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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繁背着小熊猫书包“咚咚咚”地往家里跑，太阳透过楼梯间的缝隙撒下一片扇形光晕，温柔地铺散在他的背上。
七岁的孩子长得很壮实，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像是三分牛奶七分巧克力混合而成，体现出一种动人的活泼与生命力。
这是一栋不算太新的单元楼，也是玉新制药一厂成立初期修的职工宿舍之一，在旁边还矗立着两栋相同的建筑。
大楼的外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了光泽，外侧的墙体零星点缀着或黑或白的印记，稍微矮一点的地方，则充斥着彩色粉笔的影子：浮水的小鸭子，大大的桃心，许多小朋友的名字······
这于楼里的孩子们来说是一处发挥绘画天赋的好去处，对于住在一楼的住户来说，却是真真实实的困扰。不过幸好住在这里的老夫妇在几年前已经搬到城里的儿子家去了，只留下这一户空空的屋子，装着些无处安放却又难以舍弃的回忆。
楼下，另一个稍矮的小孩将小小的一双手做成喇叭状拢在嘴边，手心里隐约透露出几道黑沙干涸后交叉歪扭的线。他深吸了一口气，圆滚滚的小肚子随着动作明显地起伏着。
接着，稚嫩的声音像是沿着某种不知名的螺旋状轨迹上升，拐了好几个弯进了夏繁的耳朵里：“夏繁，吃饭的时候把小宝贝带上啊！”
闻言正“吭哧吭哧”跑个不停的小孩伸手摸了摸书包右侧的小袋子，一个白色的塑料瓶正牢牢地固定在里面。可惜了一群小蝌蚪被局限了空间不说，小孩跑动时激起的漩涡更搅得它们头晕目眩。
夏繁脚下的动作不停，扯着嗓子大吼：“知道了，不想被你妈揍就抓紧时间回去吧！”
这时，不知是哪家的邻居站在阳台上，跟着起哄道：“夏繁，快跑，你妈妈回来了！”
夏繁不屑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楼下的男孩说完也不再耽搁，一瞬间仿佛体内有个隐藏的马达一般，以超出自身体型的灵活度朝家里飞奔而去。
夏繁要死要活地跑了七楼，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累得直喘粗气。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哎哎”地叫唤了两声，脑袋周围像是裹着一团热气，蒸的小脸蛋红彤彤的。
休息够了，他赶紧把书包换到胸前，右手伸进去刨了半天。
这是书，这是作业本，这是铅笔，这是橡皮，这是削笔刀，没了。
嗯？没了？再来一遍。
这是铅笔，这是橡皮，这是书，这是作业本，这是削笔刀，没了。
小孩不死心地把书包的底部提着向后一翻，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全掉在了地上。
在残忍的事实面前，夏繁不得不承认，他的钥匙不见了。至于为什么是不见了而不是忘家里了呢，那当然是因为夏繁还记得今天在学校的时候他还用钥匙去掏了一个蚂蚁窝。
他妈文娟眼看着就要回来了，而他，注定要当一个悲伤的小胖子。
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以后，夏繁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收好，生气地拿脚在门上踢了踢，然后干脆背靠着门坐了下来。没错，当他坐下的那一霎那，他的衣服就蹭上了他自己的脚印。
也是直到这时夏繁才发现对面的门竟然是开着的，客厅的地方零散地放着几个蛇皮口袋，门口是一堆被揉过的报纸。他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觉得里面的摆设和以前挺不一样的。
以前秦叔叔他们一家住在这儿的时候，夏繁还会时不时地跑进去卖个萌，蹿个门，最后当然是顺点吃的东西走。
不过秦叔叔不在一厂上班之后这房子也空了好几个月了。
夏繁不自觉地就朝前走了几步，恨不得把头探进去仔仔细细地看看。
哎，小孩子的好奇心啊。
书包还孤零零地躺倒在门边，装着蝌蚪的塑料瓶比刚刚要往外突出了一截，露出了瓶身上三厘米宽的胶印子，和一些零零碎碎的泥土及青草的碎屑。
斑驳的塑料底下，蝌蚪们从眩晕中恢复过来，排着队在小小的一片天地中游来游去。
那是一种由无知而衍生出的勇气。
夏繁在离门口还有十厘米的地方顿住了脚步，这时已经能隐约听见屋子里面传来的碰撞声。
那声音像是随风而唱的风铃，说不出的动听。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头脑“嗡”地一下炸出了绚烂的烟花。
一种即将发现秘境的兴奋感刺激着他的神经，驱使着他的脚步，召唤着他的灵魂。
还有五步，三步，近了，更近了·····
“唉哟，我的妈呀！”
无辜的门槛被刮下了一片红色的油漆，接着，平地响起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震碎了一室的平静。
老旧的风扇发出的“吱吱”声被彻底掩盖，微黄的扇叶不紧不慢地转着圈。
几缕破碎的蛛网悠悠地飘了下来，荡漾着钻进了入侵者的后颈窝里。
这一摔伤得不轻，肉嘟嘟的小膝盖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磕出了一道龙眼大小的疤，灰尘在鲜血的滋润下，在小孩儿的膝盖上贴得紧紧实实的。
彼时，夏繁还不知道自己的状况，唯一能直接感受到的，是从膝盖处传来的痛感。
那是怎样一种像群山般连绵不断又揪人灵魂的疼痛啊！饶是夏繁从小皮得和猴子一样，大大小小的伤受了不少，也还是忍不住“扑簌扑簌”地落下泪来。
可夏繁是个小男子汉，他只是默默地掉着泪，实在疼得紧了才咬着嘴唇哼哼两声。
程浅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夏繁面前，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小背心，头发湿哒哒的往下掉着水。
掉落的水珠慢慢地连成一片，很快就超过了夏繁的眼泪。
程浅出现的时候夏繁的眼睛还是朦胧的，他只是恍惚感觉有人站在了自己面前。于是他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嘴里抽着气微微扬起了头。
他看到了一双白净的脚丫子，套着黑猫警长的拖鞋。
一双短短的，胖胖的，还有同样白净的光裸着的腿。
光裸的小腿，光裸的大腿，还有，光裸的小唧唧。
夏繁的鼻涕最终没能逃脱地心引力，“啪嗒”一声卷进了尘埃里。
程浅把白色的小背心往下扯了扯，两腿交叉紧紧地夹住，企图驱散些下半身些微的凉意。
他疑惑地看着趴在地上的人，觉得他似乎是有点丑。
在小白馒头的脑袋开足马力思索着夏繁出现在自己家的原因时，夏繁的勉强抬起的视线停顿了一下。
在这几秒钟的停顿里，他确信自己忘记了来自膝盖的疼痛。
最终他的视线越过对方的小唧唧。
这一刻，他看着程浅勉强遮住一半边屁股蛋儿的小背心，脑海中只冒出了三个字——羞羞羞。
要是夏繁年纪再大一点，那么他一定会用毫不犹豫地抛出四个字——不知羞耻。
程浅好奇地朝着夏繁的方向走了几步，毫无预兆地蹲下了。
小孩的腿并没有完全地并拢，于是夏繁的眼睛正对上了隐藏两条小白腿后面的，小唧唧。
夏繁莫名地觉得自己被小孩儿挑衅了，他刚想把小孩儿在自己脸上作乱的手拍开，对方却若有所感地站了起来，接着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儿子，怎么回事？”方燕是跟着儿子的脚步声出来的，但是当她看到程浅大喇喇地敞在空气中的下半身时，真想对着他的屁股蛋子来上两下，“哎呀，你怎么裤子都没穿就跑出来了！”
及时出现的程妈妈成功地让脑洞开出了银河系的两人得到了解放。
程浅板着一张脸嫌弃地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小孩，然后默默地飘回去找遮羞布去了。
“呀，这是文娟家的孩子吧，摔疼了没？”
夏繁含着泪点点头，心想：阿姨，你要是把我抱起来，我可能就没那么疼了。
上帝派来了小天使，所以夏繁如愿地被方燕抱了起来。
于是在1998年的夏天，夏繁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在新来的邻居家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方燕怕孩子伤口感染，叮嘱了程浅几句就抱着夏繁去了附近的小诊所。
她前脚刚走没多久，程家的电视机就在三轮车“轰轰”的嘶吼里，缓缓到达了目的地。程中良给开车的师傅道了谢，又递了一根烟，才扛着电视机上了楼。
进了屋里只看见孩子拿着块毛巾呼噜自己头上那几撮软毛，“小浅，你妈呢？”
孩子闻言松开了毛巾，两只小手冲自己的父亲比划了半天，又跑过来专门指了指门口的人印子。
程中良了然地点点头，让孩子去干净的地方待着。
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响起了女人的交谈声。程中良放下手里的东西，一侧头刚好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和旁边的文娟。
“老程，东西搬完了吧？”
文娟手里还抱着一个眼睛红红的小子，想来就是在自己家里摔了一跤的小孩了。
“嗯，再稍微收拾一下就差不多了，晚上叫夏哥一起去锦绣饭店吃顿便饭，可别忘了。”
“行，那走的时候一起？”
“嗯，待会我过来叫你们。”方燕摸了摸夏繁的头，道：“快回去给你家夏繁洗洗吧，这么一折腾出了不少汗，小心一会感冒了。”
文娟闻言也不客气，她在夏繁的脸上轻轻掐了一下，骂着“不省心的臭小子”，然后一边从包里掏钥匙一边对着程家夫妇道谢：“今天这事可真是给文娟添麻烦了，本来应该我们请客才对。不过你们搬家这事也不好抢喜头，今天就不跟你俩客气了，下次再专门谢谢你们。”
两家人又客套了一会，才各自回了家。
夏繁的腿受了伤不能沾水，文娟就打了一盆水给他擦擦身体，结果全身擦下来，盆子里的水黑得完全不见底，于是夏繁看见他妈的脸色变得比水还黑了。
文娟将就手里的毛巾照着夏繁的光屁股蛋抽了两下，又给他身上抹了一层厚厚的香皂才起身去换水。
可怜夏繁行动不便，只好生生地挨了两下。要是搁以前，他妈可没这么容易得手。
洗完了澡，文娟把变得香扑扑的熊孩子抱到床上，不由得感叹了一句，“儿子，你可真沉！”
夏繁一接触到床就跟软骨病人一样，“嗦”地一下就滑了下去，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
床上铺着竹席，刚洗完澡躺在上面真是不能更爽了。
文娟一看就知道夏繁懒病发作了，她也不说话，就把书包给扔在床头柜上，回头洗衣服去了。
夏明华回家不见活蹦乱跳的儿子还有点不习惯，把公文包夹在腋下，一只手撑在墙上换拖鞋，冲妻子道：“咱儿子呢？”
文娟挤干衣服上的水，顺手拿起一个衣架，“腿断了，在卧室里养着呢！”
“怎么回事？”
文娟又把下午的事说了一遍，夏明华听了赞同道：“这可该好好谢谢人家，过几天找个日子吃个饭吧。”
“你老婆我早就想到了！”文娟挑挑眉。
“行，我媳妇儿真聪明！”夏明华笑着比了个大拇指，“我去看看儿子。”
“我的爸哎，您可算是回来了！您都不知道我妈趁着我瘸了可劲地欺负我！”
夏繁一见他爸就恨不得立刻扑上去诉苦，可惜条件有限，“扑上去”和“诉苦”不能同时进行。
夏明华看见儿子那蠢蠢欲动的样子就无奈了，“行了，受伤了还不老实，给我坐好！”
夏繁他爸是一中的物理老师，当老师的人总是讲究以理服人，所以夏繁怕他妈怕得跟老鼠怕猫似的，跟他爸却经常没大没小的。
不过面对他爸今天不带喘气的说教，夏繁觉得脑仁儿疼。
六点多的时候程家夫妻过来叫人去吃饭，夏繁不安份地在他爸怀里动来动去的，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忘记了。
夏明华揉了揉儿子的头，左手固定住他的上半身，“儿子你可别乱动，一会没抱稳又给摔了。”
“我才七岁你就抱不动了，真丢人！”
“夏繁，怎么跟你爸说话呢？”文娟在儿子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夏繁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这跟你的年龄可没问题，你看你们班上跟你一样大的小朋友，有谁有你这么壮啊？”
方燕闻言笑着道：“你们家儿子这是养得好，结结实实的，多少人都羡慕不过来呢。”
“你们家小浅才养得好呢，白白的，皮肤也嫩，像瓷娃娃一样，真招人喜欢。”
结结实实的夏繁：“······”
白白嫩嫩的程浅：“······”
突然还觉得有点小忧伤呢。
到了酒店，程中良要了一个包间。四个大人占了大圆桌一半的空间，剩下的一半就交给两个人小孩子去折腾了。
没错，家长聚会的不二法则：孩子们一定要相亲相爱地坐在一起，然后进行一场相爱相杀，哦，不，是兄友弟恭的情感交流。
夏繁到现在还有点不能直视程浅。
尽管对方穿着一条蓝色的小短裤，但是他觉得这条裤子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的存在感了。
他别扭了半晌，才悄悄地斜着眼睛看旁边的人。目光所及的，是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发旋旁的一撮毛呆呆地立起，显得突兀又有点可爱。他看着软趴趴的头发，心痒难耐地把那特立独行的个体抚平。
程浅转身，抬头：“？？？”
夏繁：“！！！”
他暗戳戳地收回了手，一切都是误会，误会。
然而对方却没有移开视线，而是以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夏繁。
除开之前的乌龙，这是两个孩子第一次实打实地看清对方的样子。
程浅的发色很淡，隔远了看就会觉得头发四周像是浅金色的。此刻他瞪大了眼睛，睫毛极有节奏地在下眼睑上刷来刷去，整个瞳仁里都是夏繁的影子。
夏繁看着对方眼里的自己，觉得有点不忍直视，好像真的胖了那么一丢丢。
程浅的脸不大，但是胖嘟嘟的很有肉，一双藕节一样白白嫩嫩的手不安分地扯着桌上的塑料桌布玩。
夏繁刚想说这个小弟弟挺可爱的，就不期然地想到了某件“羞羞羞”的事，然后就“腾”地一下移开了视线。
完全不知原因的程浅看着夏繁高傲的下巴，觉得这人不仅有点丑，还有点讨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