛，他只有一个坚定的目标。往前，再往前。身上的血窟窿越来越多，已经将一袭白衣浸染成红袍，惨烈而绝美。
　　他忽然忆起一件一直以来被他视如珍宝的衣袍，红得亦是这般浓烈。他期盼过有那么一天，他身着此袍，看着他的她微笑而来。
　　最后七枚骨钉破空！
　　凰澈强撑着支离破碎的身子接受了最后一轮天罚。插满了骨钉的双脚颤抖着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地。
　　诛仙阵，破。
　　凰澈未有停顿，挣扎着站起身来。削骨钉现已全部消去，他也褪了一身仙骨。每走一步，便有百般剧痛凶猛袭来，直欲将他淹没。
　　终于，他来到了她的身边。
　　此时的凰澈看着眼前的人儿，已出现了恍惚。这清丽而明媚的容颜熟悉又陌生。但心潮澎湃的强烈之感让他紧紧地抱起了地上的女子。他尽力凝神，想让那些记忆再多停留片刻。
　　“别怕，我来了。”再一次拥她入怀，千疮百孔的心终感到了一丝慰藉。
　　凰澈颤抖地抬起手，从里衣中取出一根层叠包裹的红色巾带。由于保存妥当，竟丝毫未被血迹沾染，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此生唯愿与澈同心。”落款人——离宿。
　　凰澈小心翼翼地取下怀中之人的一截秀发，交叠上自己的，再用红巾牢牢绑住。
　　“天地见证，今时今日，凰澈与离宿缔约结发之誓，良缘永结。从此，唯汝是吾心头者，渗吾之骨，融吾之血，生世不离！”
　　言罢，凰澈将红绳结发放入离宿的掌中，再将自己的手心覆盖其上，带着无比的虔诚与慎重。
　　“宿儿，你可怪我行事仓促？不过，有这红绳相牵，红袍加身，也算是应景……这身红衣自是不及你之相赠，你给予的所有，于我皆是珍宝……这月老庙所求红绳，你是否诧异竟在我这里？还是为夫聪慧……
　　无论如何，你已是我之妻。
　　只是……擅自定了你生世，不知你，可愿？
　　……”
　　这一次，凰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很多。
　　即使身上的伤口仍在不停地流血，他仍视而不见。甚至，他还享受着这种生命流逝的过程，就像一场追逐的历程，他正在一步一步地靠近，心之所向。
　　怀里的人儿愈渐冰冷，他的思绪也愈渐模糊。他几乎已记不清虚妄境之前的种种，只能遵从本心感知这个女子的极致重要。
　　末了，他小心翼翼地收好了结发，终在女子眼角的泪痣上轻轻落下一吻。
　　“我倦了，让我与你一同安睡，可好？”
　　然而，电光火石间，那滴晶莹犹如昙花一现。但凰澈却看得真切，那绝不是泪痣的闪射，分明竟是泪光！
　　他的呼吸微微一窒，带着忐忑与犹豫，难以置信地伸手触碰了一下。然而，那真实的湿润感瞬间让他的心死灰复燃！他急急又去探她的鼻息和脉搏。可奇怪的是，这些体征仍证明着她死亡的真实。
　　不！只要有一线生机，他就不会放弃！
　　凰澈不顾自身的损伤，当即挣扎着运起能聚集灵力之所有，探入怀中女子的体内。每一分每一寸的搜寻，耗灵之大，早已不在他所考虑的范畴。
　　万幸的是，他的坚持，终于有了回应！
　　那是极其微弱的一丝波动，好似被层层灰烬掩埋下的一点星火，奄奄一息却又动人心魄！
　　凰澈欣喜若狂地雀跃着，迅疾聚灵，欲行救人之举。然而，此时的他已是肉体凡胎，历阵后所剩无几的灵力经过种种也已耗尽，又如何能救人性命？
　　这简直就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为救他而死，他又为护她历经万难。而在他亦在命不久矣的那一刻，她又忽显生机。可是，面对如此境况，他竟又是无能为力。
　　他怎么能够再让她死一次，怎么能够？！
　　一种绝望与希望交织的熊熊烈火炙烤着他，让他悲喜交加地煎熬着。反复无常，沉沦在精神崩溃的境地！
　　恍惚中，竟有一道声音响起，低沉危险，而又暗含蛊惑。
　　“你想救她吗？圣璎珞之灵护住了其本体的一丝生息，但仍需极量的灵力相续。这个世上，唯有我有这样的能力。只要你心甘情愿与我融为一体，我即是你，我所之灵尽归你所有。救人救己，何乐而不为呢？”
　　“好，我答应你。”
　　几乎不曾思考，凰澈即在第一时间就同意了这个提议。
　　魔魅的声音谆谆诱导，“现在，我需要你将心头之血献祭。以血为媚，定万冥之契！”
　　羲和神剑断于阵内，凰澈现已无力去拿回。他寻遍周身，发现腰际还藏有一枚望舒，虽然主人在此，他却未有归还。只见他反手持剑，径直往心头刺去，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犹豫。
　　涓涓血流，又一次染红了他的前襟。与此同时，魔雾四起，顺着利刃连接的伤口之处，丝丝渗透，继而漫延入心，如蛛丝结网，将其尽裹无遗。
　　魔音桀桀怪笑，“好！好！好！从此之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我们尽享这世间的翻天覆地！”
　　当下，凰澈立时凝灵调息，发现周身竟已能活动自如。他喜极欲泣，即刻运集灵力，将其注入女子体内。此灵苍黯浑厚，源源不断，却不似天地灵气之纯净，独成一系。
　　凰澈根本无心思虑其他，只顾全神贯注为怀中之人倾尽所有。
　　记忆仍在消散。一点一滴，化虚为无。
　　此时的他已然记不清救人的初衷，眼前的面容亦趋陌生。但心底的执念却依然根深蒂固。
　　他要救她。只要她活着，他才能心安。
　　骤然间，一股无名巨火熊熊顿起，缭绕着凰澈周身，愈燃愈烈。火光中，他竟化为一只通体暗黑的玄鸟，魔气肆溢。玄鸟清啸一声，昂首振翅，直冲入星空璀璨，翱翔盘旋。黑曜石般的双瞳凝望着下方沉睡之人，久久不能释怀。然而，自身的极限提醒着他，时间，已所剩无几。
　　最后一眼，仍是心之所念。
　　纵使陌路纵横，桑田沧海，余生，吾定寻汝共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